第125章 番外·日常
皇太極坐在桌案後面,微微蹙眉,
“我大清入關已三月有餘,軍隊雖然推進順利,然而民間似乎仍有些反抗的聲音,百姓廣眾,人心難求,諸位以為該當如何?”
都城已由盛京挪至北京,乾清宮已修繕完畢,盛京汗宮也已移入紫禁城中。
海蘭珠正位中宮,居坤寧宮,平安雖然年歲已長,但仍然在兩人刻意的忽略下在宮中分得了一處宮殿,仍居宮中。
原該是已經到了出宮建府的年歲,但誰都能看出來皇上與皇后捨不得太子,絕口不提此事,內務府最會察言觀色,於是修繕出距離坤寧宮最近的一處宮殿,當作太子寢宮。
平安仍舊和往常一樣,在書房裏旁聽議政。
商貿司不比其他官署,帶上文書就能搬家,商道與港口的位置不變,商貿司的位置也不便輕動,如今還在盛京。
這幾個月來的所有消息都靠着幾位侍中輪流進京彙報,京師也已經在興建新的官署了,平安說清閑也不清閑,但總之是能待在書房裏的時間更多了。
聖上雖問,但有太子在,諸位大臣覺得不必開口,一群人齊刷刷的轉頭看向平安。
怎麼回事?
課堂上被提問的感覺怎麼回來了,他翹首以盼看熱鬧的同學們可沒有這麼大的年歲啊。
平安:“……”
平安:“兒臣有一點拙見。”
改朝換代所謂之百姓民心向背,總歸躲不過土地和賦稅。
土地才是農民之本,明朝後期土地兼并嚴重,清朝入關后又大肆圈地,這兩種行為無疑都在侵犯着最廣大農民的利益。
“若要民心所向,不如以利益誘之,農民最看重的便是屬於自己的土地,想要收攏民心,不如從分地下手。”
平安指着京師附近的地圖,
“這頭一項便是要先限制貴族圈地,鎮壓起義,打擊李自成軍,八旗軍隊功不可沒,但肆意圈地之風必須禁止。”
今日來書房議政的多是朝中實臣,高位虛待的皇族親貴並不在場,但即便他們在,平安也會這樣說。
“百姓沒有土地,或土地所出並不能溫飽,則起義屢鎮不止,國無一日安寧,再者,以土地換戶籍,也益於重新核查人口,釐清戶籍。”
八阿哥不開口則已,開口便是能震動朝廷的大事,百姓苦圈地久矣,但能圈地的都是宗親貴族,誰敢提出異議呢。
而且說到底,不許大肆圈地,無非是觸及皇室宗族的利益,和他們只拿朝中俸祿的臣子並無關係,這趟渾水要不要趟,還有待商榷。
平安說完,書房內寂靜一片,原本齊刷刷望着他的朝臣們都垂下了頭,唯有皇太極拿指節輕輕扣着桌面。
玉扳指和木桌撞出一聲聲令人精神緊繃的悶響。
在這令人焦灼的緊張中,皇太極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沉聲問道,
“流民滋擾,社會不安,明朝戶籍已廢,給百姓分地雖然可以吸引一部分流民入籍,但仍然無法保證無人偷逃賦稅,這又該如何呢?”
在中國古代,大多數朝代實行的都是人頭稅,賦稅按家庭戶人口數量繳納。
按人納稅能極有利的把人口都限制到土地生產上來,一定程度上還能抑制商業的發展,達到重農抑商的目的,故而這種納稅形式一直流傳了下來。
八旗將領如今征戰在外,圈地之事此時還不適合嚴令遏止,但分地於民,重新核定戶籍,卻已經是刻不容緩了。
中原氣候溫暖,按平安的說法,此時把地分下去,夏天還能再種一茬玉米,確實是已經到了該考慮的時候。
初時在關外土地產出不高,也就根本沒有賦稅這回事。
隨着逐漸向南侵吞,越來越多的漢人和可供耕種的土地納入大清版圖,才逐漸有了賦稅。
關外的賦稅是按土地產出征收的,高產作物由八阿哥推廣,稅率也是由平安定的,五十稅一,徵收比例極低。
民間感念八阿哥的恩德,土地產出富裕,賦稅從來無人偷逃。
閑暇時還能去工廠打些雜工補貼家用,若不要工錢,還可以抵平時的力役,或者拿已經交過稅的工錢,納稅之事更是不必擔憂。
賦稅上百姓幾乎稱得上踴躍,何況戶部還有八阿哥交着大筆的商稅,他們原本在關外時根本不用擔心這些。
現如今要面對中原的廣闊土地,賦稅問題當然不能再如此草率了。
圈地問題略過不提,朝臣們終於到了能發揮作用的時候了,七嘴八舌的討論起利用分配土地吸引流民入籍的方法來。
將眾人的意見歸納一下,無非是從減賦入手,依靠入籍時給予的優惠待遇來吸引流民。
短期來看確實會有一定的效果,但恐怕長期下去,仍然會同之前的每一個封建王朝一樣,基本土地制度沒有變化,民間還會繼續走上土地兼并的老路。
其實面對皇太極的問題,平安有一個從後世得來的解法。
雍正帝實行攤丁入畝,為了解決丁稅與田賦冗餘問題,緩解土地兼并導致的各階層矛盾尖銳問題,索性直接廢除了人頭稅,把丁稅均攤入田賦之中,徵收統一地丁銀,相當於是放寬了對戶籍的限制。
而他們現在或許可以借鑒,直接跨過賦稅制度改革的那一步,讓隱蔽人口再無意義,也就可以釐清戶籍了。
不過同樣的,若是進行了這樣的制度改革,農民不再被束縛在土地上,也會對農業為本的國策產生一定的衝擊。
“兒臣以為,繼續借鑒關外現行的模式或許可行。”
平安加入納諫的人群,
“田稅以畝產為比例徵收,不以人頭為準,而以土壤面積和產量多少劃定,富餘的生產力還可以流入工廠,成為我們的工人。”
“力役折為銀錢徵收,專門雇傭壯年勞力來興建各種社會工程,折銀徵收的力役則足矣支付他們的工錢。”
動搖農業相當於動搖國本,寧完我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
“此法不行,如此一來百姓離開土地,何人再來從事生產呢?”
入關之前畢竟還只是一個少數民族政權,隨便平安怎麼折騰,可入關之後面對廣闊中原,前朝留下來的規矩恐怕不便更改。
不會有人永遠種地,但永遠會有人種地,大量的農民離開土地成為工廠的勞力,土地連綿阡陌,未必不是他們發展新型農業的時機。
平安微笑着拱手,
“先生放心,短時間內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長期下來又未必不是新的機遇。”
他沒辦法預測世界日後的發展方向,但單一的農業國是絕對不可能面對資本主義工業國家的衝擊的。
大洋彼岸的工業革命現在或許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萌芽,但它蘊含的力量不可小覷,未雨綢繆當自今日始。
……
皇太極有意將民生之事都放權給他去做,平安在下面為有異議的朝臣答疑解惑,也在辯論中不斷完善尚不成熟的想法,他就端坐在桌案之後,活像一尊鎮場石佛。
送走朝臣,平安抱着茶盞連喝三杯,抱怨道:
“阿瑪方才怎麼不說話,讓我一人舌戰群雄,渴死我了。”
“不許說這個字。”
先糾正過平安說話時的忌諱,皇太極慢悠悠的開口,笑道,
“這不是說得很好嗎,我兒舌戰群雄,最後將一干朝臣都說得心服口服。”
“那是自然,”
平安心安理得的受了這句誇獎,人也慢慢飄了起來,
“那今日議事結束了,兒臣能不能早些回去?”
他提了意見,覺得今日的工作量已經夠了,可以適當的擺一會兒爛。
“不行,”
皇太極遺憾的搖頭,
“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如何調動官員知會吏部即可,在最終的賦稅制度出台之前,你不能歇。”
把重擔交託出去,他爹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而且,阿瑪還有問題要請教你。”
不敢當!
平安戰術後仰,
這個“請教”用得很耐人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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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想要“請教”的問題是關於降臣的,平安勸降洪承疇功勞極大,所以明廷一干官員的勸降問題全都交給了他。
平安也不負眾望,短短半個月來,轉變原本強硬態度的官員不計其數,吏部忙着給他們考核定職,已經加班多日了。
“平安同他們說什麼了?叫他們這般爭先恐後的歸降。”
其實也沒說什麼,只不過是告訴他們朝廷不缺人才,有競爭才會讓人有壓力。
平安當時給禮部支招,讓他們去勸降時把之前的歷年科舉試卷拿上,專門給那些科舉出身的官員們看。
意在告訴他們,等關外那批學習漢學的滿蒙兒郎長起來了,朝廷就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了。
大家都是科舉出身,甚至還有不少監考官,自然知道這些試卷所答策論水平如何。
平心而論,在沒有千年文化底蘊的關外,這策論水平甚至能同當朝科舉齊平,足矣證明關外原本雖是蠻荒,但如今早已不是無學之地了。
原本那些以為大清野蠻,加上滿蒙貴族也湊不夠一個朝廷,到最後必然會來求他們而拿喬的官員們自然坐不住了。
現在不求加官進爵了,只求官復原職便好。
皇太極覺得平安這招有點損。
因為他說是拿科考試卷,在其中也混上了幾份考官所作來作弊,還絕口不提那些依靠科舉走上仕途的漢人學子,好像他們搞什麼差別對待似的,實在缺德。
“這怎麼叫缺德呢?”
平安拿兩根手指比了微小的一點縫隙,
“只不過是一點小計謀罷了,反正大家都不是什麼好人。”
有風骨者不會來,無風骨者易折腰。
這計謀真清高者不在乎,坐不住的唯有假清高的官員。
“阿瑪覺得若是選用能臣,是他的品德重要,還是才能更為重要?”
平安把這個問題拋回給皇太極。
與人交往當然更看重品德,但治世用人當然還是更看重才能,皇太極做出了每一個上位者的必然選擇。
“兒臣也是這樣想的,朝廷用人,須才能與品行兼修,若實在二者不能得兼,當以才能為先。”
“追權逐利者可以滿足,而品行高潔者,反而更易為污濁官場所侵害,何必毀了文人風骨,志士之道,不如便叫他們做遺世獨立的蓮,叫汲汲營營者多辛苦些也就罷了,多勞多得嘛。”
本以為是什麼勸降的妙計高招,或者是平安又施了什麼美食計,沒想到卻是臭小子缺德得很。
皇太極不知是該喜該憂,長指屈伸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那我們平安也多辛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