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揚州
入關轉眼一年了,長江以北地區冬季推進最為順利,還是多虧了平安的羊毛毯。
嘴裏吃的是清軍給的土豆番薯窩窩頭,身上蓋的是蒙古的羊毛毯,不時還能碰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親往救濟——聽說是那蠻夷之族的太子。
真不知道關外蠻荒之地怎麼養出來這麼像漢人的可愛少年的,漢話更是說的極其流利,半點口音也沒有。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文人只能憤憤不平的罵幾句,
躲在個孩子背後,算什麼英雄好漢!
罵聲傳入皇太極耳中,
他爹輕咳一聲:
“朕覺得……”
“不,你不覺得!”
怕皇太極被文人氣憤上頭的幾句義憤觸怒,平安馬上截住他的話頭。
皇太極:……朕是想說被罵兩句又不會掉塊肉,隨便他們吧。
……
冬季寒冷,最適合他們實行懷柔政策,也適應了這些來自關外的將領們,天氣一冷,彷彿回到了熟悉的環境,諸位將領精神大振,恨不得日日五更起。
直到氈毯戰術推進到長江附近不好用了,幾位將領飛馬還京,求平安再出些主意。
不應該啊,才剛到三月,冷的地方還很多,氈毯的失效比他想像中要早太多了。
平安疑惑,
“怎麼,他們不冷?”
將領們對視一眼,
“不是,他們說他們能忍。”
平安:“……”
誰聽了不說一句國人意志堅忍,能忍則忍。
好在“送溫暖”之法雖然不可行了,但土豆和玉米無往不利。
一路向南推進的過程有着一種強橫的小心翼翼,皇太極講明了不許屠城殺戮誤傷平民,於是將領們各顯神通,紛紛掏出了平安給的錦囊妙計。
你有刀槍劍戟,我有紅衣大炮,你有火銃□□,我有土豆番薯甜玉米,你軍民英勇,我懷柔加恩,實在不夠我還有羊毛毯烤紅薯爆米花炸薯條。
戰亂多年,又逢氣候轉冷年成不好,中原收成不易,關內幾乎處處陷入飢荒,清軍圍城時在城外架起大鍋,殺羊煮肉的香味便傳得格外的遠,人心也極容易動搖。
田賦三十稅一,人頭稅折銀,先入籍能先挑地,第一年全免,種多種少都歸自己,這一下就拿捏了所有農民。
不再抑制商業,所有貿易往來只需重新去官府辦理許可便行銷全國,甚至還能成為皇家對外貿易的指定供應商。
手工業方面為了鼓勵發明創造,有發明或對改造技術有特殊貢獻者,擢封一等工匠,享朝廷俸祿。
雖說只是象徵性的給些錢,但榮譽和由各地府縣知府大人親筆所書的大匾額是真的,掛在家裏氣派的不得了。
就算是世代傳承的手工業之家,能得到知府大人親筆所書的墨寶也是一件極大的榮譽,能引得全族全村羨慕和尊敬。
更別說族譜里另起一頁大書特書今日之輝煌,有了這副匾額,過年時都能在祠堂里燒頭一炷香。
新發明或者新改造的技術還可以申請專利自己開辦工廠,或者怕麻煩就直接高價賣給朝廷,黃澄澄的金子直接送進家門。
總之族譜頭香加官三件套一套組合下來,這誰不迷糊啊。
新朝的政策如此之好,不免引得人十分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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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種懷柔政策的加持下,一路都還算順利,大軍推進到長江附近時,第一個遇到問題的是多鐸。
清軍擊敗大順軍,
藉著弘光朝廷“以虜平宼”的便利,順便佔領了揚州城。
守城諸將大多歸降,但史可法堅決不降,負隅頑抗,令城中的局勢變得有些緊張,這時,有人獻計屠城。
賬中頓時鴉雀無聲,多鐸目光一凝,視線在來人身上打量一圈,慢聲詢問,
“你是……?”
說話這人身量很高,一眼看去便是位軍中虎將,一雙鷹眼銳利無比,就是似乎閃着些野心勃勃的暗光。
“在下原是徐州總兵李成棟,前日來到軍中。”
這就沒錯了,前日確實有一批揚州城的將領歸降,他們剃髮投誠,眼前人腦袋上還有些泛着青色的發茬。
李成棟恭敬的俯身,
“豫親王殿下,臣以為該給他們些顏色看看,不然總有人不老實,屠城是立威之首選,還可以威懾史可法等人。”
“殿下若能有用得到我之處,在下願為先鋒。”
說著說著連先鋒都搶上了,很難讓人不懷疑他的目的是為了遞上投名狀,還是真的覺得屠城是個好計策。
既然已經背明投清,自然需要一些軍功來讓自己站穩腳跟,李成棟正等着任命的軍令。
沒想到多鐸不贊同的看着他,
“那可不行,揚州是商業重鎮,天下之盛,揚州為首,自唐后便有揚一益二之稱,你把我商業中心的人都屠沒了,爺上哪兒收商稅去?”
多鐸警惕的看着李成棟,甚至後退了半步,手摸上了腰間的刀,
“爺明白了,你是故意的吧,你跟城裏的誰有仇?你不做生意,爺還要做生意呢!”
李成棟:“……”
多鐸急忙將他趕出了帳篷,同時大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還好他反應快,沒讓這廝得逞。
這年頭提出屠城的都是壞人,這李成棟還要對他的商業中心下手,簡直卑鄙!
大軍推進到江南一帶,臨行前平安對主帥們千叮萬囑,最後一句話更是直接抓着多鐸的手說的,
“此去千萬莫要誤傷平民,百姓們手無寸鐵,戰亂年代本就民生多艱,飢荒戰火接踵而至,何必與他們為難。”
多鐸點頭,當時還埋怨道,
“平安你拿你十五叔當什麼人了?這些我自然省得。”
他們臨行之前平安就已經叮囑過了,何況還有皇上的諭旨,甚至昨日平安還來信叫他遇事冷靜些,不要被情緒牽動,更是着重提到了揚州的商業地位。
多鐸雖然不知平安怎麼突然對自己這麼不放心,還是耐心回復叫他不必擔心,自己絕不會動粗耍渾。
在這幾重提點之下,他恨不得把揚州看得跟眼珠子一樣重要。
何況平安的買賣中也有他的一份股,朝廷收着一份商稅,產業有他的一份利潤,他怎麼會給自己日後做生意找不痛快呢?
原本還以為是平安想多了,沒想到今日就碰上了要害自己的壞人,多鐸趕緊安排了人盯緊李成棟,嚴防死守,堅決不讓他再靠近揚州城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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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江南一帶戰況如何?”
聽得皇太極這樣問,長慶連忙把這幾日從南方來的消息一齊回報。
所有人的近況都中規中矩,唯有說到多鐸時,長慶強忍着笑,
“底下的人回報說,豫親王當街同人撒潑吵架,親自上陣,氣暈了好幾個酸儒。”
皇太極:“……”
平安:“!!!”
平安:“怎麼回事?快細細說來!”
說別的他興緻缺缺,只是隨便哼哼
兩聲敷衍,聽到這個平安可來了興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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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李成棟這樣心術不正的人害他,多鐸對着面前的揚州城愈發覺得棘手。
輕不得重不得,實在是讓人為難。
思來想去,多鐸還是決定自己親自上陣,對城中的憤憤反抗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爭取以口舌取勝。
當日揚州城門洞開,多鐸點了一小隊能言善辯的士兵同自己一起進城,百姓則在城門兩側夾道看戲。
豫親王向城中頑抗的儒生們遞上了親筆的戰書,雙方約定不帶任何兵甲刀槍,在口舌之上一爭長短,最終決定揚州城的歸屬。
用武力鎮壓總歸會有人說是他們仗勢欺人,勝之不武,用漢人熟悉的清談辯論來解決問題,應當是比較公平了。
多鐸解下佩刀,又把從裏到外的鎧甲脫了,着一身青緞長袍馬褂,把身上的悍猛武將氣質斂得乾乾淨淨,又依稀有了些十五六歲時的憨憨樣子。
一行人皆作尋常打扮,騎着高頭大馬,雄赳赳氣昂昂的進了城。
行至街心,接了他戰書的文人儒生們果然也從道路的另一邊走了過來。
都身穿青布寬袖儒衫,頭戴四方平定巾,雖然沒有騎馬,但幾十人一起走,看起來也頗為氣勢浩大。
讀過書的多鐸十分懂規矩,對自己迎面而來的對手也非常尊敬,看見他們過來立刻下了馬,端正的行了一個拱手禮。
對面的人估計也是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當下,走在前面一排的幾個儒生就頓住了腳步。
這豫親王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明明已經兵臨城下卻突然按兵不動了,還假惺惺的遞上一封戰書,說什麼以和為貴,打算用辯論解決問題。
笑話,跟蠻夷難道還講得通道理嗎?
但戰書已經遞到了面前,自然沒有不接的道理,他們連夜商量,最終決定無論對面使出什麼樣的奸詐計謀,只是將計就計,隨機應變。
只不過將計就計的第一步還沒來得及施行,兩方甚至還沒有開始一個正式的交鋒,他們就遇到了難題。
對面的蠻夷看起來是要先禮後兵,行禮的動作看起來整齊劃一,十分端正,一瞧就是經過練習的,這他們該如何應對?
於是一群人都把視線集中到走在最前面,年紀最長,威望也最高的柳夫子身上。
老者鬚髮花白,身上是一襲被洗得有些褪色變形的青布儒衫,一瞧就已經有些歲數了。
雖是同輩禮,但一向被視為蠻夷的異族沖他們行禮問安,他們自然更不能失了禮數,在柳夫子的帶領下,一行人遲疑的還了禮。
定着生死存亡的辯論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中開了場。
多鐸的戰書字寫得漂亮,漢話也說得流利,兩方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在旁觀戰的百姓只能憑藉衣衫和髮型的不同來分辨。
甚至因為揚州距離京師遠些,他們帶着些吳儂軟語的口音,蠻夷的官話說得比他們還標準。
提到少數民族逐鹿中原,自然繞不開皇位的正統性。
義憤的儒生這邊率先發難,
“若是按照豫親王你的說法,誰得了傳國玉璽誰就是正統,那難道你拿到了傳國玉璽,你就是真龍天子了嗎?”
說話之人微微一頓,話音裏帶着點引誘,
“我們可聽到消息,這傳國玉璽本是你們兄弟得到的,如今皇位上那位,可完全是坐享其成了。”
這原本是一出反間計,奈何多鐸好似根本沒聽出來,他雙目灼灼,十分開朗,
“對啊,聖上英明
神武,一代雄主,我為聖上鞍前馬後,所得之物自然應當全部獻上。”
這人的突破點錯了,傳國玉璽他還真沒有動過半點心思,但如果是說別的,多鐸倒還確實是有一樣很羨慕他八哥。
就比如他八哥的兒子。
皇太極有平安這麼好的兒子,一手抓錢一手搞民生,把社會安定的穩穩噹噹,這皇位活該他坐。
他這樣忠誠,反倒叫人不知道再該說些什麼了,說話之人悄悄隱沒回了人群。
他們不說,輪到多鐸說了,
“弘光朝廷不成氣候,如今我大清已經佔據了半壁江山,再過不了多久,中原萬里都將納入我大清版圖,歸附已是大勢所趨。”
“改朝換代本就面臨著流血犧牲,我們已經盡量的在降低戰爭對百姓造成的傷害,每到一處都儘力賑濟飢荒,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所以我想請問諸位,到底為何要堅決反抗,不肯入我大清戶籍?”
多鐸是真的很疑惑,這麼有利的政策為什麼都吸引不了揚州城的人?
依多鐸來看,平安的給的這幾條優撫之策實在是令人心動不已,照顧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但凡他若是個尋常百姓,早就跟着跑了。
大清開出的條件確實令人心動不已,在已被佔領之地也已經依約施行,不是空口白牙的安撫欺騙之辭。
平心而論,只看這新王朝欲對國家作出的改變,高位之人實在應當是位有為之君,能帶領百姓一路向好。
但很可惜,這不是一位漢人君主。
他們不肯輕易投降的問題所在就是如此,蠻夷與漢人之間存在着極大的文化衝突,剃髮易服便是他們頭一個不能接受的。
柳夫子上前一步,撫着花白長須,
“君子立身天地君親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人子女者絕不可以輕易擅動,剃髮之行絕對不能。”
原來是說的那些投誠官員們的剃髮示誠之舉,多鐸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既然如此注重人倫綱常,你們讀書人有天地君親師的說法,是也不是?”
這話是柳夫子方才所說,難道這麼快就忘了嗎?
人群中立刻有人出聲附和,
“自然如此,天地君親師,皆是我等存世立身之本。”
多鐸得到了滿意的答覆,點點頭,
“方才你們親口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又說了天地君親師,敬天法祖,忠君愛國,按這樣的說法,君在親前,如今正是皇帝下令,要你點頭髮怎麼了?”
他說得頭頭是道,乍一聽似乎把人都繞進去了,青布儒衫的人群頓時沉默了。
許久,才終於從人群中炸出一道聲音,
“你這是狡辯!”
“怎麼算狡辯呢?”
多鐸微笑着攤手,
“你們自己也承認了天地君親師,總該有個先來後到吧,天地之後便是君王,孝親也該排在後面,合該以君王之命為先。”
“巧辭令色,分明是你混淆語句,故意瞎說!”
“哎哎哎,這就沒道理了,咱們辯論就好好辯論,你怎麼還開始攻擊我了呢?”
聽着兩人開始嗆聲,不斷有人加入幫腔,從兩個人的爭辯變成了一群人的吵架,兩撥人的混戰終於開始了。
多鐸一人對戰八個儒生,甚至都沒落下風,就是最後吵着吵着急眼了,
“再說了,你們吵什麼?”
“你既不用入朝為官,誰逼你剃頭了!”
此時的剃髮易服政策頗
為寬鬆,除卻想要入朝為官者,其餘百姓一切照舊,根本無人強逼着改變。
這一嗓子吼出來兩邊人都收了聲,這場對抗是民間自發的,部分百姓們看着他們讀書人的氣節,也咬牙強撐着不肯向大清低頭,卻沒想到不用他們低頭。
以奇怪氛圍開場的辯論,中間的唇槍舌戰十分精彩,收尾時卻有些虎頭蛇尾,揚州的儒生這邊吵着吵着突然啞了下去。
多鐸稍稍平復了下心緒,重新向著年歲最長的那位柳夫子拱手。
方才這位老先生被他氣暈過去兩回,被身邊的人掐人中掐醒了,然後又暈又掐,現在面色蒼白,嘴唇都發青,仍舊在強撐着跟他爭論。
只不過聽見這話時,也突然被掐住了話頭。
多鐸直起身來,緩聲告罪,
“方才多有得罪,先生見諒,但多鐸此來絕無惡意,大清待諸位以誠,所有優撫之策都是聖上與太子親定,足見誠心。”
說到平安,他的話音里都帶上了一點微微的與有榮焉,
“我們太子是至純至善之人,心憂國民天下,不願黎民受難,臨行之前千叮萬囑,不許我們苛待百姓,儘力救濟,故而我今日沒有刀兵相向。”
清軍寧願同他們在口舌之上爭辯,敢不佩戴防身器物,還召全城之人來觀賞,也沒有在背後偷襲,確實是能看出誠意,人群一時沉默。
兩個月沒見,多鐸還真的有些想平安了,說話時唇角上揚的弧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若日後諸位能見到他,便知我今日說的不是假話,也必定同我一樣心悅誠服。”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