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星辰燦爛
春雷震,萬物生髮。
君棲從繁華的大都市來到建西這座凋敝的山寨已經快兩個星期了,今天是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她裹着被子捱在床上起不來,碧眼從外面撓門撓了許久,沒人理睬只得悻悻地走開。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覺得自己是醒了過來,但睜不開眼睛,像是被魘住了似的,腦海里一直閃現那個奇怪的夢:絕美的女子一身素白長袍跌坐在虛空中,空無一物,除了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瀉下,紋絲不動。這個夢已經重複了多次,她覺得夢中的那個女子很像是她,但肯定不是她,冥冥中似乎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優婆姨的木屐踏在木板上,由遠及近踢踏聲響在耳邊,她終於掙扎着從半夢半醒中清醒起來,披上衣服請居士進房間。居士見她臉腮通紅精氣神萎靡,顧不得打招呼,伸手抓過她的手,手指冰涼,便又拭了拭她的額頭。
“受涼了,快回床上躺下。”她回頭大聲說道,“丫頭,去打盆熱水來。”
君棲伸手摸了摸額頭,“發燒了?沒什麼大事,吃點葯多喝點水就好了。”從小被家逼着各種鍛煉,她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有信心的。
君士一邊用鐵簽子捅了捅黯淡的炭火,又加了幾塊木炭。“山裏海拔高,濕氣重,你們不習慣,搞不好就會得肺氣腫。”居士見君棲滿不在乎的樣子,加重語氣警告地說。
“哦。”君棲吐了吐舌頭,順從地斜躺下,蓋好被子,拉過枕頭墊在後背。
咚咚的腳步聲急促奔來,小黃鴨的圓臉閃現在門口,驚惶失措的大眼睛裏君棲純粹神聖的銀色光暈黯淡,她凝神看了眼門口躍躍欲試正準備竄進來的碧眼,消失了不少日子的黑色氣息竟然變得濃郁了起來,“凶畜!”她大喝一聲,飛起一腳踹向碧眼,黑白貓慘叫一聲跌落到院子裏,深碧色的眼睛圓睜,不甘心地一直往這邊看,但始終不敢靠近。
澄紅櫻拎着一壺熱水,氣喘噓噓地撞了進來,她顧不上數落小黃鴨,滿臉擔心地端詳君棲,眼圈一紅清秀的瓜子臉龐掛上了淚水。
“只是感冒,沒什麼大事,別難過呀。”君棲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淚,苦笑不得地安慰道,她扶着紅櫻坐到床邊,瘦削的肩膀還在抽泣中抖動,“沒事了,乖別哭了。”她撫摸着紅櫻柔軟的頭髮,心中也有些發酸,從小到大爺爺的寵愛替代不了她對父愛和母愛的渴望,由於她的家世和出眾的條件,在情感方面她獲得的真情實感其實很匱乏。
趁着紅櫻和馨蘭往盆里倒洗臉水不注意,她偷偷擦拭去眼角邊很不爭氣就流出的淚滴,她掙扎着想起來洗漱,卻被居士攔住。接過紅櫻絞好的毛巾擦了把臉,騰騰熱氣熨燙着肌膚,舒張開每一個毛孔,君棲覺得舒坦了些。
居士到廚房裏沖了碗熱氣騰騰的油茶,甜口的很好喝,君棲用湯勺小口小口地喝完,唇齒間有桂花的香味。
“婆婆加了桂花蜜哩,說江南那邊的人愛喝。”去幫廚的馨蘭仰着圓臉,咽着口水說,“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老師病了也這麼的美喲。”
“看你那又懶又饞的樣子,還不快去把洗臉水倒掉,只知道湊在老師面前說些瘋話。”居士拉長臉申斥地說。
小黃鴨端起臉盆怏怏離去,白了一眼呡着嘴直笑的澄紅櫻,她剛兌好溫水拿過來給君棲漱口。
“我這就是普通的傷風感冒,不用這麼麻煩。”看着居士和兩個學生圍着自己忙前忙后的伺候,
君棲不好意思地說。一碗油茶下肚,火盆里的火炭通紅,她整個身子暖和多了。
“但願只是傷風感冒,”居士若有所思地說,不經意地抬眼向上看了看,眉頭微蹙,“不然我可要上門去討債了。”
君棲聽了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優居士在講些什麼。
過了一會,小黃鴨又竄了進來,手上捧着一個松木盒子,她小心翼翼地對居士說:“天材和地寶送過來的,他們不敢進來。”
見居士沒接話,她又接著說:“是他們的師傅嘎道士讓送來給君老師的丹藥,說是祛寒去熱最有功效。”她可憐巴巴地接著說:“先看看嘛,不要又扔掉嘍。”
“老道士送給君老師的,我扔掉做啥子。”居士冷談地說,隨手接了過來打開,兩枚渾圓漆黑的丹藥卧在木盒裏,藥丸上還刻有陰陽符文。優婆夷兩隻手指捻起,仔細觀看,又湊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遞給君棲。
“丹藥?這裏面又是汞又是鉛的,全是重金屬,我還是算了吧。”君棲嫌棄地往後縮,爺爺親近道士,偶爾也有道士開爐煉丹贈送君家,但爺爺都束之高閣,從不服用,就是因為知道丹藥里有重金屬,對身體有害無益。
“嗯,這老道就是喜歡故弄玄虛,明明就是普通的草藥嘛,假模假式地弄成仙丹的樣子。”她用手指蓋劃開一枚,放在舌尖嘗了嘗,臉色緩和了不少,微笑地說:“放心,這就是草藥捏成的丸藥,難得這老傢伙大方一回。”
她轉頭對紅櫻說:“去香堂拿我的那個銀碗,打半碗熱水來,再拿一個瓷勺子。”接着又拿起一枚藥丸仔細端詳,細膩的草藥膏體裏面隱約有暗紅色的發亮晶體,心中呀然,這老道士還真是下了血本。
小黃鴨端來一碗開水,君士將一枚藥丸撇成數瓣,用勺子在銀碗裏研磨化開,然後遞給君棲。
“放心喝下,對你身體好得很。”居士說。
君棲湊近聞了聞,除了草藥的味道,倒也沒有什麼怪味道,她勉強地看了看居士,推脫地說:“您放這吧,我等會涼了再喝。”
“山上海拔高,這會水已經涼了,可以喝了。”居士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分說堅持要看着君棲喝下。
君棲只好皺着眉頭,捧起碗來嘗了嘗,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苦,也沒有什麼異味,便小口小口地接着喝了起來。
馨蘭忽然有所感應,睜大眼睛凝神看向君棲,只見老師身上原本黯淡的光暈忽然間亮度大增,顏色也更加的純粹炫目,銀白色的光縈繞在澄紅櫻身上,激發出一縷鵝黃色的光暈纏繞盤旋,交相輝映。連門口伸頭張腦的碧眼身上微弱的黑暈也盡數褪去,放出了黯淡的黃光。她被這一幕驚得張開嘴只顧着“啊啊”地痴語,卻說不出整句話來。
喝完葯,君棲忽然覺得特別的疲倦,眼皮沉重直往下垂,頭一歪,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居士扶着她的身子完全躺下,掖好被子,招呼兩個姑娘出去。
恍惚中還是那個跌坐在虛空中的白衣純美女子,恍惚間睜開了眼睛,衝著她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當中神秘的光亮深深地吸引着她,令她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彷彿整個人都被拖曳着向前,沿着那光亮寧靜愉悅地前進,直至進入深遂的夜空。剎那間燦若星辰般的世界浮現,星空飛速地在眼前湧來,在蔚藍色的星球前停了下來,遠處是光芒四射的恆星,蔚藍色的星球旁,一顆衛星在小行星的撞擊下粉身碎骨。
“地球?”君棲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滿眼星辰又開始飛速移動起來,一顆顆巨大的星辰從眼前掠過,孕育着新的恆星的星盤閃爍着詭異地藍光和紫光。
眼前的景象時而停下,時而又飛掠而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來到了一處浩瀚停了下來,瑰麗的星空像是嵌在圓盤上的一粒粒珠子,而中心卻空無一物,長長的粒子流從中心向後噴涌而出。也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又突然動了起來,奮不顧身地向著中心區域盤旋而去,四周除了無窮無盡的黑暗外,什麼都看不到,安逸平靜的心情褪去,君棲在無比緊張的窒息中拚命地呼救,卻什麼都喊不出聲來,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急劇的加速中分崩離析,逐漸虛化,終於在一片虛無中靜止下來,那種感覺像極了曾經在夢境中出現的那一幕,時間靜止凝固。不知道過了多久,虛無的空間漸漸浮現出一枚圓環,緩緩地飄移過來,暗淡齒狀外盤緩緩地旋轉起來,圓環正中央從虛無中星星點點,有物質出現,先是散落在各處,然後逐漸相互吸引聚合,慢慢地有了輪廓,有了形狀,如同爺爺抽雪茄時吐出的煙霧,飄搖而模糊不清。君棲無思無想,如同一架攝影機,毫無感情地觀察着面前的景象。又過了許久,煙霧中有了更多的微塵,從外到內更加具有質感,那是一具像是頭顱的輪廓,一點點被填充呈現出肌理,最終懸浮在圓環當中,兩隻類似眼睛的菱形物體在優美的橢圓形當中,完全超越了君棲對所有生命物種的認知。
菱狀物體逐漸具像化,就像無形中有一架打印機正在進行精細的3D打印,整個物體越來越像枚鑽石,精雕細琢出許多鏡面,點點火彩浮光掠影。與此同時橢圓形的頭顱輪廓愈發清晰,額頭開闊光潔,顴骨柔和,耳際邊緊緻的肌理細若魚鱗,淡淡的銀光浮動。
君棲如同入定般安祥寧靜地凝視前方,又過了許久,巨大的圓環外圈開始加速旋轉,空間愈發明亮,鑽石般菱形眼睛上的每一個切面變得璀璨奪目,銀白色的光芒彌散在君棲的周圍。
圓環旋轉得越來越快,暗紅色的齒圈已經分辯不出來了,光暈中紅色愈盛,向外面延申開來,緊緊地包裹色君棲所在的銀白色空間,一股輕柔的力量牽引着君棲向圓環靠攏過去,距離那具頭顱越來越近,她睜大眼睛,任由寶石般璀璨的光芒直入眼眸。
終於在距離懸浮中的橢圓形頭顱咫尺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耳際邊光滑細膩的細小銀色鱗片清晰可見,呼吸般此起彼伏。菱形鑽石里的每一個面里的光芒逐漸褪去,-似乎有許多隻眼睛在仔細審視着自己。君棲覺得聽到了什麼聲音,其實那不是聲音,更像是某種意識,不是自己的意識而是從外面湧入的意識,有哀傷快樂痛苦愉悅,更多是她無法理解的符號和線條,她也沒有試圖去理解它們,只是任由這些意識如流水般湧來,又如流水般逝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旋轉逐漸慢了下來,圓環中央的物種如同失去了像素的數碼照片在慢慢虛化,鑽石型的眼睛逐漸模糊,最終那具頭顱無聲無息地消散成無數細小的微粒,隨着紅光暗淡的外盤最終停止轉動后,包裹在迷霧中的物質全部消散。
君棲懸空緩緩穿越圓環回到虛空,無邊無際,忽然瑰麗的星空再次出現,此刻她恢復了感知,痴痴地說:“好美!”
浩瀚星河奔涌而來,她穿越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星系,靜止在了一顆蔚藍的星球前,遠處耀眼的恆星光芒四射,劇烈的焰火從恆星表面噴射而出,形成壯觀的離子流,向四周肆虐而去。遠方兩顆孤獨的衛星藏在蔚藍的星球陰影,冷清而蒼涼。
強烈的黑甜般睡意再次襲來,君棲在無盡的黑夜中沉沉睡去。
居士出得門,抬眼朝着山上看去,厚厚的雲層遮蔽着陽光,一抹暗紅色如同朝霞般橫亘在山頂忽明忽暗。她眼神凌厲,冷冷地自言自語道:“得償如願了?”
水月庵之上,青岩油杉林外,道觀的中廳里,老道士緩緩睜開眼睛,遙遙拱手作禮。身邊的順毛瘸着腿向前跑了兩步,揚起頭向山下叫喚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