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呼海嘯
君棲擦乾淨黑板出了教室門,孩子們人手一個大口缸,從小到大在廚房門口排好隊,翹首以待。狹小的廚房裏,秋濤繫着已經看不清楚顏色的圍裙,正在裏面忙碌,灶台下爐火熊熊,蒸籠里熱氣升騰,米飯的香味撲鼻而來。
怪不得整節課不見秋濤的影子,原來是在這裏當廚子給大家準備響午飯,在這裏做老師還真不容易,君棲有些赧然,誤會了秋濤,還以為他跑出去偷懶了。
“秋老師,要幫忙嗎?”君棲捲起袖子,尷尬地站在門外,這廚房也忒小了,再擠進去一個人就沒有下腳的地方。
“不用了,再悶一會就可以起鍋了。”秋濤轉過身來吩咐說,“澄桃,去我宿舍,拿新買的那兩個搪瓷盆子,洗出來給君老師用。”
“哎,曉得了。”澄桃清脆地答應着,將手上的飯缸交給澄崖,轉身往秋濤的宿舍跑去。
“我自己來。”君棲不好意思地跟了過去,自己這麼大的人了,那裏能讓學生替自己洗碗筷的。
鍋鏟攪動起滿滿一鍋臘排骨燉洋芋,誘人的鎸氣瀰漫開來,“有肉喲!”德福山驚喜地伸着脖子,勺子敲擊飯缸鐺鐺作響,這次沒人制止他,每個人都很開心,君棲也忍不住咽了口水。人的基因受凍挨餓十多萬年,就是這麼不爭氣,即便昨天才有雞有肉地吃了一通,今天便又禁不住誘惑要飽餐一頓,說來還是山裏的油水少。
一勺飯一勺菜,孩子們捧着飯缸,或蹲或坐在操場前排成一排。君棲的飯和菜是分開兩個碗的,反倒不方便蹲下,只能將飯菜擱在窗台上吃,又辣又咸但味道還不錯,校餐果然油水挺足的。
秋濤和學生一樣捧着個飯缸過來,取下圍裙后順眼多了,“君老師還吃得慣?”
“挺好,蠻入味的。”君棲回答道。
“山裡口味重,可能會咸點,其實我今天少放了幾顆干辣椒,怕君老師不能吃辣。”
“我還行。”君棲好奇地問:“這裏沒有廚師嗎?老師還要負責為學生做飯嗎?”
“以前學生多的時候有請人幫忙,後來村寨里的人搬到山下后,就請不到人,只能自己做。其實也沒什麼,反正自己也要吃,多幾副碗筷的事。”秋濤輕鬆地回答。
“喔。”君棲點點頭,哪裏是幾副碗筷的事,做出那麼一口大鍋的菜可是件體力活。“我不太會做菜,”君棲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揀個菜,洗個碗什麼的,我是可以做的。”她提高嗓門表態說。
“這些都不用,學生會排值日幫廚的,洗碗揀菜他們都能做。”秋濤咽了兩口飯,擺了擺手說。
君棲一時啞然,心中有些不忍。這群小學生要放在城裏,都是家裏的掌上明珠,誰會捨得自家孩子做這些。
“其實吧,留在山寨里的人家都是鰥寡老弱,別看這幾個孩子年齡還小,個個的都是家裏的壯勞力,放學后還有不少家務農活要做。”秋濤看着蹲成一排的小腦袋,悠悠地說。
君棲其實明白,這幾日住在水月庵里,紅櫻和馨蘭也沒有嬌養的條件,照樣得幫着居士收茶種菜、揀柴挑水一樣都不能拉下,指節滿是凍瘡,腫得像大紅棗子,她心裏一陣栓塞,眼窩子泛光。
澄馨蘭像是覺察到什麼,一直埋頭乾飯的小腦袋抬了起來,她扭過脖子,一張笑臉揚起,“食不語喲,老師。”轉回頭來,她輕輕地抹了抹眼角,君老師好端端地傷春悲秋起來,弄得她最愛吃的臘排燉洋芋都少了些滋味,
她一手拐頭打在德福山身上。
“哎呦,又打我說?我又沒語噻。”他抗聲說道。
“沒吃相,呼呼地像豬吃食,影響胃口。”小女孩撒着氣說。
胖子撇了撇嘴,挪開了幾步,離這個小魔頭遠一點。
吃完飯澄崖排值日,安排澄馨蘭收拾廚房洗刷鍋碗,自己去擔水注滿水缸,又劈了些柴火。澄桃、德春山和澄紅櫻去了圖書室,胖子不讓大頭走,強拉着他在操場上玩了會球,大頭站在一旁從不主動搶球,只是樂呵呵地跑到操場外撿球,交回到胖子手裏。德福山沒有對手,打了一會硬是投不進去,覺得沒勁悻悻地去看連環畫去了。見四下沒人,德春江拾起滾落一旁的皮球,在半場線外雙手抱球用力拋向籃筐,球劃了個弧線居然進了,他咧嘴笑了,拍了拍手朝圖書室跑去。
君棲在教室里備課,玻璃窗外兩個男孩的歡樂落在她的眼裏。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對秋濤說:“秋老師,有些孩子上課時有些心不在焉,解答時也不列算式,是不是應該更嚴格要求,把基礎打紮實些?”
秋濤正用干抹布擦試電子琴,因為山上沒人會樂器,這架山下捐贈的電子琴擱在雜物間吃灰多年,他這次下山專門買了新的蓄電池,用教室屋頂的太陽能電池板好容易充滿了電。
“你說的是德春江吧?”秋濤抬起頭溫和地說:“今天的題對他實在是太簡單了,所以他通過心算就給出了答案。”
“可是那答案錯了呀,比如那道流水行船問題,正確答案是120公里,江山和紅櫻都答對了,可他的答案我記得是78,明明就是錯的嘛,你還表揚他了呢。”君棲詫異地說。
“哦,他是用十六進制換算過來了,”秋濤搖了搖頭,接著說:“這小傢伙給自己增加難度哩。”
君棲張了張嘴,噎得說不出話來,這傢伙的大腦袋裏面裝的是一架計算機麼?
“真的?哦,好吧。”她遲疑地說,一下子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德春江的天賦。咦,不對喲,秋濤怎麼會知道德江山換算成16進制呢?
“草稿紙上有記號標示是用什麼位數換算的。”秋濤看得出她的疑惑,解釋說。
秋濤擦試乾淨后,抬來一把椅子擱在琴前,然後招呼君棲過來試琴。
君棲家境優渥,從小琴棋書畫請的都是最好的私教,雖然沒往專業方向演奏方向發展,但一路堅持下來鋼琴和黑管的水平還是相當不錯了,鋼琴專業六級的水平擺在那裏,一直都是校樂團的主力擔當。
君棲攏了攏頭髮,端正坐好,修長的手指輕撫在黑白分明的鍵盤上,一串音符奏響起來,大鋼琴家索爾瓦的《星空》在一架普普通通的電子琴上也能彈得出神入化。興之所至,她接着又彈起了周澤新的《山呼海嘯》,打開搖滾節拍器,索性邊彈邊唱了起來。
沉寂的一粒沙塵,身處幽暗的海底;
看光隱光沒,魚蝦潛行,珊瑚搖曳;
忽然身後有童聲響起,君棲回頭一看,七個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後,澄紅櫻和澄馨蘭帶頭唱了起來:
寂靜無聲,連嘆息的呻吟都聽不見;
時光永恆,連寂莫的都成了美德
微略低沉的德家兄弟的聲音也參加了進來:
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我拋出海面,在浪頭上踴躍翻滾
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我躍入半空,在咆哮的雷電中閃閃發亮
君棲轉過身來,一邊彈,一邊示意大家加入到合唱來,這首歌孩子們曾經一路唱着從靈崖觀回到水月庵。
不要沉寂的永恆,
我要抓住一剎那的自由,
在山呼海嘯中粉身碎骨。
君棲指尖停在鍵盤上,最後一個音符餘音裊裊時,秋濤帶頭鼓掌,孩子們歡呼了起來,特別是澄桃眼光熱切,一個勁地央求要加入到合唱中去。
接下來的音樂課,七個學生組成了一個童聲合唱隊,君棲根據孩子們的聲音特點分了四個聲部,又逐一安排了合聲、輪唱、領唱,她自己一邊伴奏一邊指揮。
澄桃的聲線清亮透明,當仁不讓地成了高音部的領唱。澄崖的嗓子低沉,君棲安排了一段說唱讓他穿插其中。
分聲部練習過後,君棲請秋濤坐到教室的後排,雖然只有一個觀眾,但孩子們的合唱連她自己都驚艷到了,特別是澄桃聲音的表現力和穿透力都異常出色,要是能夠順利度過變聲期,又有機會深造學習的話,或許就是歌唱家的好坯子,但如果不走出山寨,甚至建西這個偏僻的地區,拖沓過了最好的年華,這份才情就可惜掉了。
其實不只是澄桃,其它幾個孩子不也是面臨同樣的情況嗎?君棲暗息嘆息,忽然覺得自己好無力,半年的支教最終又能改變什麼呢?
下了課,君棲特別交待了澄桃練聲的要領,還囑咐她要注意飲食習慣,盡量少吃刺激聲帶的辛辣食物,澄桃撲簌着長長的眼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裏盈滿歡喜。山寨里的人都說她嗓子甜,唱歌好聽,到底哪裏好誰都說不上來。像君棲這樣優秀出眾、又是華亭這樣一等一地方出來的仙女般存在都說自己唱得好,可見是真好咧。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秋濤的科學課,三個女生還沉醉在音樂課的快樂中,不停哼唱歌曲的旋律,君棲不得不起身警告制止。其實君棲心裏也膨脹着小小的得意,上完音樂課孩子們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紅櫻和馨蘭那魔怔似的痴迷也就算了,澄桃那熾熱崇拜的眼神就讓她吃不消,只有德福山和德春江兩個男孩沒什麼反應,一個盼着早點下課領到加餐的水煮雞蛋,另一個吸着鼻涕心不在焉地在草稿紙上抄抄寫寫,偶爾抬起頭看看咧嘴笑笑。
自然與科學課其實還蠻有意思的,從身邊的自然現象着手,組織孩子們觀察、討論、總結、實驗驗證與重現這樣一套方法論啟發學生探究自然和科學的興趣。秋濤正把滿滿一杯水用一張白紙蓋住,然後倒過個,那張白紙托住了整杯水,這個實險君棲讀小學的時候也曾做過,老師會簡單講解一下水不會流出來是因為大氣壓的原理,直到初中物理課講到大氣壓強的時候,才會通過更複雜的實驗驗證大氣壓的存在和數值。
秋濤接着又取了來大大小小,高低不等的杯子和試管,又打來一大盆水讓學生們自己去嘗試,孩子們七手八腳一擁而上,有實驗成功的,也有失敗弄得滿地是水的。秋濤沒有去干涉,也沒有總結,只是樂呵呵地由着孩子們自由發揮,直到一個個手指凍得僵硬才停了下來。
秋濤讓孩子們說說實驗的結果,同時想一個問題讓其它同學回答。澄馨蘭悶悶不樂地上台,她沒能拿到喜歡的那隻長頸圓肚玻璃燒杯,只能潦草地用一隻陶瓷杯子試了兩次,結果都失敗了,還打濕了袖子。
“我的杯子崩了個口子,水都流出來。為什麼有缺口的杯子水會流出來?”她悻悻地說
“我兩個都成功了。”德福山高高舉着兩隻高低不同的試管,“要是換一個那麼大的水桶,水會流出來嗎?”他張開雙臂抱出個圈來。
“我把試管倒扣在水裏灌滿水,提起試管的時候水也會跟着向上爬。要是有一根很長很長的試管,水也會一直往上爬嗎?”德江山笑眯眯地問,看起來其實心中已有答案。
澄紅櫻攏了攏額前的劉海,也問了個問題:“山上和山下的氣壓一樣嗎?”
君棲有些詫異眉梢微動,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說明這幾個孩子已經理解了氣壓的基本原理,這些知識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呢?
德春江依舊晃着大頭坐在下面,不肯上台
“春江上來也說一說嘛。”秋濤點名道。
大頭聽話地走上台,害羞地低着頭躲閃君棲的目光,“要是在火星上,杯子裏的水會流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