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路人

第23章 路人

精巧榫卯結構的飛檐下,布茂蘭手裏攥着一沓紙票子,眼窩子裏滿滿的笑容,“秋老師真是客氣了,自家養的雞來拿去就是了,還給什麼錢。”

“這雞是給君老師補身子的,啷個好意思要收秋老師的錢嘛。”依在身前的德江山話剛說完,腦後就挨了一記毛栗子。

“你個毛孩子,大人講話你插話說喲。你那隻眼睛見我找秋老師收錢噻?這錢是你老師硬要給我嘞嘛。再說養這個雞不要錢說,每天吃我好多藥材,要是弄到山下去賣,還不得是個天價?”

德福山吸着鼻涕仰起胖胖的圓臉,嬉皮笑臉地說:“姆媽捨得餵雞吃草藥?不都是吃爛菜葉子嗎?”

布茂蘭一巴掌扇了過來,氣啉啉地說:“你當雞和你一樣是只豬啊,吃你的剩菜剩飯。真是養了一對白眼狼。”

秋濤伸手揉了揉德江山的後腦勺,扯了扯德福山皺褶的圓臉,和煦地笑着說:“你們的姆媽辛苦掙錢供養你們哥倆,很不容易了,老師可不能白要你們家的雞。”他見布茂蘭眼窩子發紅,接著說:“布姨的雞要是在城裏頭那可精貴得很,這點錢可買不來,我也算是沾了當你們老師的光了。”

“秋老師是見過世面的,說話就是不一樣。”布姨笑了起來,將攥着的錢塞進口袋,隨手將捆着雞腳的繩子遞給秋濤,小公雞頭向下,紅纓纓的雞冠在掙扎中劇烈晃動着。

布茂蘭的臉舒展開來,緊繃細緻的皮膚泛着光,“這幾天忙着收拾地里,顧不過來了,不然我順手就把雞給做了送到廟裏頭去,也不用麻煩秋老師跑上跑下的。”

“莫得事,反正也閑着。”秋濤擺了擺手,拎着雞沿着石板路向寨子外面的學校走去。

“秋老師再來耍噻。”布茂蘭一把將正打算跟着跑出去的兄弟倆推回門裏,唬着臉訓斥地說:“一天就想着跑出去,跟我下地幹活去,不然沒飯吃得。”

她回頭望了望秋濤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可惜了這麼好的人材,成天就窩在山裏頭,沒出息唉。”

秋濤回到宿舍,殺雞除血燙毛去內臟三下五除二十分利索,整隻雞斬成塊下鍋燒開后撇去沫子,蓋上高壓鍋鍋蓋,接着他又開始熬一鍋大米粥,等雞肉壓得熟爛,就可以做成雞肉薑絲白粥,即有營養也容易吸收。水月庵的優居士禁忌油葷,布姨地里的活顧不過來,照顧病人的伙食就只能由他來操辦了。

忙完手上的活,秋濤搬了個椅子坐在廚房門口,看着燉雞的火候,偶爾從雲層的縫隙傾瀉而下的太陽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立春了,再來場春雨,紫竹林又要綠意盎然了。操場上簡易的球筐搖搖欲墜,該修補一下了。

三年多避世般的山寨生活,只佔了秋濤生命中很短的時間,但卻是他過得最平靜舒坦的日子,在村民的眼裏他是甘於付出的志願者,在城裏人眼裏他或許是個逃避現實浪費人生的失敗者,其實只有他知道這個盤恆在山上的小小村寨對他意味着什麼。

二十來歲的他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人生際遇,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他,原本的人生軌跡或許是一擲千金的紈絝子弟,但命運多舛,結局卻是家破人亡,從小就從錦衣玉食的小皇帝跌落到保育院裏忍飢受凍的孤兒,直到十三歲被據說是父母在世時的故友接出來,跟在他身邊學習和生活。他從來沒有告訴秋濤他的名字,只讓秋濤稱呼他江伯。江伯不拘言笑,待他很嚴格,每天的作息時間安排得很滿,

照顧他的管家都很怕江伯,稍微懈怠就會受到責罰或乾脆換掉。即便如此還是要比在保育院的條件好很多,在江伯身邊他不用再忍飢挨餓,也能到正規的學校上學和其它孩子正常交往。

關於自己的親生父母的情況,江伯從來沒有提起過,秋濤問起他也保持緘默。不過每次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不久,江伯就會帶着秋濤搬家離開,江伯似乎在找尋什麼,又或者在逃避什麼。秋濤曾經問過江伯為什麼要不停的搬家,江伯沒有回答,只說到了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他。因此秋濤很少去交朋友,這樣每次離開就不那麼難過了。

秋濤偶爾會夢見熊熊的火焰,血紅一片延綿不止,直到他驚醒過來。

高壓鍋嘶嘶地鳴叫起來,一股濃濃的水蒸氣從瀉氣閥中噴出,打開鍋蓋香味撲鼻,秋濤撈起燉得爛熟的雞肉,去骨撕碎后,放進米粥鍋里再加入雞湯繼續熬煮。最後撒上鹽盛入保溫壺裏,再用包仔細裹好放入背包里,繞過紫竹林踏上蜿蜒向上的小徑。

秋濤望見水月庵的山牆時,兩個小姑娘像是早已經得了信似的,守在了山門口,馨蘭一路歡呼着跑下來,紅櫻甩着短髮也跟了下來,嘰嘰喳喳圍在他身邊說個不停。

“那個老道士害人哩,君老師吃了他送的破丹藥,就睡過去了,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馨蘭向山上瞪起圓圓的眼睛,“恨不得趕上去踹他兩腳!”

“婆婆都說了讓君老師多睡會,沒得事,嘎爺爺的葯好使嘞,你不是望過氣了莫。”紅櫻白了小黃鴨一眼,替道士辯白起來。

“君老師的氣色倒是好多了,又純又白的,只是一直醒不過來捉急嘛。”馨蘭鼓着腮幫子,又是得意又生氣地說。

秋濤大約聽明白了君棲的情況,揉了揉兩個小姑娘的頭髮,安慰地說:“君老師不會有事,帶我去看看她吧。”

望着秋濤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馨蘭安下心來,一頓腳拉起秋濤的手就往院門跑去。

“可不能跑,我背包里還有粥呢。”秋濤笑着說。

秋濤進到院子裏,廊道上居士從君棲的屋裏出來,候在門口,她低眉含笑地向秋濤打招呼說:“秋老師來了,歡迎。”優居士對這個外鄉來的年青人有不錯的觀感,模祥周正也很精神,有段時間她甚至猜測秋濤就是她在此守候多年的那個人,只不過從來沒有響應的跡象,因此秋濤很可能就只是個路人,一個深受孩子們喜歡有為的年輕支教罷了。

秋濤肅然拱手回禮:“居士好,許久不曾見面。”

優居士算得上這個村寨中神秘存在,除了和她一起生活的紅櫻和馨蘭,她幾乎不和人打交道,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一年中偶爾會去老澄頭開的雜貨鋪子裏進得布料日用品什麼的。平常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慈祥模樣,其實自帶不怒自威的莊嚴寶相,看來是證得了幾分佛法真諦。秋濤從布姨以及搬遷下山的村民那裏也聽到了不少關於居士的故事,有人說她是駐顏有術、修鍊成精的妖怪,秋濤從不相信這些傳聞。不多的幾次見面令他對深居簡出的居士印象深刻,與其說她是醉心佛法的修道人,他覺得她更像是隱世的高人名士,自省內心的同時,眼睛其實永遠注視着山外。

“我很好,只是很少出山門,您又不入山門,未曾有緣相見。”居士伸手指了指君棲的門,“君棲還在睡着,你可以進去看她。”

“我帶了些油渾的東西給君老師和兩個孩子補一補,希望居士不要介意。”秋濤取下背包,拿出包裹得嚴實的保溫飯盒,引得兩個小姑娘娘眼睛閃亮,直咽口水。

“沒關係,我這裏沒有那麼多規矩。”居士不以為意地說,“需要用到灶火什麼的,只管讓紅櫻和馨蘭去做。”說完她推開房門,請秋濤進屋。

屋裏即便開着窗戶透氣也很暖和,角落處火盆里的炭火燒得很旺。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灑落在君棲的臉上,長長的眼睫毛覆在眼帘上,額頭明亮而安詳。

秋濤將盛着雞粥的飯盒擱在桌子上,又把裝滿雞肉的飯缸交給兩個小姑娘。馨蘭咬着手指頭偷偷觀察優婆婆,見居士只顧着和秋濤說話,膽子大了起來,挑了支雞腿塞給紅櫻,自己也抱了一隻開心地啃咬起來。紅櫻拿着雞腿有些猶豫,秋濤笑眯眯地衝著她比了個吃雞的手勢,抵不住誘惑的她羞澀地背過身子小口小口地撕咬。

居士拉了把椅子請秋濤坐下,仰卧在床上的君棲呼吸平穩,烏黑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精巧的鼻樑如啄如磨,雙唇嬌嫩粉潤,微微張開。如此近距離注視沉睡中的美麗女子,對秋濤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正襟危坐,雙手在膝蓋上下摩挲,有些不知所措,此時的君棲不再是一起教書的同事,呈現出來一個女生天然的狀態,這樣的君棲讓秋濤覺得很陌生而不自在,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該做點什麼。

“咦!”啃着雞腿的馨蘭輕呼了一聲,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她凝神聚氣,睜大眼睛望向君棲,她身上曾經出現過的那一縷鵝黃色原本已經消散在銀白色的氣息里,現在又重新聚集,絲絲縷縷向秋濤周圍飄去,輕柔地圍繞在他身旁盤旋,坐在床邊的秋濤卻是渾然沒有察覺。每個人在馨蘭的眼裏,都有不同程度的光芒,或深或淺,或明或暗,只有少數幾個人,比如秋老師,她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窺見過光芒,他也從來不會受到身邊其他人的氣息影響,這很奇特。但現在從君棲身上分離出來的這縷鵝黃色光芒竟然如此溫柔地縈繞在秋濤周圍,如歌如訴,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馨蘭看得有些痴了,靈魂被抽成了真空,滿腦子的好詞好句什麼也掏不出來了。

沉睡中的君棲心中一悸,黑沉沉的夢境中光亮閃爍,召喚心神從飄搖中回到溫養地生機勃勃的軀體,她緩緩睜開眼睛,一張年青男子的臉龐映入眼眸,奇怪的中分頭下面一雙杏仁眼明亮又好看,俊朗的臉龐上和煦的笑容感覺好親切,她竟一時想不起是誰。

“君老師總算是醒過來了。”居士雙手合什俯下身,扶起掙扎着坐起來的君棲。兩個小姑娘放下雞腿,簇擁了過來。

“滿手的雞油,別把老師的被子弄髒了。”居士制止了馨蘭伸向床上的雙手,皺着眉頭說。

紅櫻站在床腳,和君棲的眼神剛接觸,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瘦削的肩膀起伏顫抖。秋濤站起來,將她攏到君棲身邊,安慰地揉着她的頭髮。

君棲終於回過神來,這裏是沉雲所村,扶起她的是水月庵的優居士,面前的小姑娘是她的學生,那個看起來還蠻順眼的男生是她的同事秋濤。她伸出手牽起依然在哭泣的紅櫻,輕輕摩挲着冰涼的手指上又紅又腫的凍瘡。

“我睡過去多長時間了?”她記起自己感冒發燒,吃了道士送來的丹藥。

“整整三天哩。”馨蘭搶着回答。

“三天了?”君棲驚呀地說,“一直沒有醒過?”心想服下的那丹藥莫不是有安眠的成分?

“葯沒有問題,-睡了這幾天,君老師的身體算是徹底好了。”居士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君棲用手背覆在額頭上,溫潤清涼,燒果然是退了,身體也沒有什麼不適的地方,感覺精神狀態很好。只是覺得很餓,剛想到要吃點什麼,肚子嘰里咕嚕不爭氣地響了起來,臉上的紅暈一下子浸染到了耳根。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像個犯了錯的小女生,身子在床上蜷縮起來。

秋濤裝着沒聽見,憋着笑轉身來到桌子邊,從保溫盒裏舀出一碗粥,示意澄紅櫻端給君棲,“煮了些粥帶來給你,你先吃着。”

君棲端起碗略微矜持地嘗了一小口,雞絲細滑白粥香糯,食慾一下子高漲起來,她顧不得這麼多人圍觀,很快便把一碗粥喝了個底朝天,接連又喝了兩碗,這才舔着嘴唇意猶未盡地說飽了。

“真好吃,謝謝秋老師。”沒想到這個大男孩還挺會照顧人的,“你別再給我送飯了,耽誤了給孩子們上課了,”她有些愧疚地說。

“沒事,剛過雨水孩子們正好也要請假在家幫忙準備春種。醒過來的君棲愈發明艷四射,有些辣眼睛,秋濤故作輕描談寫地說,一邊往背包里裝保溫盒。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再過來。”秋濤挎上書包,揮手告別,在一屋子女人的注視着,從來沒有過的慌張。

“老衲送送秋老師。”優婆夷陪着秋濤出來,送到庵門前止步。她久久注視着青年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下,嘴角不經意翹起,眼眸里多了些複雜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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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升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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