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一)
楊朗掙扎了好一會才站起來,全身血液順暢了一些,好像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體裏,使得他身上同時出現輕鬆與疲倦兩種矛盾的狀態。
他拉開門,差點迎面撞上一個面頰瘦削的年輕人,年輕人身上穿着輕甲防彈衣,手上提了個醫藥箱。
“能讓一下嗎,我是換班的,傷員得一直有人守着。”年輕人義正言辭地說。
“哦哦。”楊朗趕緊走出車廂讓年輕人進去。
車廂大門在楊朗身後輕輕地合上,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
車廂外的氣溫低得可以,光是一次吐息便讓他感覺冷冽的空氣穿透了他的身體,順着肺部擴散到全身毛細血管。
即便這麼多年以來人類一直在試圖把火星的大氣改造成適宜人類生存的狀態,火星的晝夜溫差依舊很大,白天最高氣溫足有三十多度,可太陽一落山,氣溫馬上就會驟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冬季最冷時甚至能低至零下七十度。
森羅半倚在車門旁邊,手指勾着頭盔的繫繩,把頭盔遞到楊朗面前。
“多謝,多謝。”楊朗接過頭盔扣在頭上,軟和的合成纖維包裹住他已經有點凍僵跡象的耳朵,密封性良好的頭盔隔絕了冰冷的空氣,他感覺好受很多。
—
他環視周圍,藉著微弱的星光觀察這片區域。自己身處一棟類似火車站的建築物內部,建築破破爛爛四面透風,數條鐵軌平行鋪在沙石地面上,向遠方一直延伸,直到隱沒在無盡的黑暗裏,幾節車廂停在鐵軌上把空間分割成一條又一條狹窄的長廊。沒有車頭,這些方方正正的“大鐵箱子”很難在軌道上挪動分毫。
楊朗順着光線抬頭看向光源,只見銀河橫貫天穹,漫天儘是讓人感受不到溫暖的寒星,以楊朗在泰拉所見完全不一樣的順序排列,閃動,光芒如海潮湧動不息,瑰麗如一幅宏偉而浩瀚的畫卷,令人徒對恆宇的廣闊心生畏懼。
想到不久前,人類還在對泰拉以外是否存在文明而爭論不休,突然之間一個高出人類數個等級的外星文明便毫無預兆地向人類揭開了它神秘的面紗,邀請人類飛向比人類所能觀測到的最遠距離還要更加遙遠的深空,去對抗某個足以毀滅整個宇宙的存在……楊朗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建築物的屋頂大概是在戰鬥中被炮火轟碎了,只剩下一些掛在斷壁邊緣的殘片,搖搖欲墜好像隨時會被大風刮下來,在地上砸得粉碎。
士兵們或倚靠車廂站立或席地而坐,三五個聚在一起,有的低聲交談更多的沉默不語,楊朗一眼掃過,粗略估計人數不超過二十人。
一節位於建築中央的車廂車門大開,裏面傳出電子屏幕最低檔位的光,一個穿着和周圍士兵都不一樣的軍裝的男人在車廂里盤腿而坐,聚精會神地盯着終端上的戰術地圖,膝蓋上擺着四台巴掌大小的軍用對講機。
男人多半就是突擊團的戰地指揮官了,他身邊那位身材魁梧身高可能接近兩米的大漢應該是他的警衛員,楊朗心裏盤算。
楊朗只見過指揮官一面,就是在他剛加入突擊團不久,領導對他們這些沒參加過戰鬥的新兵蛋子訓話的時候,那場訓話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士兵們頂着午後的烈日昏昏欲睡地聽着副團長滔滔不絕越講越起勁,指揮官坐在陰涼處低頭刷着手機,而突擊團團長從始至終沒露過一次面。楊朗敢說,即便是他這個沒和多少人混熟的普通士兵,對突擊團的了解程度也絕對遠超那些高高在上的領導。
白城也在那邊,靠在車廂上,也仰着頭望着一樣的星天。白城似乎在和指揮官交談着什麼,聲音太輕,距離太遠,楊朗聽不到。
“只有這點人么?”楊朗下意識地自言自語。這點兵力太少了,和他事先預想的差很多。
“算上你們的指揮官和他的警衛員,算上你,不算傷員,這裏總共十七個人加一名機師和一台機甲,除此之外還有二十個人,分成‘阿爾法’和‘貝塔’兩個小隊,正在交替掩護向瞭望塔方向前進。”森羅說。
“只有三十七名步兵么?”楊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數字,原本突擊團有兩百多號人,現在只剩下三十七人,規模只夠勉強湊齊一支突擊隊。
“已經不算少了,阿米瑞卡軍的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其實不弱,不是媒體每天報道的那樣是只紙老虎,他們是連四零四師都很難啃掉的精銳,以你們的戰鬥力原本一落地就該全滅的。三十七人已經是我們能夠集結到的全部兵力了,路上犧牲了很多,還能喘氣的我們儘可能地帶回來了。”森羅語氣沒有波動地說:“至於其他失聯的士兵,多半是死了吧,我不認為他們能躲過阿米瑞卡軍的清剿,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戰場上收不到指令的時候,遠比你想像的要無助很多。”
“那你還敢一個人進來?”
“上面下達的任務如此,我沒有拒絕的權力,況且他們選定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說明他們認可我的能力,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森羅向楊朗投來一個看局外人的眼神,像是在嘲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孩子,又帶有那麼一點點羨慕的意思。
然而兩人都戴着頭盔,楊朗看不到森羅的眼神,他只是感覺到,森羅其實,並不高興。
森羅“嗤”的一聲,五味雜陳地輕笑出來。
“你笑什麼?”
“哈哈哈哈。”森羅仰起頭壓低聲音連笑了幾聲,又立刻把頭歪到一邊,平靜地說:“我沒笑哦。”
“啊這……”
森羅這個反應有點讓楊朗摸不着頭腦,因為楊朗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單身,孤寡孤獨到現在,不太會和女生打交道。
但如果要說起楊朗的戀愛史,倒也不是沒有,但是都渾渾噩噩的。第一次大概是在高中二三年級,他喜歡上了同班的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梳着颯爽的高馬尾,座位在他的正前方。他們經常一起走在放學后的路上,一起在校門口小賣部里買一塊錢一袋的小零食,一起因為沒背玩課文被老師留堂,一起嘻嘻哈哈說著如今長大了再也說不出口的幼稚笑話,一起被那些笑話逗得前仰後合。
當時他隱約察覺到女孩對他好像也有點那種意思,但是他什麼都沒說,女孩也什麼都沒說,高中三年就這麼平平淡淡過去了。
後來進了高等學府,楊朗還在他們寢室里假惺惺地傷感過一番,說自己曾經作為普通男子高中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來得及拯救世界就畢業變成普通男子大學生了。
有時候他真的想回到過去給那個中二的自己一拳。
高等學府四年,楊朗也有過一個喜歡的女生,那些年楊朗很喜歡坐在第三排靠邊的那個位置,而一個短髮的女生每次都會坐在楊朗身邊。他倆也蠻聊的來的,和她在一起楊朗似乎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旁人甚至都以為他倆已經談上了。可楊朗還是什麼都沒說,一天一天渾渾噩噩地過着,一下課就回到寢室宅着打遊戲,渾渾噩噩地混到畢業,渾渾噩噩到現在。
楊朗回看自己這前半生,挺廢材的,與其說是沒什麼成功的經歷,不如說根本就一事無成。
有時候楊朗挺想有個人能對他說,楊朗你其實很強,楊朗你別再混了,然後他就能從自己已經習慣懶散的身體裏榨出一點能量來轟轟烈烈彪悍一把。但是從來沒有人這麼對他說過,而且他也不確定自己的身體裏到底有沒有可以榨出來的能量。
自己這種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認命得了。
只是,沒談過戀愛確實是一大遺憾。
—
“我是在想,楊朗你是不是其實挺有腦子的。”森羅說。
“不可能,絕無可能,我高中數學就沒及格過,在高等學府里高等數學也是年年掛科年年補考。”楊朗矢口否認。
“我不是在說那些沒多大意義的,我是在說,你要是真有實力,”森羅伸手指了指指揮官所在的車廂,又迅速放下,“你就應該在那個位置,去把他取代了,然後帶着我們所有人都活着回去。”
“小姐您是在開玩笑吧?”楊朗大驚失色,賊眉鼠眼地左顧右盼,生怕有人聽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是在開玩笑哦。”森羅嬉笑着說。
楊朗低着頭沉默了半晌。
那再怎麼說也是他的上級啊,他再怎麼說也不是那些套着軍事皮的戀愛電影男主角,整天頂撞上級特立獨行完事還能把上級訓斥一頓。面對上過士官學校受過專業訓練的指揮官,楊朗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比他強的。
就同時使用多台對講機精準下達指令這點,楊朗就做不到。
但是……
楊朗抬起來盯着森羅頭盔上的目部防護片。
“森羅小姐您為何會如此看我?”楊朗鄭重地問。
“沒什麼,我看人從來不準,我要是看人准我也不用變成今天這樣。”森羅沒有看楊朗,只是自顧自輕鬆地說。
“如果我需要對你下達命令,你能做到什麼程度?”楊朗鄭重地繼續問。
“完成任務以外的一切,啊,對了,還有去死,完成任務和去死以外的一切,你現在還沒擁有叫我去死的權力。”森羅歪頭。
“很好,我也不會叫你去死的。”楊朗低低地說。
“說不定,你和那些利用我的人差不多,不,你可能會更惡劣一點。”森羅伸了個懶腰,往薄暮的天龍座走去。
“為什麼?”
“因為他們天天叫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