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荷燈

第 42 章 荷燈

中元節的夜晚不算冷清,但也談不上熱鬧,尋常百姓們一般做完祭祀、放了荷燈便返回家中不再出門,以免擾了鬼神享用祭品。

街上店鋪只有少數開着門,便是賣荷燈的店鋪,此刻前去購買的大多是年輕男女,畢竟年長或者年幼的要放荷燈,早在天黑之前就放好了,清兒停在店鋪前挑了許久,選了兩盞漸變幽藍花瓣的荷燈,付好錢就端着走。

十八在後面跟着她,回頭瞥一眼店鋪,欲言又止的樣子。

清兒奇怪:“你也想要?”

十八連連搖頭,看珍奇動物一般看着她:“裴副使方才付的錢,足夠買十盞荷燈了。”

“……”好吧,她又被宰了?之前買關山月回去,就被似雲抱怨說,這種話本撐死五百文,她卻花了二兩銀子。她在臨江縣時就沒當過家,採的藥材也都是裴伯拿去賣,後來有了九爺后,在錢財上更是沒短缺過什麼,故而對花錢的確沒什麼概念。

“唉,”清兒打哈哈,“那位老伯這麼晚還在賣荷燈,多不容易,我多花幾個錢也沒什麼。”

“十八這麼晚還陪着裴副使逛街,也挺不容易的。”十八幽幽道。

這個臭臉侍衛,她這兩天就沒見他臉色好過片刻,估計被慶王隨手指來保護她,他挺不情願的吧,嘴巴比和莊周辯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惠子還討厭,清兒不與他計較,對着他扯了一個假笑,轉頭腳步輕快地抱着荷燈往橋上走。

在荷燈上寫點什麼好呢?

她將兩盞荷燈圈到自己臂彎中,騰出一隻手提着裙擺往上走,剛走完台階,行到橋面上,便聽到身後十八鬆開抱臂的姿勢,握着劍朝前方啪的一下抱了個拳。她抬頭一看,宇文衷站在幾步開外的橋面上,剛迴轉頭,對着她也是一愣。

他雙手搭在橋欄上,半束着頭髮,一身白衣飄飄,神情迷茫,像不慎迷失在市井的世家公子,等着好心人來帶他回家。

仲夏的晚風吹來,吹起他的天藍髮帶飛舞,和垂落的髮絲一起拂過他嫣紅的薄唇。嗯,今天他的唇看着不幹燥了,潤潤的……

清兒猛地回過神來,耳根直發熱。這是他得了風寒后,他們第一次清醒着會面,她一見着他就忍不住看他嘴唇,果然還是忘不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吻吧?

她又想起被他喂的那口苦兮兮的湯藥,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卻見他眉眼舒展開來,朝她走近幾步,她唯恐心事被看穿,鬼使神差往後退去,不料“啊呀”一聲一腳踩空。

她忘了身後是台階!

啊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腦袋開花——

宇文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過來摟住清兒轉了半圈,扶着她好好靠在橋欄上站穩,而她身後的十八也反應極快,早就側身躲開她向下倒的身體,不耽擱主上英雄救美。

脊背一靠上橋欄,清兒的心落回了肚子裏,縮在宇文衷懷裏鬆了口氣,只聽他在頭頂上問:“還好嗎?”聽到她“嗯”了一聲,這才鬆開手,後退一步看着她。

清兒尷尬地看了看台階上剛才被她手抖拋出去的荷燈。

丟人。

太丟人了。

她提着裙子小心地走過去撿起來,抱着兩盞荷燈回來,對宇文衷笑一笑,當做無事發生,道:“陛——”橋上恰好走過一個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們一眼,清兒瞬間改口:“蕭三哥。”

宇文衷看着她笑,“嗯。”

看她心情好像不錯,那麼那位小女孩的啞症應當是治好了,否則她不會有心思出來放荷燈。

清兒沒話找話:“你風寒已經全好了么?”

宇文衷點頭,看向她懷裏的荷燈,道:“你真的很喜歡藍色。”

就算她是南彥派來的人,平日效仿懷玉的喜好,但今天這次的確是偶遇,她不可能提前知道他會在這裏、然後特意買的藍色荷燈吧?放眼望去,河面上飄着的荷燈大多數都是紅橙黃三色,幽藍荷燈真的寥寥無幾。

世上竟有喜好如此相近的兩人。

“好看嘛。”清兒輕輕理了理被折損的荷瓣,看他有些悵然地看向橋下,形形色色的荷燈飄在水面上,有些好幾個挨在一起,有些則獨自飄了很遠。多數人在河邊放完燈,略微逗留片刻便結伴離去,乘小船放燈的人少之又少。

清兒單手扶着橋欄,歪頭看他神色,“你放完荷燈了嗎?哪只是你的?”

宇文衷搖頭,想起方才自己被水打翻的荷燈,都怪風太大了:“我……我不會放。我就是看看。”

啊……他出身大將軍府,身為定北侯世子從小錦衣玉食,現在又身為一國之主高高在上,不會玩這些民間小玩意兒可太正常了。清兒這樣想着,手肘撞撞他胳膊:“光看着有什麼意思,我帶你去放吧,走。”

宇文衷順從地跟着她走,目光向下,看着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纖纖素手,抬眼又看到她隨風輕輕飄揚的水藍髮帶,心有悸動,很想抬手捉住那跳動的髮帶,但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二人上了一艘小船,船上備了些許荷燈與筆墨,清兒端起一盞荷燈給他看:“放荷燈之前,先把它的花瓣理順一下。”

清兒抬起眼眸,卻見他盯着自己的臉,心裏一跳:“看我幹嘛,看荷燈。”

“哦。”宇文衷有樣學樣端起一盞荷燈。

“倘若要再寫些祈福和祝願的話呢,就要對稱寫,不然一邊重一邊輕,還是容易打翻。”

宇文衷看着她在一側荷瓣上寫“長月順遂”,對面一片荷瓣上寫“忘川無憂”。

“點燃蠟燭,放的時候要雙手捧着,平着放下去,手別抖,感覺它挨到水面上了,再輕輕鬆開手指。”清兒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趴在船邊上,小心翼翼地將荷燈放好,看着它隨着微波飄走,滿意地回頭:“你——”

宇文衷正伸長手臂虛虛環抱在她周圍,見她突然回頭,兩人距離一下子拉近,清兒驚得往後一貼,靠緊了船壁,他臉頰發熱,也後退了些許,解釋道:“怕你掉下去。”

中元節掉水裏,那可真是成了水鬼的祭品了。清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挪遠了些許,宇文衷學着她的樣子寫了祈願,小心地放在水面上,荷燈微微緩了緩,慢吞吞向外飄去。

成功了。

宇文衷不禁露出一個微笑,清兒看了只覺得賞心悅目,捧着臉笑道:“這才對嘛。”

宇文衷看着荷燈飄遠了,望着河面上寥寥無幾的船隻,回頭問她:“為何乘船放燈的人這麼少?”

“中元節嘛,夜晚本就不宜在水上逗留,容易被水鬼抓了當祭品,所以很多人都是放完荷燈就回家了,很少有人像我們一樣留到現在的。”

“你呢?你就不怕被水鬼抓去?”

“我?”清兒搖頭笑,滿不在乎地繼續寫自己的祈願,“人可比鬼怪可怕多了。更何況,鬼怪要抓也是抓禍害他們性命的人,我又沒害他們,何懼之有?”

想不到她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感悟。宇文衷贊同地點點頭,也拿過一支筆來,沾着墨水往荷燈上寫字。

兩人將船上的十幾個荷燈都放完了,船家才說荷燈是另外的價錢,宇文衷一摸口袋,發現自己沒帶錢,清兒掏出荷包說“我來”,遂將坐船與荷燈的錢一併付了,船家新奇地打量宇文衷一眼,轉頭嘀咕着“原來是個小白臉……”,逕自撐着篙送他們靠岸。

清兒很給面子地沒有笑出聲。

宇文衷自己倒笑了,故作嗔怪地抬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隨後走進船艙坐下,清兒摸摸自己的鼻子,想起她被皇后刁難的那天晚上,他走時也是這樣彎着手指刮她的鼻樑,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她跟着進去,坐到他身邊,瞥一眼方才他們放的那片荷燈,趁着他情緒不錯,開口問:“方才……你好像沒有給懷玉公主點一盞荷燈?”

宇文衷表情頓住,凝望外面那成片成片的荷燈,的確,他放的荷燈有給父母的,給姐姐的,給乳娘管家和死去的將士的,但卻沒有給懷玉的。

“我,”他停了停,“我從來不祭祀她。”他總覺得她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清兒心裏一咯噔。她想起九爺說,梁懷玉可能根本沒死,否則定北軍不會對其諱莫如深。

宇文衷對她勉強一笑,一副不想繼續說的樣子,清兒識相地不再追問,老實坐着只等上岸。此時夜風微涼,無聲無息地加大了風力,清兒鼻子發癢,冷不防就打了個噴嚏,宇文衷料想她這段時間過於辛苦,身體正處疲憊期,恐怕很容易着涼,他二話不說脫下外衣,裹在她身上:“穿上,別受涼了。”

清兒不以為然,本着照顧病人的原則,拉下外衣給他裹回去:“你風寒才剛好,你才要當心別著涼了,穿上。”

兩人你來我往推拒了一番,清兒受不了了,直起身壓制性地握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按,嚴肅道:“我是大夫,你得聽我的,知道嗎?”

“……”宇文衷看着她小小的身形擋在自己上方,有些凌亂:“好。你,你鬆手吧。”

清兒滿意地點頭,回到自己位置上,被涼風吹得差點又打一個噴嚏,硬生生忍住了,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好涼。她頓時有些後悔。

雨淅淅瀝瀝落下來。

清兒“啊”了一聲,惆悵地看宇文衷:“這天氣怎麼說變就變。你不能淋雨的!”

宇文衷看向河面的荷燈,惋惜道:“荷燈要被淋濕了。”

船家翻出蓑衣自己穿上了,正好船也靠岸邊了,他回頭看了看船上兩位縮在船艙不肯出來的樣子,拱一拱手,說了句“二位慢慢玩,我先走一步”,便上岸逕自跑路了,反正那兩位已經付了錢,而且也不像是會偷他船的人。

“運氣真不好。”清兒嘆氣,縮了縮身體,“那個十八,他會來送傘嗎?”

他們上船之前,十八就不知道跑去哪裏獨自逍遙了,清兒今早上還暗自誇他盡職盡責,畢竟她剛踏出房門,他就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誰知現在他主上在這裏,他反而不見了人影。

宇文衷靠過來挨着她坐,身體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給她,她忍了忍,沒有動彈。好暖和……

“會來的。再等一會兒。”

————

田藏維案最後一次公審,結果令人大跌眼鏡。

啞巴阿鳶忽然開口說話了,指認猥褻幼女的禽獸是益州州府元帆,陪審的慶王當即傳召元帆入堂,兩方一照面,阿鳶雖恐懼得臉色慘白,但還是元帆是如何騙她、如何施暴、如何命人將她拖去埋了等等事宜闡述清楚了,元帆被當場拿下,但依然拒不認罪,直呼冤枉。

直到在驛館下毒的老伯被傳召上來,指認了元帆就是幕後主使,元帆還是一概不認,並且開始三緘其口,慶王煩得不行,直接下公堂來當胸踹了元帆一腳,元帆當場暈了,錢覓目瞪口呆,慶王懶得再啰嗦,直接下令將元帆拖下去押到大理寺關起來。

田藏維則因隱瞞案情、包庇元帆而獲罪,暫押刑部聽候發落。

戶部尚書李頎趁機參了兵部尚書戴叢一本,說元帆是靠戴叢力保才繼續做了益州州府,三年來政績平平,鐵礦石產量還減少了兩成,如今又出了這種醜聞,戴叢脫不了干係。眾臣見風使舵,請求徹查元帆掌管的益州鐵礦石相關貿易是否有瀆職貪污的行為,一時間牽扯其中的人大大增多,原本負責鐵礦石開採、冶鍊和貿易的人無不受牽連落馬,官員們為了將這些空出來的職位塞進自己的人,又開始明爭暗鬥。

最終戴叢被罰俸一年,田藏維被判流放濟營島,元帆則是被革了職,關押於大理寺詔獄,查清所有罪責后再行發落,益州平民則被免了半年田稅。

阿鳶的陰寒症與花柳病相互作用,經仔細驅寒調養后逐步好轉,但生理機能受損,長大后恐怕會享不了做母親的幸福,季蟬聽說此事後沉默片刻,含淚着說,挺好的,阿鳶能好好活着就挺好的,其餘不必強求。

她們等了大半個月,還是沒有等來元帆將要被如何處置的消息。季蟬收拾好東西帶着阿鳶離開,清兒送她們到城外,將藥方和畫好的草藥圖紙交給季蟬,囑咐她要按時給阿鳶服藥,季蟬一一應下,抬頭再望了一眼平沂城。

她苦笑着,嘆道:“我的阿鳶一生都被毀了,而兇手卻只是被革職查辦。”

清兒不知怎麼安慰她,默了默,道:“益州,被免了半年賦稅。也算是個好消息了。”

季蟬呵一聲,“說句難聽的,益州被免半年賦稅與我何干?阿鳶不是我用來討好處的工具,也不是益州人民可以利用的減稅工具。他們享了好處,你以為他們會念着阿鳶的好嗎?他們只會記住阿鳶的不堪遭遇,然後在茶餘飯後說道說道,再附一聲嘲笑,或者一聲嘆息。我不會帶阿鳶回益州了。”

阿鳶摟着母親小聲安慰了一句,又過來抱住清兒,露出一個笑臉,輕聲道:“裴清姐姐,謝謝你。我和母親會好好生活、努力幸福的,希望姐姐也能一直平安順遂,幸福康健。”

阿鳶說完,再次對清兒笑了笑,便回身拉住母親的手。

兩人最後對清兒鞠了一躬,便相攜着離去,融入在三三兩兩的出城人士中,像一對普通的要出遠門的母女。

清兒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看不見她們身影了,才回頭解開拴在木樁上的繩子,牽着馬往城內走,沒幾步就遇見了熟人。

她笑道:“難得張大人不躲着我了。”

張春林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拉一下背帶緩解尷尬,才發現自己今天沒有背醫箱,“我今日休沐。阿鳶她們走好了吧?”

“當然好。現在那些人都自顧不暇,可沒工夫來害她們。”裴清沒有將自己派了人暗中護送她們的事情說出來,拉着馬匹和他一起走,“你要來送行,怎麼躲在茶肆後面。”

“我是怕阿鳶見了我情緒不好。”

張春林看了看身畔的她,只見她明眸皓齒不施粉黛,頭髮簡單挽了一個朝雲髻,穿了一件嵌着藍絲線的瑩白上衣,配着水藍色下裙,倒別有一番清麗脫俗的滋味,只是手上牽了一匹雄壯的馬,有些不搭。

他收回目光,轉移話題道:“我聽聞你最近在研究寒食散。是身邊有朋友在吃這個?”

“當然不是。”裴清目不斜視,一邊走一邊說:“身邊朋友倘若吃這東西,我還不勸阻,那豈不是……”她忽然停住,轉頭看張春林:“張大人,你應該沒有吃寒食散的癖好吧?”

張春林連忙否認:“我自然不吃。”

裴清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麼,抓着馬鞍翻身上馬,對他拱一拱手:“張大人,我有事先行一步。告辭。”

說完便騎馬揚塵而去,張春林幾步跳開,險些吃了一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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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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