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九哥
蕭三又是警惕又是疑惑,精神緊繃,但沉浸在滿屋子的葯香中,不一會兒就莫名有些恍惚鬆懈,只獃獃地注視着眼前人。
她埋頭扶他靠好,抬手脫下他的衣服,露出被繃帶纏繞着的右胸,一圈一圈將繃帶鬆開,動作輕柔地換好葯,纏上繃帶,接着又給他手臂上的各處刀傷青腫上藥,直到要給他臉頰處的擦傷抹藥膏時,她實在受不了了。
誰能幫她把這人的眼睛蒙上。
“唔,你可以閉目養神。”她提議。
這位裴清,脫他衣服時毫無羞赧之色,卻受不了他的眼神。他不由嘴角一抿,閉上了眼睛。兩人靠得太近,嗅着她身上香囊的味道,他已經完全喪失防備,加上勞累不已,藥效發作,竟緩緩將下巴靠在了她肩上,睡了過去。
她正給他穿衣服,衣帶還沒系好,被他這麼一靠,整個人都僵住了。
怎麼的?
這人未免太沒臉沒皮了吧?
要不是看在他長得不錯的份上……嗯,長得相當不錯。
“蕭……蕭公子?”她聽着他漸漸規律平緩的呼吸聲,意識到他是真的睡著了,不覺有些啞然。僵直了身子被他靠了好一會,確定他睡得更沉了,這才小心地拖住他的後腦勺,輕輕扶他躺下,視線恰好落在他頸上掛的紫玉上。
好看。
此人必然是非富即貴。
救他時便發現了懸在他脖子上的紫玉,只是當時情急,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會兒看着,愈發產生了好奇。
此玉色澤明潤,紋理優美有序,此時正閃爍着奇異的柔光,紫色明明很純粹清澈,可卻與絲絲暗紅的血色融為一體,不分你我。這個人雖然有點不正常,倒是有一塊好玉……
她彷彿魔怔了一般,伸手想去碰它。
還沒碰到,便被他倏然截住了手腕。
什麼時候醒的!她像做賊被捉,尷尬極了,辯解似的說:“我,我只是想看看,沒別的意思……”
他神色漠然,淡淡地放開她。
“清兒姑娘恕罪,只是這玉,誰也不能碰。”
好好好,知道你有錢了,行吧。
清兒把藥草分門別類,背着正要出門,裴伯將她叫住:“我去送吧,你留下照顧蕭公子。萬一他有個什麼,我也不懂治病。”
她只好把背簍遞過去,送裴伯出門,“大伯,你說,該不會沒驚動官府,倒驚動了他的仇家吧?”
“仇家?他不是說遇到的是山匪嗎?”
“哪個土匪強盜搶了東西還要一路追殺,追得他不得已闖入瘴氣林?而且他身上的傷……”她搖搖頭,那個蕭三胸口的刀傷幾乎貫穿身體,傷口卻十分細微,傷他的刀可見是極薄極鋒利的上好之器。
裴伯一愣,嘆氣道:“我們果真撿了個大麻煩?要不,直接攆他走?”
“麻煩已經撿了,哪能說走就走?他現在還下不了地吶。”她轉而囑咐道,“大伯,你把葯送到醫館后,和前兩天一樣,留意縣城有無衣着可疑之人,蕭公子身份特殊,你仔細別給九爺的人疑心了去……”
“知道了,我被叨念了這麼些遍還記不住嗎?這是大事,我放在心上。”裴伯拍拍清兒的肩,“你為蕭公子可費了不少心。”
清兒小臉一紅,正欲辯解,裴伯已經哈哈大笑着走了,清兒回身進門,到了自己的卧房外,抬手要推門,猶豫片刻,復又放下,轉道去了院子裏整理藥物。
實在是不費心不行啊。清兒嘀咕道。
她和伯父本就是普通人,因某些原因龜縮在這山坳之中,平日裏,在九爺的庇護下,也算是衣食無憂,偶爾採藥草送到鎮上的玄月醫館,或者去醫館給病人就診,只是她的生活日常罷了。
可幾天前她去採藥草,卻被九哥帶路,發現了昏迷在瘴氣林邊的蕭三,猜測蕭三身份不一般,她無意動用九爺的人,親自跑回家叫上大伯,租了牛車,把蕭三給拉回家,弄到床上才發現他臉色實在蒼白得不正常,解了他的外衣,看到他胸前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她明白自己撿了個大麻煩,伯父在一旁直念叨不該多管閑事。
他被她發現的時候是在午後,瘴氣林內的瘴氣已然消散,他顯然是晚上或清晨進入的林子故而被瘴氣所侵,可他居然能堅持到橫穿森林后再倒下,足見其意志何其堅韌。她原以為他只是被瘴氣入體,看到他身上的刀傷后,和裴伯面面相覷。
裴伯說:“都怪你。”
清兒慚愧:“對不起。”
他的傷非同小可,他的相貌氣質也絕非布衣平民,他脖子上掛的水滴狀紫玉,造型優美、色澤鮮明,白日散冷,夜裏發熱,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非凡之物,還有他的衣服,看似普通,實則質料上佳,而且裏面被鮮血濕透,外衣卻只是微有沾染,顯然是受傷后和下屬換了衣服,來個偷梁換柱讓仇家轉移目標……
可想而知,他是怎樣的人物,他的仇家是怎樣的人物,若是被找上門來,清兒和裴伯將要如何?
他們自己躲避官府就夠麻煩的了。
無奈已然將他帶回家,不可能見死不救,只好每天留意州縣的風吹草動。
唉,希望他早日康復,快快走人。她這樣想着,眼前突然浮現他黝黑的眼睛,不禁有些怔怔然。
身後一陣響動,清兒撥弄簸箕中藥草的手頓住,猛地轉過身,一見院門口站着的人,嚇得連退兩步,打翻了身後簸箕里曬着的藥草及支撐着它們的支架,一時間狼藉滿地。仟韆仦哾
蕭三看着她仿若見了鬼似的表現,唇角的笑意稍縱即逝,不意湧起一陣咳嗽,下一刻已被她穩穩噹噹扶住。
“你傷勢未愈,如何跑下床了!”
語氣里滿是責備與關懷。
這姑娘裝得倒很真切。
他不禁笑道:“在下傷的不是腿腳,下床想來無礙……”話音未落,身體驟然向前一傾,裴清下意識抱住他的腰,他才不至於跌倒。
“怎,怎麼了?”
“唔……”他蹙眉,待眩暈感減弱,感覺到自己懷中女子溫軟的身體,淡雅可聞的葯香,環在自己腰間的纖纖玉手……他抬手摟住清兒的肩:“頭暈。”
清兒耳朵一紅,不知道他是真的暈還是在捉弄自己,說話都磕巴了:“傷,傷得太重,貿然下床,自是頭暈目眩……需好生將養着,我伯父去集市上會買魚回來,給你熬湯喝……你能站穩了么?”
他食指勾開她的頭髮,露出耳後一片白皙的脖頸,“站不穩。”
這個無賴!她輕推他:“我扶你坐下。”
他不情不願地被扶着坐到石凳上,看着她忙忙碌碌收拾打翻的藥草,心中浮現諸多疑惑,眼神卻波瀾不驚。
沒有痣……
彷彿為了緩和這尷尬的沉默,她一面收拾一面說道:“蕭公子還是在床上多躺幾天為妙,雖說沒有傷到腿腳,可人的身體本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不好生將養,新傷牽動舊疾可了不得。公子身上舊疾頗多,未曾根治,往日作息飲食習慣又欠妥,偶有病痛也未曾重視,故而累積成今日這般,尤其是腿上的舊疾,逢雨天便會疼痛難忍,這次沒有隨傷勢併發是公子福澤深廣,可我認為不可抱僥倖之心,應儘早以針灸療之,否則待公子入不惑之年,數症併發……”
察覺到身後詭異的寂靜,清兒尷尬道:“是我話多了。”
“哪裏哪裏。姑娘所言甚是,大夫亦曾如此告之。”他又一次細細審視面前的人,差點就要問出口:姑娘師從何人?
這一番診療之詞比他的隨行軍醫還要準確,連針灸療法都說了出來,絕不是裴伯說的“略通醫術”……她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何來如此高超的醫術?她和裴伯真是普通的山野之人?她,究竟是誰……
她抬頭,見他目光炯炯地注視着自己,耳根一熱,氣惱地拿一束藥草丟他身上:“不許這樣看我!”
他穩穩接住,對着她粲然一笑,她當即怔了一怔。
原來他笑起來這麼好看。
可惡,好看的人就算臉皮比城牆厚,也沒那麼討厭了。
蕭三養傷的這幾天中,清兒對他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
他要下床她給他提鞋,他要吃魚她為他挑刺,半夜他要解手她也會跑到裴伯屋裏揪伯父起身去伺候蕭大公子,兩人的稱呼也從“姑娘”變成“清兒”,“蕭公子”變成了“蕭三哥”,雖說裴伯知道清兒對待病人,一向千依百順,但他還是擼着下巴上的鬍子,直嘆女大不中留,嘆完了轉身老老實實去鎮上給蕭三買雞鴨魚肉,好讓他早日康復早日滾蛋。
十天過去,蕭三表面看起來已經和常人無異,清兒依然用藥膳給他調理,裴伯依然每日留心鎮上的動靜,送信的九哥終於飛了回來,清兒剛從它腳上取走竹筒,它已經迫不及待繞着蕭三打轉,停在了他肩上,他有些愕然。
她正想着這小東西真是見色忘義,卻見九哥突然伸長脖子去啄蕭三頸上的紫玉……她嚇一大跳,果不其然看着蕭三面色變冷,劈手趕開九哥。
“九哥,胡鬧!快過來!”
九哥凄厲地叫了幾聲,不情不願地飛到她肩上。
“蕭三哥,它……它就是貪玩。”她尷尬一笑,想到他對紫玉的重視,後背涼颼颼的,慶幸九哥沒有喪心病狂把玉給吞下去。
他淡淡說了句無妨,把紫玉塞進衣服里。她識趣地抱走九哥,回到自己的臨時卧室——藥房,取出竹筒里的布帛,只見上頭寫着:玄月醫館。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