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項墜
初夏的夜晚有些喧鬧,蟬鳴從遠處的瘴氣森林飄了過來,烏雲悄然拖動着身軀,將最後一絲月色輕輕遮掩,光線一暗,地面上奔流的河水霎時沒了絲絲閃閃的銀條,只余些許水流的聲響,卻彷彿隱約透着詭異的叮叮噹噹金屬碰撞聲。皓白的月光擠開障礙揮灑下來,把道路旁的刀光劍影照了個分明。
一邊是青黑色的侍衛裝,圍攻着僅餘十幾個身着灰白色服飾的隊伍,且毫不以人多為恥,招招狠毒,直取人命。
“保護主上!”號令一出,灰白色隊伍迅速將他們的主上掩護在中間,頗具牢不可破之勢,圍攻他們的侍衛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果斷地齊齊擲出塗有劇毒的飛鏢。
本來想活捉那個人,可他的暗衛這麼拚死相護,只好殺光了他的暗衛再拿他首級回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灰白色中有幾人不慎中鏢,來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傷勢,揮着劍繼續殺敵護主,而發號施令的那人眼見着自己人傷亡愈重,怒吼一聲擋去一個飛鏢,飛身向前,砍去面前侍衛的一條胳膊。
暗衛們看見頭兒如此,也被感染,怒火中燒對着敵人殺過去,招數倒是狠厲了許多,但卻亂了章法,人數又落於下乘,原本聚攏的隊伍也散了。
“莫焰,不可戀戰!”主上踹飛側面而來的人,同時抽刀往腋下一送,捅死背後偷襲的人。
莫焰看到公子被圍,頓時清醒了一半,大喊:“保護主上撤退!”
暗衛們立即向內聚攏,一伙人斷後,另一伙人護着主上逃離。青黑衣侍衛迅速殺出幾個人出來追捕。
這邊暗衛們護着主上且戰且退,然體力漸漸不支,頂多也就和對方同歸於盡,最後雙方都僅剩一人,黑衣侍衛沒有絲毫遲疑,快速飛出一支毒鏢,同時飛身上前砍來,灰衣暗衛擋去飛鏢,卻來不及抵擋對方的利刃,只聽哐當一聲,卻是主上挑去了對方的刀,閃電般把鋒刀捅入了敵人心臟,動作一氣呵成,對方眼睛裏還裝着不可置信,身體已經倒了下去。
暗衛醒過神來,上前欲扶主上,主上抬手示意不用,還沒站直,突然身軀一震,抓住暗衛的肩膀,眼睛裏閃着詢問和殺氣,隨即迅速禁錮住對方的手腕,抽出插在自己胸前的匕首,反手扎進他的左胸。
他居然弒主!
主上勾起一抹殘冷的笑意,看了看自己胸前滲出的血液,再盯緊了面前暗衛蒼白的臉,手中力道一重,匕首整個沒入暗衛的胸膛,暗衛整個人癱軟着跪倒在他面前。
難怪……難怪他們行蹤暴露,被人窮追不捨,突圍也屢屢受阻。
原來有內鬼。
“揚易,你跟了我三年。”主上盯緊了暗衛揚易的雙眸,手被揚易胸口湧出的血液染紅,“為什麼?”
揚易睜着佈滿血絲的眼睛,瞪着對方胸前的傷口,可惜插在了右邊。
“我……只恨沒能親手殺了你,為公主報仇!”
主上聞言一怔。
揚易大笑一聲,對着北邊皇城的方向,深深俯首貼地,悔恨比即將來臨的死亡更令他難受。
又是差一點……這反賊運氣夠好。
三年前他也是差一點,沒能趕上見公主最後一面。
他不該猶豫,不該有所保留……他口中喃喃道:“懷玉公主……”再也沒能起來。
後面的侍衛陸續殺上來,莫焰搶先一步飛身過來,拉過主上,就勢滾下土坡。
“主上,換上屬下的衣服。”莫焰快速脫掉自己的衣服,再扒下主上的衣服裹在身上,“屬下引開他們,主上快走!”
莫焰一滾身遠離了他,飛快向另一方位遁去,趕過來的侍衛不假思索追向莫焰。
他將衣服披上,往莫焰相反方向逃去,腳步卻有些虛浮,腦袋裏還迴響着揚易的話,神志迷濛,沒來得及想是江水近還是瘴氣林近,腳步已經踏入瘴氣林。
懷玉,你已去了三年,仍有人如此惦記你,你可知?
日照幽江,江水奔流着,順帶閃閃發光的銀絲,映得岸邊野花愈加多姿多彩,盎然生機。一位妙齡少女挽好裙擺,將窄袖擼到手肘以上,蹲在江邊捧水潔面,她束了一個高高的馬尾辮,皮膚白皙,娥眉秀麗,眸子幽黑如玉,清澈似水,再配上小巧精緻的鼻子和櫻唇,倒是一位伶俐爛漫的佳人。
她隨意地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水,將岸邊背簍里的藥草察看一遍,背上準備回家。一隻灰鴿拍打着翅膀飛到她面前,繞着她連連飛了好幾圈,一邊焦急地叫着,似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消息要告訴她。
她看到它腳上的細竹筒並未被拆過,笑道:“九哥,還沒回信,跑回來幹什麼?”
九哥尖叫一聲,拍着翅膀在她面前打了個旋,朝西邊飛去,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九哥,那邊是瘴氣森林,你搞錯了吧?”她追過去。直追到瘴氣林外,她才明白九哥帶她過來的意思:林子邊上躺着一個面色慘白的男子,衣服染有血跡,打扮也不像本地人。
九哥繞着地上的男子一邊飛一邊叫,最後停在她肩上,非要她救人不可。她看向旁邊的瘴氣林,穿過林子之後,是居宜山,翻過居宜山,是彥國。
麻煩,大麻煩。
但既然讓她遇見了,就不能不管。
“九哥,你怎麼就看上他了?”
簡樸素凈的房內,燭火透過雅緻的燈罩發出淡淡的柔光,照着一位坐在案几旁支着腦袋打着盹兒的姑娘,而她不遠處的床上,躺着的卻是臉色蒼白的男子。他閉着雙眼,濃眉緊蹙,睫毛輕顫,挺拔的鼻樑,流暢而迷人的唇線,可惜唇色蒼白,嘴巴正一張一合,呻|吟着什麼。
“……水……”他喚出第八遍,終於把打着盹兒的她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窗邊九哥的鴿籠已空,原來自覺去送信了。
呻|吟聲再次響起,她醒過神來,瞥見床邊的人,忙倒了水過去,動作輕柔地扶他起身。他艱難地吞了,感覺到一雙纖細的手又扶他躺下,他意識逐漸清明,腦子迅速運轉起來,眼睛倏然睜開。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素白的紗帳,帳上掛着精巧的風鈴,他眉頭微蹙,視線一轉,落到床邊的姑娘身上,看清她的樣貌時,眼睛猛地睜大,手指瞬間攥緊了床單。
她被他冷厲的眼神嚇一大跳,內心嘀咕,但還是謹慎地退開幾步,朝外屋輕喚:“大伯!”
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者應聲而入,看到他已然醒轉,大大鬆了口氣。
“公子福大命大,終於醒了。那森林瘴氣渾厚,平日無人敢進,公子怕是誤入林中以致瘴氣入體。”老者停了停,沒提及他身上的刀傷,“公子既已醒來,便無大礙,不日便可痊癒。”
他慢慢放鬆神情,露出一絲感激的笑意,“原來是老伯救了晚輩。”
“公子客氣,我姓裴,救治公子的是侄女清兒,她略通醫術。”
他望向躲在門邊的她:“多謝清兒姑娘。”
這會兒你知道謝了,方才眼神像是要吃人……裴清腹誹着,面上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晚輩蕭三,與朋友一同南下做生意,不料遭山匪劫殺……”
蕭三?
我還裴二呢。一聽就是個假名。
“誤入瘴氣林,幸得裴伯與清兒姑娘相救。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說著想起身行禮,裴清叫道:“別動!傷口要裂開了。”
蕭三一愣,裴伯已經輕按住他,連連說著不必客氣,轉而便說自己去廚房弄點吃的,讓蕭三好好休息。
清兒自己也出去拿了藥箱進來,沒有理會床上那位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將東西放好了,轉身又跑去院子裏把白天採的新鮮藥草分別晾曬,取出干藥材開始了搗葯工作。
好吧,這次這個稍稍好些,至少沒有一醒來就掐她脖子。
裴伯輕手輕腳走過來,時不時打量一眼屋內,生怕引起屋內人的注意,一邊假裝曬藥材一邊對清兒說:“丫頭……咱們該不會又要搬家了吧。”
好不容易在臨江縣的郊外安頓下來,還沒過幾年安生日子,她知道伯父不想再搬。
她也不想搬。
清兒嘆氣,抬頭打量滿院子的藥材,再搬家的話豈不是又要丟棄一大批藥材和書籍,她可捨不得。
“大伯放心,那蕭三的傷勢不算太重,給他好吃好喝,養個十天半個月就攆他走唄,不至於會驚動官府吧。”
裴伯聽了直發愁,嘟囔着:“又養,又養,家裏哪有這麼多銀子……”
清兒納悶,怎麼又沒錢了,上個月九爺送的錢又花光了?
她讓伯父寬心,過幾天她去縣城一趟,不會讓伯父喝西北風的。裴伯連連稱是,心滿意足地回了廚房,清兒裝好藥材,估摸着是該換藥了,便走進屋內,不料抬頭便對上蕭三那暗夜星辰般的深邃雙眸,她頓時心虛:方才自己那番“攆他走”的言論,該不會被聽光光了吧?
“你……可以再睡一下。”她挪着步子過來。
“想來我昏迷已久,這會兒倒是難以入眠。”蕭三的眼睛沒有離開她。
“不久,一天一夜。”她默默打開藥箱,抬眼與他四目相對,面色有些窘迫,沒見過這麼無禮的病人,“你該換藥了。”
他“嗯”了一聲,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太像了……她身上的葯香和記憶中的分明不是同一個,卻也莫名有些安定人心的意味。
不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天下之大,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不足為奇。
為什麼會在這裏遇上這個裴清?
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