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迦蘭陀竹園,如其名一般茂林修竹。

除了那些花的位置被麻竹取代,以及園子正中央沒有那座舍利塔,其他的佈置,一磚一瓦,小道、溪流和僧舍,都像極了僧伽藍摩精舍。置身其中的伊奧斯開始覺得眩暈起來,這一次,他直接認出了從對面走來的禪怛羅乞答。

『這到底怎麼回事!』他一把拉住胖僧人的衣袖。

『這位檀越[1],您有什麼事嗎?』

『你……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我和您素未謀面,怎又能認得出您來呢?』僧人不解道。

伊奧斯大聲的吼道:『不要再裝了!是你帶我去見的那個老頭,他讓我觀察當下的呼吸!後來發生什麼我就記不住了!我看到無數的光斑便選了一個飛進去,然後又發生了什麼我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像野獸一樣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終日飢餓難耐,到處搜找奇怪的果子和樣貌可怖但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充饑!我度過了漫長的時間,大概有幾百年!最後……』

『我知道了,請隨我來。』禪怛羅乞答輕聲打斷了他的叫嚷,微笑着閉上了眼睛,示意他跟隨自己。

這時已經到了傍晚,恰巧今天的天空十分的晴朗,沒有一片烏雲,浩淼的星空和壯闊的銀河一覽無餘,用肉眼都可以清晰的分辨。兩人來到那嘎呵朱訥座前,禪怛羅乞答讓伊奧斯重新講述了一遍自己的經歷。

那嘎呵朱訥手指天空問道:『請看天上諸星。』

伊奧斯抬頭仰望,突然間驚訝的說:『是那一顆,我認得它!我就是進入了那個光點!』他手指着許阿得斯星團[2]里一顆暗淡的星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請您告訴我!』

『如你所見的如恆河沙一樣繁多的眾星,每一顆都是一個世界,所以宇宙中存在着如恆河沙一樣多的世界。』那嘎呵朱訥尊者開始了講述,『那些世界十分遙遠,每一顆上都有如我們世界一樣的國度、文明和生命,其中蘊含著無限的知識,乃至宇宙的一切真相。梵天[3]把造訪這些世界的權限開放給了毘濕奴[4],毘濕奴作為守護這片領域的使者,設立了阿卡西界。渴求無限知識與宇宙真理的毘濕奴,終日沉浸於阿卡西之中,日夜觀察每一顆星上生命的變化、發展和毀滅,逐漸成癮。但他很快發現,天空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星體,每當他靠近,眼前就一片漆黑無法查閱,他找來了渴求力量知識的濕婆,把自己的眼睛借給他,濕婆登上吉羅娑山,幫忙查看,但那三分之一的星體依舊無法閱覽。於是他們猜測阿卡西內有三分之一是梵天未設開放的禁書庫。毘濕奴十分想閱讀這三分之一的內容,他相信進入禁書庫的方法也一定藏在數量已經足夠龐大的,幾乎擁有無限知識的已開放的三分之二的阿卡西中;所以守護者毘濕奴用《梨俱吠陀》[5]與諸世界的凡人立約,把自己的眼睛借給渴求知識的眾生,濕婆則借出瑜伽的力量——瑜伽是人與諸神建立連結的工具,當我們使用瑜伽,我們的意識會被投射到月亮上,月亮就是進入阿卡西的門,星體則是坐標。當我們選定了星體的坐標,我們的意識就會穿越時空之門,進入其他的世界,在毘濕奴向凡人分享權柄后無限長的歲月里,越來越多閱讀者的靈體從月亮通過,這也正是月亮上有那麼多凹坑的原因。時空門在每月的朔月之日會被關閉,在那天它會經歷休整和維護,在其他日期則會漸漸打開;這樣做一是為了限制過多的靈魂同時通過造成的錯誤,

二是避免時空之門因過度的使用造成損害。毘濕奴相信,無數的人幫他一起尋找,很快就能找到進入禁書庫的方法。每當雨季,烏雲遮蓋天空,我們就借用毘濕奴的遙視,選擇星體的坐標,若天空晴朗,我們就用肉眼直接選擇,就如今夜。』那嘎呵朱訥尊者拍了拍已經坐下的伊奧斯·卡夫索的肩膀,仰起頭對他說:『現在你再選一顆。』

伊奧斯用肉眼選擇了一顆不怎麼明亮的星說:『我選好了。』

『好,請閉上眼睛,用我教你的密傳瑜伽,觀察自己的當下生命的變化,可以是感覺也可以是呼吸,心中則觀想那顆星的位置。』老人指導着。

只過了剎那,伊奧斯猛地睜開了眼睛,大口的喘着氣。

『這一次,是多久?』老人問。

『兩千年!我這一次經過了兩千年!』伊奧斯大聲的說,『我來到一個沒有陸地的世界,一切都在天空,無數的城市懸浮在空中,中間用管道連接,蠕動的水晶樣貌的透明泥團統治着每座城市,而我只是那些城市與城市間管道中的一個骯髒的清潔用的球體,每天清理着那些統治者們排出的糞便,另外那不是嗅覺,而是另外一種什麼感覺,我們就用那種感覺分辨那些糞便的位置,那些噁心的東西,我們這些清潔者竟然以它們為食物,每天瘋狂的吞咽着,直到大概兩千餘載之後,耗盡最後的體力而死!』伊奧斯瘋狂的喘着氣,並同時出現一陣陣的乾嘔。

『嗯,而這一次,在這邊,你只消耗了一剎那。』尊者摸了摸仍在恐懼和不安中的伊奧斯的頭,『大部分情況都是這樣的,每次回來,時間都會發生偏差,發生偏差一般都在一剎那,可能是下一個剎那,也可能是上一個剎那,但大部分時候也僅是如此,偶爾幾次會偏差幾分鐘,出現偏差幾時、數日乃至冥想者的空間也發生偏差的情況極少,但也是存在的,比如你的上次。』

伊奧斯仍然沒有從驚恐中緩解,他抬頭死死的盯着這位百歲老人:『那為什麼,上一次,僧伽藍摩精舍的名字、殑伽河的名字都不一樣了?!乃至這裏的花草變成了竹林,舍利塔的位置變成了講經台!』

『你看看,這一次,又有什麼變化。』老者說。

伊奧斯震驚的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瞳孔……你的瞳孔!剛才你和我講神話故事的時候,不是藍色的!而現在怎麼會?!』

『每一次回來,其實我們都是回到了不同的世界。』老者平靜的說,『和時空的變動一樣,每一次的變動不會很大,即使不是一個世界,但大體的邏輯和脈絡沒有十分不同,所以不用太過驚慌。』說完這句話,他笑了笑,又說,『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的世界裏;也因此,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裏。然而有的時候,只是你與我的世界太過相似了,所以才會以為我們是在一個世界之中……』

『為什麼會這樣!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些遙遠的世界,若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前往,假設從黑海克里木[6]的港口坐船沿着銀河順流而上,怕是要過千萬劫的時間才能到達。所以每一次我們進入阿卡西瀏覽一個世界,都是借用濕婆與毘濕奴的力量瞬間到達,他把我們的意識直接投射在那些星體上某一個意識的體內,所以我們會經過它們的一生,但當我們回來的時候,這就像一個精密的手術,難免會有偏差。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和在座的每一個修行者一樣,並不是全知的,知識的海洋無邊無際,每一次知道了很多東西,就會發現有更多未知的東西。就如你母親留給你的遺言,叫你來到阿卡西,尋找復活她的方法一樣,每一個最初來到雪山南麓尋求知識的人最初的目的都有所不同,可能是為了預言和博彩,也可能是為了殊勝的兵書或無上的力量。但最終,所有這裏的人都從尋求某個具體的目的,漸漸變成了追求知識本身。』

『也就成為了幫毘濕奴尋找進入那三分之一禁書庫方法的奴隸!不是嗎?』伊奧斯憤怒的吼道:『你知道我這兩次進入阿卡西,我唯一的感受是什麼嗎?痛苦!這就是你們的追求?!』

老人笑了起來,慈祥地看着他說道:『那你又知道,你們過來之前,我剛剛在這裏入定的五分鐘,經歷了多少世界嗎?』

『多少?!』

『十億個。』老人淡然的說。

這簡短的回答,讓聒噪的人啞口無言。

『我從少年就已經開始像這樣閱覽這些星星了。年輕人,我經過了無數阿僧祇[7]的苦難,和無數次世界的變動,甚至最近的一次變動,讓還在南?薩羅國[8]的伽藍指導學生們的我,突然回到了兩百年前的現在,我才有機會被他們請到這北方來,在這園中見到你們。』

伊奧斯失聲痛哭,他謙卑地跪了下來,頂禮他的老師。

老人摸了摸他的頭,意味深長地說:『孩子,當你來到這裏,你以為這裏就是你旅途的終點。』他抬頭看了看環繞明月的星空,『其實,這裏只是你旅途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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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佛家術語,梵文為danapati,音譯為檀那缽底,佛家術語,意為施主,即布施寺院、僧侶衣食的善信

[2]即畢宿星團(Hyades)是一個疏散星團,位於金牛座,在希臘神話中,畢宿星團被認為是泰坦神阿特拉斯的七個女兒許阿得斯所化

[3]天城體梵文:Brahmā,因佛教文獻中將其居所大梵摩天(Mahābrahmādeva)簡稱為『梵天』並代指之而得名,在印度教中它與毗濕奴、濕婆並稱三相神

[4]梵文Vishnu也譯為毗濕奴、毘紐笯,是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是『守護』之神

[5]全名《梨俱吠陀本集》,梵語羅馬化為Rigveda,是吠陀經中最早出現的一卷,成文於公元前16世紀到前11世紀,是除了赫梯語的文獻外,在印歐語系語言中最古老的書籍。與其他文明的古老文獻不同,它是以口傳方式保存下來的

[6]Krymskiy,即克里米亞,名字源自韃靼語『克里木』,是韃靼人最早期汗王的名字,克里米亞最早名稱是可薩莉,因為可薩人曾在那裏居住過。也有認為克里米亞的名字是來自一個城市的名稱Qirim

[7]梵語:asamkhya,意為『多到不可計數的』,是一個佛教數字詞,在古代對應數字為(現行則是)

[8]又譯拘薩羅(梵文:),古代印度的一個地區,位於現今北方邦的奧德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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