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僧人們在驚訝和不解中面面相覷,低聲交談着。鶴骨霜髯的堪布·千波老人,捋了捋鬍鬚,泰然地對眾人說道:『他沒有通過試煉。』所有人停止了交談,視線回到了他們的長老身上。
千波看了看伊奧斯·卡夫索堅毅而從容的目光,繼續說道:『但是烏摩缽底也沒有否定他。別人都說我們是雪山上的智者,但其實我們只是愚痴的孩童,我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於烏摩缽底,所有的行為也遵循她的指導完成,如果今天她無法判定這個年輕人是善是惡,我們也沒有評判他的權利。』
眾人回到議事廳,堪布·千波在書寫台用薩奎特[1]語寫了一封信,用細麻繩系好交給伊奧斯,並對他說:『眾神大都居住在雪山南麓,那邊的聖人也車載斗量,而且他們不像我們這些住在喜馬瓦特的頑固老頭,有這麼多條條框框。很抱歉我們無法讓你進入藏經院,但是我讚揚你為了真知而捨生取義的精神,雖然你追求的「義」不是我們雪山女神規定範圍內的「義」,但我也相信那一定也是某種「義」的精神,很抱歉我們的知識十分有限,請你把我的介紹信交給住在南方那蘭陀[2]的修行人禪怛羅乞答[3],他是我青年時的朋友,我上了雪山,而他選擇留在了南方,跟隨當地的聖人學習更為精深玄妙的知識。你從年曲麥到聶拉木[4]去,穿過塔覺嘎布[5]的山口,到達摩揭陀[6]的羅閱揭黎酰[7],我相信他一定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堪布·千波與眾人及阿達,站在長廊上行合十禮,向伊奧斯送別。
伊奧斯回了禮,便下了山。
從寒冷的冰霜統治下的蒼茫山巒,突然置身於樟木環繞的峽谷,蒼鬱的森林,清澈的溪流,水流如注的瀑布彷彿從天上傾瀉而來,雲霧四起,包裹着山腰上的人家,讓這一切看起來更像是傳說中的夢之國度。這種轉變,伊奧斯還不是很習慣。
居住在這裏的人大都赤裸着身體,皮膚黝黑,無論交談還是長時間的發愣,他們都喜歡直接席地盤腿而坐,至於傳說中的灰葉和殑伽猴則會在這些人身上上竄下跳。當他跨入孔雀王國[8]邊境的時候,悶熱的天氣開始被雷雨取代,大雨日夜不停的下着,前進的道路越發艱難,牛車和馬車經常陷入泥潭,耽擱了他不少時間。
雨最大的時候,車夫決定在穆扎夫法爾普爾的一顆樹下避雨,但不見雨勢轉小,於是他們到鎮子裏去過夜休息。
幾天後,在渡過了殑伽河不久后,他終於抵達了羅閱揭黎酰正在結夏安居的那蘭陀的僧伽藍摩[9]精舍。精舍正中央是一座灰白色的舍利塔,周圍則是庵摩羅[10]的花園,在幽靜的樹林中,栽滿了木槿、晚香玉和緬梔花,園中開闢了通往僧眾住所的小道,小道旁則是潺潺流水。而數百位修行人各自在園中精進修行,有的獨自在林中,有的聚集在亭子下,有的在山石的窟洞中閉目靜坐。
伊奧斯·卡夫索被這種靜謐的莊重感染了,他詢問了一個小僧人是否認識禪怛羅乞答,那小僧人便帶他來到了禪怛羅乞答坐禪的位置,這位有着微胖而憨厚外表的修行人剛好不在定中,而是與其他幾位比丘[11]談話。
伊奧斯遞上了介紹信。
『你從遙遠的塞琉古的腹地而來,只為尋找阿卡西?』行者用阿維斯陀語問。
『是的。』
禪怛羅乞答放下信,和藹的說:『嗯,你來對地方了,阿卡西的「圖書館」就在這裏,
我們這裏的人每天都在翻閱着裏面的知識。』
『在這精舍之中嗎?』
『不是,在這裏。』僧人指了指伊奧斯的胸前,『在你的「心」里。』
伊奧斯完全驚住了,一時語塞。
『我們這裏對所有渴求真理的人,都無條件地開放,你會進入到阿卡西里去的。』他微笑了一下,注視着伊奧斯的眼睛繼續說:『但你需要一位老師。』
從更遠的南方跋邏末羅耆釐[12]山來那嘎呵朱訥[13]大師從禪定中出來,從外表看,他應該也有耄耋之年了,但其實他在世已逾百歲。禪怛羅乞答帶着伊奧斯來到他的面前。
『老師。』禪怛羅乞答行者恭敬地合十,『這位年輕人為了尋找阿卡夏[14]的紀錄,翻山越嶺,穿過北面的沙漠和雪山而來,應該有着好的善根,請您教授他奧義[15]與怛特羅[16]瑜伽的知識。』
那嘎呵朱訥從座中站起,打量着外來人:『呼吸。』
『什麼?』
老者示意年輕人盤腿坐下。
『停止無意義的思考,停下來觀察,觀察自己的呼吸,只是呼吸,吸氣……呼氣……』老者向年輕人做着示範。
『阿卡西到底在哪?不要在愚弄我了,我知道怎麼呼吸啊。』
『不,你並不知道,你以為你知道是因為你自己生來就會呼吸,但現在我要你知道的是,你是怎麼會的。跟着我做,吸氣……呼氣……』
無數的螢火蟲在黑暗中飛翔在眼睛的周圍,『哦,不,那不是螢火蟲。』眼睛想,『那是一個個裏圈比外圈更亮的光點。』一時間它搞不清楚是光點在飛翔,還是它自己在飛翔。
光點聚集的地方,有密有薄,在一些地方有的光點在可憐的獨處着,而有的則成群結隊,組成一個個可愛的小螺旋,還有的竟然靠在一起,把這一片黑暗裝飾成光的雲霧、山川和流水。
突然一隻光點好似對眼睛很有興趣,飛到了它的正前方。
那一刻像極了它拉着它的手,帶着它一起飛翔,遨遊在這光的海洋里。
伊奧斯·卡夫索從夢中醒來,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長到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現在什麼光景以及他身處什麼地方。
他夢到自己是一隻孤獨的野獸,行走在一片荒涼的岩石叢林之中。
周圍開滿了各色奇花異草,他確信那些顏色超過了彩虹能夠描述的範圍而叫不出名字。
它就那樣孤獨地走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它看到一個無法形容出來的巨大的葉子,妖嬈但是端莊,帶給他恐懼同時給予他安慰。他與那葉子結合了,他化成了液體,他感受到了死前的撕裂和痛苦,但也感受到了生命延續下去的幸福和寧靜。在那之後,他就記不起來了。
直到現在。
他端坐在一顆大樹下,大雨猛烈的擊打着枝條和樹葉,車夫把牛遷過來一起避雨。
『這是在哪兒?』他問車夫。
『是穆扎夫法爾普爾,雨太大了,我們可能要等幾天了。』車夫說。
『我們不是應該已經到了庵摩羅的精舍了嗎?』他問。
『你在說什麼話啊,老爺,你不是要去迦蘭陀竹園[17]嗎?那要跨過恆河[18],還要走幾天呢。』
『什麼河?』伊奧斯驚訝的盯着眼前雨幕中一臉不解的車夫,他確信自己沒聽說過那個竹園的名字,也沒聽過那條河的名字——恆河,但他又想不起哪裏有什麼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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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即梵語(Sanskrit),是印度-雅利安語支的一種語言,是該語系中最古老的語言之一,已經成為一種屬於學術和宗教的專門用語,如印度教經典《吠陀經》即用梵文寫成。其語法和發音均視作一種宗教儀規而得以絲毫不差地保存下來
[2],古印度地名,在古摩揭陀國王舍城附近,今印度比哈爾邦中部都會巴特那東南90公里。此地原建有佛教寺院名那爛陀寺,為古代東印度佛教最高學府和學術中心
[3]這裏借用了八世紀印度佛教僧侶,那爛陀學者,XZ佛教人士,將印度佛教傳入XZ,建立了最初的藏傳佛教僧團,是XZ前弘期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寂護(Santaraksita)的另一譯名
[4]地名,藏語意為『頸道』,位於RKZ西南部,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南臨尼泊爾
[5]即樟木鎮,古稱『塔覺嘎布』,藏語的意思是『鄰近的口岸』,尼泊爾卡斯族人稱之為「卡薩」(Khasa)
[6]Magadha,譯為摩揭、摩竭陀、摩羯陀,古代中印度十六強國之一,后成四大強國,最後更統一全印度,擴張前,其位置在恆河平源東部比哈爾邦南部
[7]印度古城,摩竭陀語為Rajagaha,即王舍城
[8]Maurya,即孔雀王朝,創立者月護王旃陀羅笈多趕走了馬其頓人,推翻了難陀王朝後所建
[9]簡稱伽藍,『僧伽』(sam?gha)指僧團;『阿蘭摩』(ārāma)義為『園』,原意是指僧眾共住的園林
[10]一說此處為,即阿摩羅,是一個梵語複合字,在染污不凈之前,加上否定詞頭a-組成,原意是清凈無垢、不垢,一說此處為Amra,是印度一種喬木,又作庵沒羅樹,意譯為奈樹
[11]Bhiksu,又譯為苾芻(『芻』或作『蒭』),指佛教受具足戒之後的男性出家眾
[12]山名:Bhramaragiri,位於南?薩羅國西南
[13]即龍樹,天城文轉寫為Nagarjuna,Nāgā音譯那伽,意為龍,鳩摩羅什認為阿周陀那(Arjuna)是一種樹名,是佛教僧侶、大乘佛教論師,大約生活在1世紀至2世紀之間
[14]Akashic,同梵語akasha,即阿卡西
[15]奧義書(羅馬化:Upanisad),直譯為近坐,引申為『秘密傳授』,是古印度一類哲學文獻的總稱,是廣義的吠陀文獻之一
[16]怛特羅,梵語為Tantra,也被稱為怛特羅主義或怛特羅秘教,是一個鬆散的宗教傳統,重視宗教儀式與冥想,以師徒方式秘密傳授
[17]即竹林精舍(Venuvana),位於新舊王舍城之間,相傳是迦蘭陀長者皈依佛陀后獻出的竹園
[18]恆河的梵語Ganga和英語的come是同源詞,其本意就是速流、速去之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