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14章
宮裏頭進的人兒都是記檔在冊的,冬雪死於非命,雖說由得太后做主,可到底只是個身份低賤的浣衣局粗使丫頭。
唐蓁去到內務府,連人的面兒都沒瞧到。掌事太監只說人被拉到了後頭庫里,等她的家人來認領,若是知會了三日未到,便自行打發了。
唐蓁聽道只覺世態炎涼。
往日也是聽得隻言片語的。
冬雪應是有個妹妹,頗為上心,她進宮來也是為著爹娘能善待妹妹,好叫妹妹不受苦罷了。
唐蓁回到浣衣局,幫着冬雪收拾些遺物,過了兩日送着往內務府去了趟。人才剛走近,就瞧見幾個太監抬着一樁草席,直着朝宮門口抬。
順着草席裏頭望,還能瞧見冬雪貼身帶的那根紅墜子。
唐蓁快步走進去,只見掌事太監正在院內銷檔,連忙問道:
“敢問何公公,冬雪的家人是來領她走了嗎?”
何二抬頭,先是看了唐蓁一眼,聽着她這樣問,只覺天真。
“哪兒能啊,這人是來了,可說什麼也不願將人領回去,說著沒銀子買地兒擱,這不讓咱們想法子處置嘛。”
唐蓁愣怔,“那她妹妹呢?她妹妹沒來嗎?”
聽冬雪說,她妹妹應當同自己差不多歲數。
何二搖頭。
“聽她爹說,她妹妹早就被賣去了大戶人家,早兩年人就沒了。那會兒子他們也沒去領人,只隨地兒埋了,這不,這回也是如此嗎。”
唐蓁竟是片刻未回神。
直到何二嘆着氣離去,她才緩緩轉身,朝着冬雪離去的方向望。
……
浣衣局很快分得新的掌事太監。
許是平日裏受趙全的氣太過,宮婢們大多都挺高興,終是能擺脫趙全的陰影了。
因着此,大伙兒對唐蓁的態度也不似從前那般。
這日,唐蓁正將最後一點兒衣裳晾掛起,便被掌事太監喚到了旁邊。
“唐姑娘,趕緊收拾收拾細軟,回東宮去吧。”
“回東宮?”唐蓁詫異。
“可不是,恭喜唐姑娘了,方才內務府才來傳的話,東宮有令,命你即刻收拾細軟,去素清堂當差。”
素清堂,那便不是回月歆宮,而是去到宋辭身邊。
唐蓁想着那日,宋辭語氣不佳地嘲諷她,便覺無語。
眼下竟還要去到他身邊伺候,豈不是每日都要活得戰戰兢兢。
浣衣局的宮婢們各個眼熱。
她們還不知何時能走出這浣衣局,不用整日洗着這些個衣裳。
“聽說太子殿下從不使女婢,也不知道她使了什麼法子回的東宮。”
“是呀,我也聽說了。太子殿下向來不近女色,怎的會瞧上她?”
“依我看,定是因她無甚姿色,瞧着不會對上媚寵,這才被挑上的。”
“照這樣說,長得丑也是種福氣了。”
好幾個宮婢圍在一塊兒,嚼着舌根子。說起這兒,幾人紛紛笑出聲,倒也不覺得羨慕了。
唐蓁懶理流言,她將自個兒的物什和銀子清點乾淨,緩緩走出這長圍房。
沒成想,還能有走出去的一天。
可怕只怕,是從這個坑跳進了那個坑。
*
內務府的令兒是李良德親自去傳的。
他從晌午就守在這殿外,等着唐蓁來。直到天兒漸漸摸黑,才瞧見唐蓁背着行囊出現。
“喲,姑娘可算來了,真是讓老奴好等啊。”
殿下雖沒開口,可打他進殿這幾回,那眼梢已不知朝殿門處翻了多少回。眼瞧着殿下那臉色愈發黑,李良德真是沒了轍。
“公公。”
唐蓁說來討喜,總是這般盈盈笑語,不諂媚倒顯識相。
“噯。”李良德應聲,“跟雜家就別拘禮了,先下去安頓着,喘口氣,再來伺候殿下。”
唐蓁見他着急忙慌,便也問,“奴婢今日就即刻當差嗎?”
“殿下身邊不能缺人伺候,雜家一會兒還得去趟乾清宮,把今日的摺子取回來,就勞煩姑娘了。”
唐蓁只覺李良德這話牽強。
難不成這東宮,除了李良德,就沒別的奴才伺候了不成?
心裏頭這樣想,卻是萬萬不可說出口的。
唐蓁點點頭,跟着李良德打發的小太監去了後頭耳房。
她望了望這處,規格佈置自是浣衣局不可比的,可這屋子貼着正院兒,怕是正院內室隨便發出點兒聲響,這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正屋裏住着的,可是殿下?”
小太監覺得奇怪,這處除了殿下,還能有旁人嗎?
“正是。”
唐蓁頓時覺得這耳房一點兒都不好了。
歇了歇腳,唐蓁沒敢耽誤,就上了前頭。
李良德剛想差人去喚她,這不人就來了。他將手上剛沏好的茶交給唐蓁,自個兒腳下一抹油,消失的個快。
茶盞滾燙,唐蓁哪裏受得住,只得緊着步子推門而入。
素清堂內。
入目可見中央擺放着的青釉提爐內燃着淡香,上好檀木雕制的茶几椅案上散落着公文,楠木金絲書架立在牆邊,不遠處還有一張幾塌。
唐蓁一進屋就有一股子冷氣傳來,混着熏香打散了外頭的燥熱,頓時讓人清明不少。
宋辭剛回宮沒兩日,如山的帖子又流水似的往東宮送。聖人有意放權,也應着對太子的信任。
可歷來儲君之位哪有那麼順當的,行差一步就是滿盤皆輸。宋辭也非常人所看到的那般,身居高位自不勝寒。
唐蓁來到他身旁,將茶盞遞了上去。
平日裏這些個奉茶的事兒都是李良德做,宋辭也習慣了李良德伺候,今日倏地換了雙白皙纖嫩的手,男人下意識愣怔。
抬眸,便瞧見唐蓁抬手捂着耳朵,那雙杏眸睜得圓乎乎的,還朝他望。
“殿下請用茶。”
唐蓁莞爾一笑,臉上那小麻糰子也跟着動了動,引得宋辭嘴角微抽。
這會兒子也懶得理她,便低聲問道:
“會研磨嗎?”
他姿容清冷,面如冠玉。着一身明黃色暗紋緙絲長袍,掛白玉玲瓏腰佩,單瞧這姿態便是貴氣凜人。
唐蓁點頭。
“會。”
宋辭實則是猜到她會的,先前除夕夜放花燈,他是瞧過唐蓁的字的,娟秀工整,字體間還透着神韻,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出來的。
能寫得這樣一手好字的,怎麼可能不會研磨。
宋辭眼神瞥了瞥案前的硯台,示意她上前去幹活。
唐蓁垂首,接過墨錠,老老實實研起磨來。
只她選的位置尤為不妥,竟遮擋了燭光,身子落在案前形成一團黑影,礙眼極了。
宋辭沒出聲。
理了這麼久的摺子,倒是也有些睏乏。
須臾,素清堂內只聽得公文偶爾翻動的聲音,和狼毫落筆的觸響。
就這樣,也不知磨了多久。
轉着轉着唐蓁的眼皮就愈發沉重,小腦袋竟一衝沖的,眼皮子打起了瞌睡。
宋辭撂下筆,抬眸看了她一眼。
在這素清堂當差能睡着的人,怕是只有她唐蓁一個。
宋辭嗤了嗤,身子朝前,伸手用指尖狠狠敲了下她的額頭。
唐蓁頓時一個激靈。
她的肌膚很滑順,湊的近了肉眼可見細小的絨毛炸起,粉嫩嫩的,還挺可愛。
唐蓁下意識呼痛,伸手去摸額頭,卻忘了手中正握着墨錠,一團墨水直勾勾地印在了她的腦門上。
她這才反應過來,跪地。
“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睡着的。”
宋辭低頭瞥她,只覺可笑。
這丫頭長得丑也就算了,瞧着還蠢,不過倒也是有點兒意思。
見她渾然不覺自個兒的模樣,宋辭這會兒子又生了整當她的心思。
“當值也能睡着,你倒是個不怕死的。”
唐蓁搖頭,“奴婢怕。”
這兒還不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奴婢怕奴婢死了,便沒有人伺候殿下了。”
宋辭聽得輕呵一聲,將手中的摺子闔上,手臂輕抬,食指朝她微微一勾。
唐蓁將身子湊上前去。
又是這股鳶尾花的香味,竄入鼻息。
宋辭垂眸,因着入了夏,宮婢們的衣裳也變得單薄起來,唐蓁這回領來的宮裝不趕巧,竟是最小號的,縱是再如何裹胸,也難掩身姿。
這小丫頭,平素里吃的怕是不少。
眼瞧着這些時日過去,她人也是長高了些,尤其是這前頭,肉眼可見地大了。
不知他在瞧什麼,唐蓁渾身不自在,紅着臉,卻也只能從他的黑眸中看到自己迷茫的樣子。
宋辭陡然收回視線。
他唇角牽起,輕聲道,“幫孤把這素清堂正殿裏裡外外擦個乾淨,孤一絲灰塵都不願瞧見。”
“現在嗎?”
這外頭天都黑了。
“不然呢?”宋辭無情回復。
唐蓁頓時變得蔫蔫兒的,垂頭應了聲“是”,便出了殿門。
她邊走邊在心裏頭埋怨宋辭,人面獸心,想着法子整她呢。
唐蓁去到後院兒,提了桶水,又拿了塊兒帕布,再回頭往正殿趕。
這一路也不知為何,但凡遇着個宮婢太監的,每個人都笑盈盈的,唐蓁尋思着這東宮的人兒都還挺好相處的。
再是躡手躡腳地回到正殿,唐蓁麻利得干起活來。
她把素清堂上下左右裡外,那些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抹了一遍。
期間,正殿時不時有臣子覲見,宋辭倒也不避她,逕自議事。
只這些臣子每每瞧見她,都紛紛蹙眉,又狐疑地看一眼堂上正坐的太子殿下,而後緩慢一笑。
這了解太子的人,自是知這殿下又開始整這些個惡趣味來了。
那些不明所以的,只當看了場笑話。
唐蓁愈發覺得不對,她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沒摸出個什麼來。轉念一想,她又趕忙趴到那桶水跟前,對着那已然不太清澈的水面照了照。
直至看清自個兒的臉,她這才沒忍住,“啊”了一聲。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后,只聞得男人的低笑聲,連綿不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