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消失的故友(1)
第二天上午,池閑被窗帘縫裏漏進來的陽光照醒。
他難得地睡了一回好覺,此時神清氣爽。
剛一翻身,池閑就看到姜霽北側身躺在自己身邊,一手支着腦袋,饒有興緻地看着自己。
金色的陽光鋪灑在姜霽北金棕色的髮絲上,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更顯柔和。
“醒了?”姜霽北問。
“……嗯。”池閑的喉結滾了滾,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你什麼時候醒的?”
因為剛睡醒,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一小時前。”姜霽北坐起身,搭在身上的被子隨着他的動作滑落到腿上。
他感覺眼睛有些乾澀,因為昨晚睡得不算好。
把渾身發抖的池閑哄睡后,姜霽北自己反而失眠了。
後半夜,他把側臉貼在池閑的後背上,感受着他背脊的起伏,聽着他的呼吸聲,發了很久的呆。
豬肚雞曾經說過,科技部目前所掌握的新技術並不穩定,池閑是第一例人體試驗品。
雖然手術成功了,但後遺症讓他時常要忍受難以想像的痛苦。
和之前用廉價器官時的身體狀況相比,也好不到哪裏去。
昨晚池閑渾身發抖地在夢中喊疼。
姜霽北難以想像,這幾年池閑是怎樣挨過這些痛苦的,更想不出未來幾十年他還要怎樣繼續承受着這種痛,直到進入墳墓里。
還有一個更實際的問題,像一把懸在他心口的刺刀,一想到就呼吸困難。
他不敢想,就好像一直視這個問題,刀尖就會直接扎穿心臟。
池閑還能活多久?
可對於池閑而言,現在的情況,反而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想到這裏,姜霽北側過頭瞥了池閑一眼,發現池閑抱着枕頭,把半張臉埋在臂彎里,枕頭一擋,便只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
池閑正在默默地注視着他。
被姜霽北發現自己的偷看行徑,池閑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他跟着坐起來,起身穿拖鞋:“我讓人送早餐上來,你想吃什麼?”
“和以前一樣。”姜霽北隨口說道,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啊,你應該不記得我的口味了——”
“冰焦糖瑪奇朵,全糖少冰,兩片烤麵包,兩個全熟的煎蛋和一根香腸。”池閑不假思索地說。
姜霽北愣了愣。
見他不說話,坐在床邊的池閑意外地抬起眼,用詢問的目光看他:“口味變了?”
“沒變。”姜霽北勾勾唇角,搖搖頭,“一點也沒錯。”
洗漱是兩人一起的,姜霽北和池閑並肩站在洗漱台寬大的鏡子前,一邊刷牙,一邊審視着鏡中的對方。
姜霽北身形修長清瘦,肩頸曲線平直順暢,他無時無刻不挺直自己的背脊,看起來像一頭高貴優雅的雪獅。
池閑比姜霽北更高大也更挺拔一些,眉上黑色的發梢遮不住眼眸中的寒氣,面無表情的時候,他像一匹沉默的孤狼。
姜霽北喜歡強者。
這種喜歡不意味着他會選擇依附或是順從強者,他會讓自己也成為強者。
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必須強大到能夠和他共同進退。
如今的池閑已經長成了能與姜霽北並肩而立的模樣。
洗漱完畢后,池閑抽了張面巾紙,仔細地為姜霽北輕輕擦拭掉臉上的水珠。
早餐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員送上來的,池閑開門的時候,姜霽北也來到了客廳。
透過門縫,姜霽北瞥見門外除了穿着後勤背心的後勤人員之外,還站着幾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人。
他們藉著池閑開門的工夫,長長地伸着脖子,爭分奪秒地往房間裏瞅。
池閑沒給他們八卦的機會,接過餐包,直接用腳將門踢上,將那些好奇的目光隔在門外。
姜霽北聽到門外傳來“唉——”的嘆息聲。
看着提着餐包朝自己走來的池閑,姜霽北走到餐廳的小吧枱處坐下,笑吟吟地仰着臉,揶揄道:“你和他們關係還挺好。”
池閑取了餐盤,把餐包放到吧枱上,在他對面坐下,打開餐包。
姜霽北看到,餐包分兩層,上層擺着熱騰騰的食物。
池閑沒有解釋研究所的人際關係,而是說:“有很多人是被迫為Feb工作的。”
“你也是Feb高管,理論上他們不會對你擺好臉色。”姜霽北指出其中的漏洞。
“在這裏,我只是研究員中的一分子。”池閑取了餐盤餐具,把餐包上層的食物取出后,掀開了隔離層。
餐包下層瞬間冒起一股冷煙,他把冰焦糖瑪奇朵擺進餐盤中,然後把餐盤推到姜霽北的面前。
“那你團隊的立場與你的立場一致嗎?”姜霽北拿起叉子,叉起煎蛋,咬了一口,煎蛋的的邊緣微焦酥脆。
“有Feb安插的眼線。”池閑簡單地說,“剩下的基本都專心於學術研究,所以Feb逐漸放鬆了警惕。”
姜霽北還想繼續提問,可家政機械人突然瘋狂地躥了出來。
機械人飛也似地衝到他的椅子邊,一條機械臂固定住他的椅子,另一條則固定住了他的餐盤,底盤貼地,變成了強吸附形態:“十秒后震動警告——”
姜霽北瞳孔一縮,來不及想發生了什麼,第一反應是伸手緊緊拉住池閑:“小心!”
池閑突然被他拉住,愣了愣,反握住姜霽北的手。
房間裏只有機械人倒數的聲音:“三——二——一——”
隨後,機械人發出了悠長的警報聲,姜霽北緊張地抬起頭,注視着房間的天花板。
吧枱邊的吊燈輕輕地晃了晃,像是被微風吹拂般。
姜霽北:“……?”
池閑在機械人倒數的時候,就開始查看自己的智腦。
見姜霽北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解釋道:“是島外的人在攻擊。”
“政府軍?”姜霽北瞭然。
“是。”池閑道,“被攔截了,這裏是地下十一層,只是輕微的震動而已,沒有危險。”
姜霽北神色複雜地看着身邊神神道道尖叫報警的家政機械人,抽回了手:“它怎麼那麼大反應?它怎麼……不保護你?”
“它啊,”池閑將聲音放輕了些,但面不改色,“昨天調高了訪客優先度和預警等級。”
池閑看着姜霽北吃完早餐,隨後又送他離開地下十一層后,就先行離開了。
剛回到地面,姜霽北就聽到島上循環播放着“請體驗者集中到餐廳”的提示。
宴會廳門口一片嘈雜,人群小聲地在討論。
“我剛才看到天上在爆炸……”
“對,我也看見了……”
討論聲在玻璃門前戛然而止,帶着槍的一群守衛虎視眈眈地站在門邊。
下午三點整。
餐廳里開始播放島內系統的語音公告:“請體驗者在我們的引導下,有序地前往一個實驗基地。”
在去往實驗基地的路上,姜霽北留心觀察着四周的環境。
果不其然,由於昨天出現了體驗者襲人並逃離的事件,今天的守衛比之前要多了一倍。
實驗基地大門敞開,體驗者們在守衛的引導下排成三隊,慢慢地走進實驗基地。
這個實驗基地非常寬敞,裏面是一排排井然有序的長桌,長桌旁的空間由毛玻璃隔板分成隔間,每個隔間裏,桌上都擺着各種看起來非常複雜的精密儀器。
大家站得遠遠的,生怕一不小心觸發什麼機關。
忽然,一道男聲響徹實驗基地。
“各位親愛的電影節體驗者,下午好。”
眾人朝聲源處望去,發現實驗基地的正中央有一個高大的圓柱形平台,一個男人站在上面,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
他們很快就認出來,是那個和0003長得一模一樣的電影節主辦方發言人0004。
“大家昨晚休息得好嗎?”0004來了一句親切的問候,“要養足了精神,才能更好地參與第五場電影哦。”
“休你爸爸,不要臉的東西。”姜霽北聽到身邊的人在小聲咒罵。
他抬起頭,望向站在高處的0004。
不知怎麼回事,姜霽北總覺得,這個0004好像和之前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主辦方之所以將大家召集到這裏,是為了讓各位參與一個小小的測驗。”0004面露笑意,“現在,請各位坐到座位上。”
人群靜止了一瞬。
不等有人出聲,姜霽北率先從人群中走出,隨意挑了一間隔間坐下。
有了姜霽北的帶頭,其他人回頭看了看他們身後的守衛群,也認命地往隔間裏走。
“現在,請各位看向你們面前的儀器。”
等所有人都進入了隔間,0004繼續引導眾人。
姜霽北看向眼前的儀器。
一台巨大的白色半球形機器靜靜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0004話音剛落,只聽“嘀”一聲響,白色半球形機器突然從中間裂開一條縫,隨後緩緩朝兩邊打開。
像頭盔一樣的儀器出現在姜霽北眼前,儀器上還有着各種接口。
“請允許我提前告知各位,下一場電影是為各位體驗者特別定製的個人專屬電影。”0004的聲音響起,“各位需要做的,只是戴上這個腦部探測儀器,稍微回憶一下自己的成長經歷。這些數據將被儀器自動採集,成為定製電影裏的部分劇情。”
話音剛落,整個實驗基地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大家看着眼前古怪的儀器,退後幾步,離開隔間交頭接耳起來。
腦部探測?自動採集腦內數據?
姜霽北盯着眼前的儀器,陷入沉思。
他意識到,Feb企圖通過這些儀器,進一步監測體驗者的大腦,獲取更多的思維信息。
他們的實驗越來越可怕了。
姜霽北想起第二場《霸凌者》中的場景,當時Feb的技術還沒到位,體驗者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響,出現了各種癥狀: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短暫失憶,頭昏腦漲……
這才短短几天,Feb就已經改進出了新的技術嗎?
如果他們的速度真的這麼快,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沒有,那這一次,儀器對人腦思維信息的嘗試獲取,又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
Feb沒有給體驗者們太多抗議的時間,跟進實驗基地的守衛們把槍械往天空一指,拉響槍栓,大家便立刻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戴上腦部探測儀。
姜霽北也戴上了。
腦部探測儀像頭盔一樣緊緊包裹住他的頭,透過眼前的電子屏幕,他看到了無數個閃爍的藍色碎塊。
嘀——
刺耳的聲音貫穿了姜霽北的大腦。
0004的聲音緊隨其後地響起。
“各位體驗者,放輕鬆。現在,請你們開始回憶,你的童年時期,你的成長經歷,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你的愛人,你的朋友……”
在0004輕柔的說話聲中,姜霽北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突然驚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了。
無論是說話的語調,還是臉上細微的表情,0004都表現得比上一次更加自然了!
也就是說,他表現得更像人類了!
想到這裏,姜霽北驀地睜大眼睛。
下一秒,他的意識徹底消失了。
…………
“阿霽,醒醒。”
“以後少喝一點酒……來,先坐起來喝杯水。”
黑暗中,姜霽北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拍着他的臉。
他睜開眼睛,在一片刺眼的亮光中,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眼前重疊。
頭痛欲裂。
姜霽北單手撐住腦袋,慢慢坐起來,眼前幾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疊成了一個。
這人看身形像是個少年,身上穿着中學校服,胸口別著一枚藍色校徽,但不知為什麼看不清臉。
少年遞來一杯溫水:“醒醒酒。”
眩暈感和頭痛感讓姜霽北無法思考,他接過水,敷衍地喝了幾口,又重重地倒回了沙發上。
沉重的眼皮逐漸合上。
“霽哥?霽哥!快醒醒!”
一陣呼喚再次把姜霽北從黑暗中喚醒。
他睜開眼,看到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彎着腰,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霽哥,你行不行啊?還能不能喝了?”
姜霽北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沙發上:“這是哪裏?”
周遭的嘈雜聲音忽然由遠及近,全部灌入他的耳中。
姜霽北四處張望,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包廂里,周圍坐着一群正在高聲喧嘩的男男女女,場面看起來像是聚會。
“你真是,又菜又愛喝!”黑瘦男人搖搖頭,“初中同學聚會啊!這你都忘?”
“沒忘沒忘,就是有點蒙。”姜霽北順口回答,回想了一會兒,發現大腦里一片空白。
雖然感覺自己不應該在這裏,但從眼前的景象判斷,他就是在參加同學聚會,這是毋庸置疑的。仟韆仦哾
姜霽北眨了眨眼,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你們誰帶小孩來這裏的?把小孩子拉到酒場來可不好。”姜霽北想起之前助自己醒酒的少年,歪着暈沉沉的腦袋,看向黑瘦男人,“他穿的是我們初中的校服吧,誰家孩子考上我們母校,帶來這裏顯擺了?”
“哪有小孩?”黑瘦男人反問道,“你可醒醒吧!”
他伸手拍了拍姜霽北的頭,姜霽北覺得自己的腦門嗡嗡響,更疼了。
在一陣劇痛中,少年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里沉沉浮浮。
姜霽北莫名感覺到,這個孩子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真的有,他穿着我們初中時的校服,校徽我也記得,長……長得……”可是他根本沒有看清對方的臉。
“哎喲!別人喝酒斷片失憶,你喝酒創造記憶,這酒會我們大家都說好了,不帶家屬!”黑瘦男人擔心地看着姜霽北,伸手去拉他,“要不今天就到這吧?給你找個代駕?”
“有的,肯定有的。”姜霽北沒有來由地感到暴躁。
聽到動靜,其他人也關切地湊過來。
“小孩?可能是其他包廂的小孩混進來了?”
“真穿着我們初中的校服,我早就看見了!”
“檢查一下酒有沒有少,小孩喝酒就不好了!”
“叫經理,叫經理!”
姜霽北一再堅持,直到酒店經理趕到了現場。
“絕不可能!”見一群冒着酒氣的人虎視眈眈地看向自己,酒店經理急得對天發誓,“我們沒有雇傭童工,更不會讓客人的小孩亂跑!”
姜霽北被簇擁在人群中,心裏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詭異。
“夢回初中啦?”身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學情誼,姜老闆對我們愛得深沉,我們就心領了——但初中時候的制服啊,現在是不可能有的,都換新款式了。”
雖然只是被拍了拍肩膀,但姜霽北全身一抖,彷彿有一股電流躥過了他的身體。
他突然想起,剛才看到的人,像是池閑。
池閑,一個被自己遺忘了很久的故友。
姜霽北迅速地在記憶里搜索,隨後發現了很多自己和這個少年的相處片段。
更重要的是,她回憶起來,這個少年,也是他的初中同學。
姜霽北把自己的發現分享給同學:“那個孩子看起來像是池閑,也是我們的初中同學。”
聽到他的言論,包廂里的男女面面相覷。
有的人打着哈哈說“你喝醉了”,躲酒蒙子似的幾步從姜霽北身邊挪開,有的人則走上前,關切地扶住他。
“我們班上沒有這個人啊?”
“你是不是……真喝多了?記混了?”
看着他們關切的表情,姜霽北感到更困惑了。
聚會不歡而散,被同學送回家后,他簡單地沖了個澡,滿身酒氣地倒在床上,回想關於這個“池閑”的事情。
初中時,姜霽北曾經纏着池閑教他玩筆仙。
池閑雖然猶豫,但還是把這個“通靈召喚”教給了他。
姜霽北學會召喚筆仙后,很快就玩得不亦樂乎,無論做什麼,都要先向儀式筆仙請教一番。
不管是吃飯,還是去哪兒玩,甚至是考試答題,他都會一一向筆仙問詢,並言聽計從。
後來的某一天,姜霽北去筆仙指引的溶洞裏探險,卻不慎摔倒。
地上的鐘乳石扎穿了他的大腿,他也差點因失血過多而死。
在姜霽北住院的時候,池閑來探望他,並勸他不要沉迷筆仙。
可姜霽北不覺得是筆仙的問題,只是自己運氣不好。
兩人意見不合,大吵了一架。
池閑似乎就是在那個時候消失的。
回想了一遭,姜霽北撐不住酒勁,躺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他一醒來,就給自己的爸媽打電話。
“我不記得你有這個同學,但這個創意不錯,消失又突然出現的朋友,不錯不錯……掛了。”雖然父親工作很忙,掛電話的速度快如閃電,但是還是給了自己的兒子一個答覆,甚至還附帶了一些創作建議。
“寶寶,沒有這個人哦。”母親的聲音溫柔地從電話另一頭傳來,“我給你訂一些醒酒湯吧?”
拗不過母親,姜霽北答應她會吃醒酒藥,掛了電話后,他對着手機發了會兒呆。
他渾然不覺,在一片靜謐中,頭頂的天花板上,淺淺地出現了兩行文字。
【尊敬的體驗者姜霽北先生,歡迎來到日式都市怪談電影。】
【現在為您載入的是:個人定製片《消失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