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約法三章
梁海陽站在黃昏的公路上,望着貨車駛離的方向,彷彿和自己的過去正式告別。
他的“現在”胡露露叫醒了他:“咱們怎麼走啊?”然後突然發出了一聲:“咦——”
海陽聞聲回頭,順着她的手指望去,隔着一道乾涸的水溝站着三個六七歲的男孩子,每個人的小臉都凍得紅撲撲的,流着鼻涕,不知道已經站了多長時間。
其中一個大聲喊:“你是我舅嗎?”他邊喊邊掏出一張照片來,舉向海陽問:“這是你不是?”
照片上是一個稚氣未脫的新兵,正是海陽入伍后寄回家的照片。
海陽大喜過望:“你是小虎吧?我是你舅!我是你陽舅!”小虎是海陽的大姐的小兒子。
“你怎麼才回來?我從下午等到現在了!”小虎抱怨起來,“我怎麼沒見過你?”
海陽跳下溝,往小虎站的田梗上爬,同時回答:“我去當兵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呢!你哥呢?”
“二姨接了你電話,就讓我和我哥來接你,可他呆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你怎麼不回去?”
“我哥讓我在這兒等着,說你來了發錢!”
海陽哈哈大笑,說:“發發發!”
又指着另外兩個小孩兒問:“他們倆是誰?”
“他們是旁院家的,我說你發錢他們才答應陪我的,舅,你發不發他們錢?”
海陽又哈哈大笑着說:“發發發!”親情是神奇的東西,讓他瞬間就把剛才李艷芝帶來的陰霾拋到了九霄雲外。
然後他仗着人高馬大,把小虎夾在腋下,兩步三步邁下溝,然後又登上大道,兩個鄰居家的小孩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面。
然後他給二姐打電話報告說已經見到了小虎,二姐說馬上讓大虎來接他。
小虎被海陽放下后一直盯着胡露露看,這時突然指着她問:“你是誰?”
這要是在平時,胡露露一定會不臉紅地回答:“我是他老婆呀!”或者說:“我是你舅媽呀!”她不喜歡說自己是海陽的“女朋友”,也許因為她從和海陽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是他老婆了。
可是今天面對着小虎,她居然張嘴結舌起來:“我、我......”
可能因為這是她見的海陽的第一個親人。
海陽拍了一下小虎的屁股替她解圍:“這是你姨!快叫姨!”
小虎天真無邪,他吃驚地嚷起來:“你是女的?!”
海陽知道必須轉開他的注意力,拍着手說:“發錢了、發錢了!”可是他掏出來的全是一塊、兩塊的小票,只好打開背包翻找。
“是見面禮吧,應該我給!”胡露露邊說邊從自己穿的那條全是兜的軍褲里往外掏,掏出來厚厚一大卷粉紅色的百元鈔票。
海陽慌忙把她的手捂住:“你瘋啦!”
錢在海陽和胡露露之間一直是個敏感話題。陪胡露露出去玩兒的時候,小錢兒有時候是他花,但是一次花幾百塊錢的時候都是胡露露掏,因為就算他要付帳,胡露露也早就把卡拍出來或者用手機掃碼支付,然後甩出一句:“收好你的血汗錢吧,好好攢着娶媳婦兒!”
海陽從來不問胡露露有多少錢,也不問她花了多少錢。有好幾次胡露露懶得帶包,想讓他幫忙拿着卡,卻都被他斷然拒絕了,這或許是他最後的尊嚴。
但是他仍然沒想到胡露露這次帶了這麼多現金,那是五千一卷還是一萬一卷?天知道她的褲子裏到底塞了多少捲兒!
海陽急喇喇地讓胡露露把“巨款”收起來,然後終於找到自己的錢包,從裏面揀出三張十塊的鈔票,分給小虎和兩個鄰居小孩兒。對這裏的消費水平來說,十塊錢就足矣讓小孩子歡天喜地好幾天了。
小虎一邊藏好錢,一邊更不錯眼珠地看胡露露,覺得這個“姨”從打扮到掏錢的架勢,都透着古怪。
海陽轟他們:“走了走了!回家了!”
三個孩子就像比試誰的力氣更大一樣,都去搶最大的箱子搬。海陽讓他們每個人只揀一件力所能及的行李先回家,於是他們各自背了一個包跑了。
他們走遠后,海陽很鄭重地對胡露露說:“露露,你不能再隨便往外掏錢了,在我們這兒不好露富的!”
“這也叫露富?窮家富路你不懂?”胡露露嗆海陽,但是見他出奇的嚴肅,就沒再繼續駁斥。
海陽幾乎是哀求着說:“露露,你能堅持幾天不跟我吵架嗎?”
他最怕胡露露被人發現是個“有錢人”,由此聯想到他的退婚,然後認定海陽是圖她的錢才和她好的。
胡露露看着一臉為難的海陽,終於點了點頭,但是海陽的心裏仍然忐忑不安。
這時傳來一陣清脆的車鈴聲,一個少年蹬着輛加重加長的自行車騎了過來,正是小虎的哥哥大虎:“舅!我來了!”
海陽吸取了小虎的教訓,主動介紹胡露露:“這是你姨,叫露姨!”
大虎十七歲,當然比他弟懂事,他立刻明白了這個“姨”和海陽的關係,他大大方方地叫比他矮一頭的胡露露:“露姨好!”
胡露露眉開眼笑地答應,心花怒放。
海陽和外甥把行李在自行車上固定好,連兩個車把上都掛滿了東西。大虎還把胡露露的包搶過來背上,推車在前走,從這裏到海陽家還要步行半個小時。
海陽邊走邊和大虎嘮家常,大虎說家裏今年特別熱鬧,二姨全家也從河北回來了,再加上海陽和胡露露,一共有十幾口人呢。
走了一會兒,前面的燈火越來越亮,一個靠山的村莊在炊煙中顯現出來。零星的鞭炮聲不時地打破寧靜,提醒着山川和田園這是一個除夕的夜晚。
海陽讓胡露露去看山坡上一排排的窯洞,那些洞口順着山的走勢蜿蜒曲折,像大山的紋身,刻下多少歲月的留痕和多少家庭的悲歡。
“我小時候就住在那裏面。”海陽說。
“現在怎麼不住了?”
“已經沒有多少人住窯洞了,很多都塌了,現在人都在山下蓋房。”
胡露露大失所望,大虎說:“小姨,你要是想住窯洞,就夏天來,夏天很多人都回窯洞住着避暑哩,裏面特別涼快。”他擅自在“姨”的前面加上了“小”字。
海陽還讓胡露露看自己從小玩水的大井,那其實是個很大的坑,現在凍着冰,看不出深淺,還說那井裏每隔一兩年都要淹死個人,膽小的胡露露嚇得遠遠地不敢走近。
這些對於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裏長大的胡露露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