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
四方歸將位,正北有帝星。
伍乾的宅子就在虎村的正北方。在和兒子伍岳東鬧翻了以後,他就自己新修了一間宅子在這裏,居高臨下,真正意義上的從上俯瞰着整個虎村。
伍乾是個人物,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在人生的前幾十年裏,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像一頭樸實的山野黃牛一般,犁地、拉駝、然後死在某處無人的田間。
可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那日夕陽像血鋪滿大地,無數穿着金黃戰甲的朝廷士兵站在他面前,為首的將領騎在馬上氣宇軒昂,英姿颯颯。在他面前,五十幾歲的伍乾就好像尚未懂事的孩童一樣慌張局促。
吧噠吧噠地抽了兩口旱煙,伍乾又開始咳嗽起來。妻子在兒子出生后沒多久就去世,僅有的兩個下人守在外面,他只能自己顫抖着站起來,走到桌邊喝上兩口水。
門廳不算寬敞,傢具也都顯得老舊,作為虎村第一人,伍乾並不貪財,甚至可以說得上清貧。他新修的宅子比陸通、許照懷還有其他一些富戶大姓的都要小不少,也沒有那些閃閃發光的擺件和幾十個分門別類的下人。
他也不好色。伍岳東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快五十歲了,髮妻一死,這頭黃牛迅速地疲勞、衰老,湮滅了情慾上的需求。陸通愛喝花酒、刑三喜歡賭錢,這些他知道,他也都不沾邊。
自從那日天人們降臨這裏,伍乾就彷彿覺醒重生一般地燃起了熱血,他只有一個追求:掌控。
他永遠都會記得在馬上的那個人的眼神,就像看待沒有開化的野獸一樣,毫無情感。
伍乾想當人,要是年輕三十歲,他定要到村子外面闖蕩一番什麼出來,他要走到那個人面前,一字一頓地告訴對方,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與他平等對話的人。
可惜他老了,不過這樣也不錯。虎村上下百來戶幾百口人,能被他完全地把攥在手中,也不錯。
至於練武?修真?可笑。他從心裏看不起伍岳東的“宏願”,追尋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哪比得上將眼前把握住的安慰。
陸通這人沒本事,但他有句話說得對:“現在的年輕人,不識好歹。”
……
……
許運承看了眼東邊的天,太陽已經爬上了半空。要換往日,這日頭一照,山裏的風一吹,大霧早就該散了,今天還真是有些邪門兒。
李九皺着眉頭走到平台邊緣,靠近左鳳泥:
“左大哥,那邊的屋子裏還有幾個人。想來定是心虛有鬼不敢出來,要不俺去給……”
“不用。”左鳳泥十分自信,“先等着。”
他的目光直視,台下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孩子們是不指望的。窮家的小孩本來懂的就少,有走街串戶的功夫不如在家裏幫父母做點農活,而且就算認識一個二十齣頭的父輩的親友,大多也只會記得叫“謝叔叔“。
主要還是看那些先生們,當然,還有後面的那個“李虎”。
終於,那幾位先生之中,有人舉起了手:
“英雄。”他聲音有點發怯,“那個謝秋璇小時候和俺一起玩過,不過聽村長說,他幾年前就已經離開村子了。”
“哦?”左鳳泥眼睛眯了起來,“可是在你們村長給我的信裏面,明明寫着這謝秋璇就在村子啊?
“你們村長,是叫伍乾吧?”
他從懷裏拿出一張草黃色的信紙,
在空中揚了揚,然後展開來,看了一眼信下面落款。
台下許多人都跟着點頭,確實是叫伍乾。
“你在撒謊。”左鳳泥聲音開始發冷,他眼神兇狠,盯着剛剛站出來的先生。
李九怒“哼”一聲,抄起大刀就是一個急轉,幾步走到那先生面前,像拎小雞一樣地扯着他的衣領提了起來,然後疾步走回前面。
“英雄!英雄!”那人甫一被扔到地上,就連忙爬起來跪着,不停地磕頭道,“謝秋璇小時候也和俺算是相識,所以去年遇到村長還專門問了一句他的近況。當時俺親口聽到村長說的,他已經走了,不在村子裏了。
“要說撒謊,就是給俺十個膽子,也不敢在英雄面前撒謊啊!”
左鳳泥沒有理他,任由他在面前的地上磕頭求情,有些乏味般地掃視着場上其他的人。旁邊的李九稍微活動了一下脖子,然後拿起那把大刀走到跪在地上的人身後。
他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手起刀落,把那人的頭砍了下來。
鮮血高高濺起,李九眼中充滿了快意,他背起刀,又走到旁邊坐下。
左鳳泥打了個呵欠,然後目光如鬼魅般掃了一圈,隨手又指了一個先生。
“下一個是你,”左鳳泥說,“給你一柱香的時間,說不出來的話就和他一樣吧。”
……
……
咚咚咚
“進來。”伍乾嗆着煙的聲音說道。
“大人。”外面的僕人把門推開,然後恭敬地彎腰,低頭步入。
“大人”是伍乾對下人們的專門要求,他不喜歡“老爺”這類字眼,更喜歡被人稱為“大人”。
“有回信了。”
“說什麼?”伍乾把煙桿放到桌上,然後起身走到另一側的方桌前,那上面放了一個水盆。
伍乾將手伸了進去,涼水讓他一下子清醒。
“上面說,自有定計。”僕人低着頭,“另外還說了,大人您處理好本村事務即可,其他公務,不須多擔。”
不須多擔。
終究還是指望不上。伍乾嘆了口氣。
“那伙人今天去了哪?”他問道。
“回大人,現在在公學裏。”
公學?那不就是伍岳東當先生的地方嗎?
他想了一下,吩咐下人退下之後,自己走到裏屋的一處柜子前,拉開抽屜,那裏面放着一支火槍。
……
……
許運承都快瘋了。
他不是沒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預想過類似的場景,但他着實沒想到這幫人會如此的果斷和無所謂。
一旁的郭玉辰明顯也看不太下去,但現在也不是出手的好時機,鞦韆二老則完全事不關己的狀態。至於動手的李九,此時眼神中的興奮還沒有退去,似乎很享受這種狀態。
而他沒有看到的地方,李虎正雙拳緊握,目光掙扎。
台下驚慌失措,但居然沒有一個人嘗試逃跑,更不要說還手什麼的了。
那個被指出來的先生雙腿發軟,他根本沒有聽過“謝秋璇”這個名字,而他的同僚們,現在就像躲瘟神一樣離他遠遠的,生怕成為第三個。只有那個老頭離他近一些,也願意說些話安穩他。
眼看香就快要燒完,左鳳泥右手握拳,抬在空中。場下登時嘈雜全無,只有些許止不住哭聲的小孩發出嗚咽,在這時顯得格外刺耳。
“怎麼樣?”左鳳泥又露出笑臉,像是在關心一個相識許久的朋友,“有知道些什麼嗎?
“要說實話哦,我最討厭別人撒謊了。”
他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前面的地下,剛剛死掉的先生人頭就躺在那裏,雙目睜着,滿是錯愕。
這就是之前郭玉辰所說的,這個世界是鼓勵修鍊的,沒有踏入修鍊之路的普通人在這些武者修真者眼裏與豬狗無異,隨意屠宰。
“英…英雄…”被問道的先生立刻就跪了下來,和第一位一樣,“我真的不認識什麼謝秋璇,你放過我吧!”
“哎。”左鳳泥嘆了口氣。
一旁的李九像是得令一般,又大笑着站起身來,幾步並走就到了這人身邊。
“英…英雄…我真的不知道!真…真的!”
那人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但李九完全不顧,又如法炮製地拎起了他的衣領。
不行了!
許運承心下一動,不能再任由這樣了,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打贏李九,而就算郭玉辰出手相助,也不一定對付得了鞦韆二老。但這種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左鳳泥!”
他往前一步。
但奇怪的是,這個聲音卻並不是他發出來的。而且此時他的身前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名自稱李虎的年輕人,也上前了一步,擋在他前面。
“左鳳泥!”
這喊聲又響了起來,左鳳泥抬頭一看,卻是看向前方。朦朦朧朧的霧氣間隙中,公學的一間木屋裏又走出了一個年輕的先生。
那先生走路有些晃,看來是腿上有傷。待視線稍微清晰,他才看清對方的模樣。
來人大概二十來歲,身高大概中等偏上一點,臉龐消瘦。頭髮不算很長,但疏於打理,有些凌亂。穿着很普通的長衫,手中拿着一本藍色封皮的厚書。
在他身後還有兩個年輕人,一言不發,雙目有神。
“左鳳泥!”那人喊道,“謝秋璇就是本人,今日既然你敢在此地行兇,那你也別想活着離開了!”
左鳳泥饒有興緻地觀察着對方,-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看着並不太像一名修真者。而既然敢說狠話,就必然還是有些倚仗的,至少,要拖延一點時間,不然自己死了,在場的人也同樣沒法活。
他有點想看看對面有什麼倚仗。
看到李九有些躍躍欲試,他伸出右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先別動,然後雙手在台上一撐,自己跳到下面來。
“你說你是謝秋璇,總得證明一下吧?”
左鳳泥笑着問。
謝秋璇也不急,大聲答到:“聽說你是聞洲人,那不認識我也不奇怪。今天之後如果還有一口氣,可以去海洲問問那安帝門的凌滄海,他吐血的樣子我現在還有些印象。
“不過很可惜,我不會讓你剩那一口氣的。”
左鳳泥還沒回答,後面的牟星秋先走上來了一步:
“小娃娃,你認識凌滄海?”
“怎麼,你也認識他?”謝秋璇反問道。
“你要是有本事打傷凌滄海,那老頭子和你也算有些緣分,一會兒你可以選一個你的朋友,老頭子幫你周旋一番,留個性命。”
牟星秋嘿笑着補充道:“但是你的不行。”
“呸!”謝秋璇一點都不領情,“井娃觀海,不知深淺。死到臨頭了還在逞強。”
“左鳳泥!”他對左鳳泥道,“也讓你死得明白點,今日這大霧瀰漫,乃是我虎村上古遺留的血煞鎖真大陣!修真者進入陣法,道統無法激活,天地之力隔絕在外,別看你們幾人武藝高強,我虎村也有幾百口人上百個精壯,一會兒人來了你們一個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