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亂夢,酒後低血糖(20)

酒後亂夢,酒後低血糖(20)

酒深了,睡得卻淺,身體動彈不得,放佛聽得見自己的鼾聲和不遠處他們仨的鼾聲,似乎有什麼大車經過,感覺紙板床墊微微地動,耳朵麻得發癢,床墊抖動的幅度更大,身子不住地顫,屁股“吱呢”顛簸懸空。我趕忙睜開惺忪的眼,白色光刺入眼帘,“突突突”,我坐在爸的小摩托後座,雙手緊緊抓住他屁股后坐墊上的抓帶,耳邊呼呼吹過的風,颳得眼睛睜不大。

小摩托真是矮,完全不如小時候坐的那般高,腿非得是蜷起來,腳蹬子也小,踩不上。爸的後腦勺髮型變了好多,以前烏黑的頭髮變成一小撮的銀白色短寸。

“爸?”

我惴惴不安地哼了聲,不想,爸竟然聽到了,

“嗯?”地應了聲,沒有回頭,聲音確實他的。

“爸?”我心想,“我啥一下子變了這麼多?我是多久沒有見過他了?”

爸駕駛着摩托車,走的路我認識,是去老家縣城城郊的路,兩邊是老百姓沿街開的小店,偶有不連續的空缺,看得到泥巴路和遠處的土坡,紅色的碎石有的鋪滿後邊連綿的山丘。

“我們過了哪裏?”

“過櫧溪河了。”

風很大,話音繞過他的身子拂到臉上,順臉頰衣領鑽進耳朵。

櫧溪橋后是縣城的大坡。他把油門擰大,小摩托拖着兩個人呼哧呼哧地爬坡,熟悉的汗味,陌生的後背。

縣城的街口新種的梧桐樹苗,一排排甩向身後,往裏駛,樹苗變成小樹,小樹又變成高聳的粗壯大樹,枝繁葉茂。

我的小學就在這條街上,我講想去看看,爸說,

“駛遠了,現在學校放假,沒有人,看個啥哩,去看家裏的老房子先。”

小摩托拐過條彎,往縣城北去,這一路沒遇見一個人。城北只有兩家像樣的店,糧油店和很小的一個新華書店,大門用的是藍綠色的豎條木板,白天裏營業時,裏面黑咕隆咚的,沒有幾盞吊燈是一片灰暗。

駛過幾條街口,摩托車朝路左邊鑽進條小巷,光線在這裏陡然變暗,兩旁的兩層民房被加蓋出三樓窩棚,傾斜的棚頂向外延伸,把本就不寬的頭頂擠成一線天。路上顛顛窪窪,凹下去的是坑,凸出的是鵝卵石尖,民房遮掩下的巷子不短,顛簸好久后豁然開朗,如烏雲突然褪去。摩托沒駛多遠便停了下,我跳下後座站着看路兩旁,后脊梁骨就硬的發涼,兩旁小山坡上成片的民房被碎石頭全壓塌,那些石頭是白灰色,和足球那麼大,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發毛,被壓垮的青瓦、木樑和壘房子的紅色山石。我們推着小摩托往前走一會也是這樣,前邊土路和櫧溪河的一處支流的小橋,橋頭原先有個涼亭也塌了。我們就站住,獃獃地望着四周。

一個人蹲在橋另一邊的一處廢墟上,用手摳地上鵝卵石的頭,身後立着半截未倒的門框,見我走近,從地上抽回手,拍拍土站起身,

“子鳴?”

我脫口而出,“郭子鳴?”

一幅死氣沉沉的臉上,眼睛忽然明亮,他從橋那邊走過來,什麼也沒說,從衣服兜掏出一包軟煙,揉出根遞過來。我是很久不抽煙,但還是結果點燃吸了。

他把煙帶放回兜里,抬臉看了下我,欲言又止,鮮亮的眼睛瞬間黯淡。

“咋了?”

“沒啥。”

他低頭看土路,用鞋頭磨一塊鵝卵石頭。

我們沉默許久,煙快吸到屁股,話才隨煙縷絲溜出嘴角。

“高中畢業后,我沒考上像樣的高校,就尋摸着把家裏自留地兌出換些補償款,去城裏打工。這不,縣裏前些年剛有民房買賣政策,這些錢換成首期購房,講究打工過日子應該還是過得去。鄉鎮之前是同意的,前段時間又說不行,講市裡有新規劃到縣鄉,不批准私自買賣土地,要統籌;於是,很多人就去縣裏遊說,又去市裡,吵吵鬧鬧的,沒個結果。”

郭子鳴又掏出煙,點了根。

“再后,來了許多人,先是對各家戶說市局統一規劃,講本縣列為重點發展目標,這裏今後將會東西通湖南、浙江,南連福建的高速公路,還有個什麼德國合資客車廠。這巷子外也會開發一條市裡和縣城的直線高速。”

我說,“那縣城口外的櫧溪河老路呢?”

“那條不打算擴建成高速了。”

“新的城際高速規劃把縣城聯合起來打造成一個大的地級市,想周邊縣鄉輻射。”,他又說。

“他們鼓勵大夥以很低的拆遷費達成協議。大夥鄉里鄉親的全都不同意;於是就來了許多人,先是威脅,後來又來了幾個夾着公文包的領導模樣,和顏悅色地規勸。”

“他們無非就是想你們每家拿很少的補償款出讓土地咯?”

“我看不完全是,大概更有樣子是找個關係戶開發商,把我們打包一起低價買斷。”

“後來呢?”

“後來,就真的有人來談,給的補償款很低。”

我倆又點了根煙,

“再後來乾脆懶得談,來的人穿成什麼模樣的都有,吵吵嚷嚷地擾民滋事。不久我們就幹上架。他們人雖不多,卻都很能輪善打,還帶着打棍。我也是才發現原來沒離開這裏的鄉親很不少,大夥老少一起上,帶着鋤頭、犁耙、鐵鍬啥的,兩邊都沒占啥便宜。打過幾次架,又有領導模樣的來說為了發展,為了大夥好,這附近全要拆,馬上就要洽談招商引資,以後鄉親們就不用外出務工,在家鄉住新房,百利無一害。”

“‘只需要眼下稍稍犧牲一點點個人小家利益嘛!’,他說,‘你們看看周圍附近的鄉里,只有我們這裏還在聚眾鬧事,這是在給市裡、省里領導和城鎮發展添堵。’”

我說,“聽上去很美好。”

“好個屁!引資不引資,發展不發展另說,低價打包我們這片土地,再一起出售,市局有政績,領導先分錢。”

我說,“你這人思想怎麼這麼狹隘、陰暗,這麼多年,你和小時候一樣,還是沒有變。”

他掐滅了煙,“嘿嘿”地笑了,扭頭看我,“謝謝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哥們。”

我不好意思也“嘿嘿”地笑。

他說,“前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半夜醒了,輾轉反側嗓子幹得睡不着,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同尋常。我打算起來找水缸舀瓢水喝,順便出去看看怎麼回事。走出門,黑不溜秋,就聽見到處‘呼啦啦’。”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挖江砂的船上除了梯形履帶的,還有一種吸噴砂的?”

“好像有印象。”

“對!就是那種噴砂的管子聲。我趕忙回屋喊醒家裏人,才跑到門口,屋子就坍塌下,砸碎所有傢具。”

“那~”

“爸媽是沒事,我那個弟弟沒跑出來,被壓在裏頭。”

我沒來得及替他悲傷,納悶地問,“你有個弟弟?小時候上學幾乎見過所有班上同學的兄弟姐妹們,怎麼從未見你帶過他?”

“當然有一個啊,小我五歲,家裏偷偷生的,放在我大爺家幾年,我大爺沒有孩子嘛。”

“哦,哦。”,我不置可否,只記得那時候計劃生育管的特別嚴,村子裏的大家亂生,有鄉里縣裏戶口的想偷生一個確是不容易。

再看郭子鳴時,他已經蹲下身去用手摳那塊他剛剛用鞋子蹭的鵝卵石,一言不發。我覺得奇怪,因為好像才回過這裏,也就是幾年不久前,建設的特別好,周圍民房都變成乾淨整齊的、一模一樣的公寓樓,那條高速路修得很平很寬,來往縣城和市裡變得非常容易,不再像以前繞着農田山邊七拐八繞。

我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起,目光便從地上的鵝卵石挪開,一抬頭,看見爸不知道什麼時候推着小摩托,順着橋頭的大下坡一路往底,越推越遠。我急忙喊了幾聲,“爸,爸爸。”,聲音卡在嗓子眼,發不出去。

他沒有回頭。

正起步去追,扭頭給郭子鳴道個別,卻發現他不在旁邊的地上,而是站在橋上,背對我,獃獃地看橋外山丘那邊被石頭“冰雹”砸塌的房子,身體僵直地立着,彷彿尊雕像。

我扭身去追小摩托,無奈步子怎麼也邁不大,急壞的我,拚命地掄胳膊也無濟於事,腿腳彷彿被困住似,蹬不開,耳邊的風卻吹起長長的哨子,日光正晌午,同我一起使勁奔跑,影子被拉短,被長風吹淡,在我好容易奔到坡底時突然不見了,抬頭看才知道原是偶然飄來的一小塊雲,剛巧遮掉身影。

“爸~,爸爸~~”

才剛跑下坡,爸又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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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眼醒來時,天未亮,似乎是放晴了,乾淨的天空裏沒有半朵烏雲,雖然也沒有月亮,幾顆很不起眼的星星悄悄地眨眼,安靜得寡淡。我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風大的很,吹得身下墊的紙殼板邊角“啪啪”地響,灌進的風試着要把整張紙板抬起。

艾迪在我身邊睡着,呼嚕聲比風聲大,我瞧見JACK醒了,他慘淡的臉上兩隻沒什麼眼白的藍眼珠,嘰里咕嚕亂轉;其實,從這麼遠的距離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只不過我記得是那樣。他見我也醒了,打個手勢示意我抽不抽煙?我點點頭回他,我並不想抽,倒是想找個人一起排水。

我倆站在圖書館灌木叢邊尿着,風一過,我正臉像被掄了一拳,眼冒金星。我覺得特別不對勁,心跳突然加快,就好像剛剛那一“拳”是結結實實被打在了臉上,又或是更像被突然“嚇”了一跳。

我捂着胸口,從羽絨服外,下邊尿就沒那麼有力,縮回來的水柱滋在鞋子邊。

重新在地鋪上坐下后,歇息了會,依然沒有好轉。我努力躺在墊子上試圖睡着,酒醒的凌晨困意濃,輾轉反側幾下,快要睡着時,突然覺得呼吸不上來,身體動不了,腦子一下子醒了,我使勁地吸鼻子,吸到眼前金星四射,肺里一點空氣都進不來,腦子迷糊了,身體又一下子醒了,我坐起靠在牆邊晃腦袋,想晃清醒,心跳陡然增速,放佛一隊急行操練的士兵,從“撲通撲通”乾脆變成“通通通通”,我嚇得臉頰冰涼,站起來把手伸進羽絨服使勁地揉搓左胸和肚子,左胳膊腋下漸漸麻木沒有知覺,脖頸變得僵硬,

“心跳很快啊。”,我對自己說,

“這怎麼弄。”

右手夾帶着揉一揉左胳膊腋下,摸一摸脖子,立馬又擺回心胸,輕輕地搓,使勁地搓,都沒有一丁點用,額頭上出了一排排的汗,我感到喘不上氣,僵硬的脖子被汗浸潤放佛有些知覺,變得柔軟一點點。

我走過去喊醒艾迪,蹲下去的腿抖得幾乎跌坐在地上。

艾迪醒來,站起看了看我,

說“你吃點東西。”,說著從外衣兜里掏出個凍得僵硬的漢堡給我,叫我趕緊吃。

我擺擺手,依然邊揉搓胸邊四處踱步。

他把包裝紙撕開塞到我嘴邊叫我咬一下口,我捂着胸費勁地張嘴咬下一小口,咀嚼、深吸氣地咽下去,他就又遞過來叫我咬。

過了不一小會,可能也就那麼三五分鐘,心跳突然就跳低了。

漢堡好乾,我努力咽下去幾口,覺得嗓子干,想喝水被艾迪拉住,他把手裏剩下的遞給我叫我先吃完再說,最好別喝水,我沒問他為什麼,靠着那點微薄的口水努力地咽下去剩下的。

吃完后我唱出一口氣,癱坐在牆邊的地鋪上。我不敢躺下,因為一躺下就覺得上不來氣,就只好靠着,靠着還得不停地更換姿勢,怕哪裏又感覺麻木。

坐過好一會,突然覺得困,艾迪走過來遞給我一瓶水,說悠着喝點,我喝了一口,還是干,就又呡了兩口,覺得心跳快,緩緩地放在身旁地上,蓋子也沒有蓋。

艾迪將手操進口袋,垂下山羊下巴瞧了瞧我,他似乎是不久前刮過鬍子,山羊下巴和腮幫子上冒出毛烘烘的胡茬。

躺了好一會,心跳每次蹦躂都放佛有人在身下背上推了一把,然後又鬆手;儘管,有點害怕,好像呼吸也不暢,時不時要喘次深的,但很乏,最後慢慢睡着。我一覺睡得特別久,一直從凌晨睡到第二天早上,沒有夢。醒來后,舒服好多,不再覺得心跳時有人推一把,放佛是藏進了胸膛里,在我做任何動作時會展露,那麼幾下顫動,叫人害怕,氣也不敢喘大的,於是就又多顫動幾下,更害怕,只好東看西看轉移注意力。

我慢慢地走去超市裏撒了泡尿,從門口麥當勞買了兩隻漢堡,靠在門口牆邊細嚼慢咽了半隻,胃裏有了東西開始消化,心跳一塊就害怕,就收起來揣進口袋走回後邊躺在紙殼板上閉目養神。就這樣又昏睡了一整天,到天全黑后又過了許久才醒,喝了口水,從口袋裏拿出漢堡啃了剩下的一隻半。

趁着夜色爬起來,我踱去圖書館那條街口排水,路上無車,懶得走進草叢,直接脫下褲子腚朝大街面向灌木噴洒,完畢后我喘上幾口氣,原來排水也要花力氣,正要往回走,看見JACK,就問,

“不睡覺?”

“唉~~!”,他嘆了口氣,

“咋了?”,我下意識摸摸胸脯,喘了大口氣,

JACK笑了,說,“你沒事吧。”

我也笑笑,“沒事。”

“我看你沒啥事了。”

我想起從昨天就昏睡到現在,就默認地“嗯”了聲。

“艾迪說你就是低血糖,酒後低血糖。吃得太少了喝酒就這樣。”

“低血糖?”

“我們都有過,沒事。你年輕,一下子就好了,我有一次歇菜了好幾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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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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