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瓶朗姆酒(19)
上午的霧愈漸濃郁,三輛滿載的車推在路上,附近行人聞聲不見物。這濃霧持續到中午才淡去。
超市的西北角的兩條街外有一個回收站,在那間政府專營的酒坊背後。我和他們站在回收站裏邊的長條桌前整理和數瓶子,沒一會就很不耐煩,我非常討厭整理這些滿桌亂蹦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和他們打了聲招呼,獨自踱去前邊的酒。我喜歡逛酒超市,儘管兜里沒張票子。
中午的酒坊沒什麼人,除了店員,貨架間顯得特別空蕩,我來回著摸摸這,看看那,覺得自己很礙眼。我也觀察過,其實顧客並不算少,這個時間來的大都是年長的女性,目標明確,拿了就去付錢,買的多是烈酒,不知道為什麼,會不會男的到這個歲數已經腿腳不靈便,走不動路,買個酒精飲品還得差事老婆。
以前聽一個朋友說他腦子裏的褪黑素少了,晚上覺少,早上起得早,到了傍晚就喜歡喝點烈酒叫自己睡得踏實、久一點,我那時就以為烈酒是年紀大的人的偏好,後來想他大概在扯淡,不過剛過四十的人,依然是過着二十幾歲年輕人的習性,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哪來的褪黑素缺失;然後,就認為烈酒是中年人的喜好,再一想也不對,身邊認識的有的是中年不飲酒的。想着、想着,正好站在威士忌貨架前,十幾塊的一斤半裝的低價威士忌有好多種,有的瓶子風騷時尚,有的復古顏色暗沉,回憶起前幾天喝過酒的晚上,喝的也都是四十來度的酒,看着眼前的酒瓶,嗓子裏和胃裏一陣火辣辣的,嘴裏卻泛起一絲回甘。
我想買一瓶。
我沒有伸手,在店裏跺來跺去,又看了其它的玩意,啤酒一大類區,葡萄酒幾大類區,最後看了伏特加,白蘭地和中國白酒,在朗姆酒最下層里看到以前在農場幹活喝過的“老山姆”牌朗姆酒,很喜歡那種老式酒瓶,簡易的貼紙產品標。
我蹲下拎出一瓶,走過啤酒區時,站在一個冷櫃玻璃門前發獃,第二層剛好可以被眼睛平視的一層,一個顏色很熟悉,白底綠色薯條裝飾,500毫升的易拉罐,印着中英文的“XX啤酒”。
我去了收銀台,店員掃過酒,稅後二十塊五毛八,我從大衣內有拉鏈的口袋數出二十一塊遞給她,拿回四毛二,攥着酒瓶快步離開。
屋檐外,午後淡去的霧色和雲層淡去了濃厚煙熏妝,白過不久,又莫名地黑壓壓襲來,像童年的堰塘,半截青磚扔進去,浮萍盪散了又聚攏來。我在屋檐下找了個柱子旁的台階坐下。幸好,下午,只過去一小會,便又重新白亮了。雲層露出三、四隻小洞,儘管看不見乾淨明亮的藍色,但還是有光幾束灑在了這邊,黃燦燦的、雞蛋花般溫暖。烏雲雖不能被叫做白雲,層層疊疊的遮天蔽日下,居然也叫幾柳光映得發灰發白。
我揣着酒瓶回到後邊的回收站時,他們幾個正在結賬,幾摞亂七八糟的瓶子堆在大長桌上。
空掉的手推車並沒有輕多少,卻覺得一陣輕盈,推在行人路上異樣的飄忽。我們推回超市的背後。我非常喜歡這裏,除了偶爾頂頭的那間泰國餐館偶爾出來丟垃圾和抽煙的廚子,這裏幾乎是我們四個的天下。
JACK和約翰湊在一起,JACK抽着煙,約翰啥也沒幹,敦實地坐在地鋪上靠着牆閉目養神。艾迪坐在我不遠處。我從兜里掏出早上麥片粥的麥當勞紙杯子,把手指伸進去捅圓了杯壁,又從懷裏拿出朗姆酒擰開金屬蓋子,滿滿地倒上一杯,
然後一口灌下去一半。
“真甜啊!”
嘴裏和嗓子眼甜絲絲的味道蓋過酒精,膩得像止咳糖漿。喝烈酒的好處就是比較猛烈,腦子裏閃現的情景像放幻燈片,不用使勁想就在眼前播個遍。我道行還不深,看到的都是上午的情景,還有昨夜一晚的夢境,想不到夢裏的東西也能看的這麼清楚。
看厭了,我扭頭看着兩條胳膊遠的艾迪,他面無表情地抽煙,噓出一串長長的煙霧,傍晚隨還遠着,在下午里,那白煙十分濃密。他也扭頭看了看我。我晃了晃手裏的酒瓶,沒想到他居然搖搖頭。他回過頭去用手指彈去衣服上的煙灰。
艾迪靠牆坐着許久也沒有變換姿勢,偶爾從一抖的煙盒裏掏出殘差不齊的煙屁股點燃,他沒有喝酒,儘管我把那瓶酒擺在我倆的中間地上,他的眼眶,黑漆漆的濃墨重彩,他放佛很少睡覺,卻總是精神奕奕,不知道他昨天究竟去幹了什麼,不知道他昨夜究竟又是同誰一起“共度良宵”,我們雖同睡在一小塊地上,卻還是各自地面對各自的夜。獨自面對一整個夜總是煎熬伴隨着勇氣。
艾迪抽完一支煙從內兜里掏出錢開始數,一本正經地。我把手縮進袖子,拉開大衣內口袋的拉鏈,悄悄掏出錢幣捏在手裏,從胸前沒有拉到脖子的拉鏈口,也數了數,花花綠綠的幾張票子,不算外衣口袋裏的鋼鏰,一共275塊錢,不禁心頭一熱,一陣高興,還有這麼多呢,我以為只剩不到100塊了,剛來這座城市時,身上帶着425塊,留了360給室友當兩個月房租。這樣看來露宿街頭的確為我剩下不少住宿錢,不過算下來這樣也並不省錢其實,因為我沒有進賬的。
我有點想回家了,不是回父母的那個家,是回來這之前同朋友同居的宿舍,也有點想回學校繼續讀書。
最後一次在大學讀書有三年多了。大學最後一年大漲過學費后,我就輟學了,隨後每天送披薩,豐衣足食,本是打算不亂花錢,攢夠學費,快三年時,學費雖然從中又漲了幾次,也差不多夠了,心卻野了,想着與其回去念完那些課不如找點事情做,於是保證每天送外賣的收入,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搗鼓,因為外賣都是晚上送,完全不影響白天干別的,每干一個買賣,總是好景不長,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我也總在想,大概我就不是那塊料,幹嘛乾耗着,痛徹心扉地想過幾夜要回學校去再讀書,又不願意再花時間吃苦去撿起以前的課,也就越來越沒信心。
一個多月前經位朋友介紹,來這裏嘗試簽個區域啤酒、葡萄酒分代理,以為簽下合同就可以當成個正經工作。來時的路費是代理商報銷,但來的並不是我一家。在展會上,不用說,沒啥經驗,拘謹的表現完全不如其他的老手那樣輕駕就熟、遊刃有餘,心有雜念,想着我那點出人頭地的想法,表現得就更失敗。出了展場,我便把那套二手的肥大的西裝上衣塞進了大廳的垃圾箱裏,絕望地賭氣離開。如果,沒有這一份體面的收入,那再回去以前的城市重新找一份送外賣的臨工,僅靠那點微薄的工資和熬夜開車,每個月交過房租、車保險和吃飯、喝汽水,我還能幹點啥?想來想去又想起“不如回去念書”,想着以前朋友們一個個畢了業去了正式工作,心裏就像塞進了一把豬鬃,毛烘烘的,渾身煩躁。
我租了個短租居所住了兩天,想收拾下心情,先是給室友打電話講會遲兩個星期回去,他們說沒問題。我把手機充滿電,退房前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把手機一直關機,電池板取下來貼身放着。
剛離開短租屋,白天我在圖書館二樓霸佔一張風景好的學習桌,一呆一整天,閉館后,從傍晚到天黑時間很短,隨處瞎兜兜混到天黑,就順勢在圖書館外邊一處隱秘角落蜷縮。初涉街頭的夜裏,難以忍受堅硬的水泥地,輾轉反側,硌得根本無法入睡,搞得我非常後悔扔掉的那件肥大的西服上體,至少還可以墊在地上,然而這樣的破晚上,又凍又長。好容易挨到第二天明,差不多就是7點來鍾,我就去SAVEONFOODS超市裏搞些散裝餅乾,付賬錢吃掉一大半,在門口的麥當勞或者TIMHORTONS買杯小杯咖啡,坐在超市北邊的馬路邊看陸陸續續上班的人群走出附近的矮層公寓樓,冷了就回到超市吹暖氣,挨到圖書館開門,去喝一樓的沙濾水,上二樓更乾淨的廁所,繼續找張桌子呆到傍晚閉館。白天裏伏桌子睡覺很有意思,明明感覺睡得很實,卻能聽見周圍人來人往,能聽見他們輕言低語,甚至好似可以看見他們所在的位置,從一個放佛飄在半空中的地方向下看到的。
冬天的白晝短,夜總是毫無準備、悄無聲息地來。第二個晚上前,我在閉館後去超市裏東晃西晃吹暖氣,晚上11點關門前買了一個紙盒葡萄汁飲料和一個玻璃瓶105牌子的牛奶,這牛奶挺貴,但因為透明的玻璃裝着乳白色的奶汁,看上去特別有口感。我覺得這兩樣東西就算不能徹底幫我增加熱量,喝上兩口依然可以排解寂寞。
第二個晚上的上半夜,我回到頭一天晚上睡的那個角落,面朝著牆側身含衣卧下。同頭一晚那樣,輾轉反卧,可就是睡不着,腦子飛快地轉,一片空白,像雪花信號的電視。我突然記起超市街對面有家韓國網吧,怎麼樣花幾塊錢總比在外頭耗着強,我是真吃不下躺在外頭大街邊的苦,結果,半夜兩點被店家趕了出來,因為網吧就營業到半夜兩點,早晨八點才重新開業。
“我靠!”
我又重新回到圖書館外頭倒下。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久,起身去草地上尿尿,回來的時候在角落遇見艾迪。他應該是正好到,歇腳點着根煙,一手扶着手推車慵懶地站着。他問我是幹嘛地。我啥也沒說,覺得這兩天就我在,這是我的地盤,就矮牆坐下,看看除了我自己,旁邊連塊劃地盤的紙板都沒有,就從懷裏掏出那瓶牛奶,“噔”地擺在身旁。
他抽過煙走過來靠牆離我不遠坐下,見我什麼鋪蓋都沒有,干坐在光地上,問我要不要毯子?我看了看他車裏灰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毯子,又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奶瓶,想了想,不置可否,他站起來去車裏拿出那毯子,重新坐下扔在我倆之間的地上,我下意識覺得那毯子很臟,又不好意思拒絕,就問他喝不喝牛奶。
“105,好牛奶,很貴吧。”
“打折嘛。”
他沒客氣,伸出胳膊就攥走,攥過去就擰開喝了一大口。
我也沒客氣,蜷膝弓起背撿過那條毯子,展開了鋪在身下地上,覺得也還好,好像並不臟。
我把羽絨服裹緊靠在牆邊,坐着坐着感覺睏乏,扯過羽絨服帽子蒙頭便睡,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到後半夜。醒來時,迷迷糊糊好像有人說著什麼話,講得啥聽不清,我換了個邊,臉朝屋檐外,腦子清醒了,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些啥。後來就常常半夜醒來一次,有時半夢半醒又睡過去,有時乾脆睜眼,醒着到天明。
---
我又拿起瓶子倒了半杯,然後想起艾迪,就問,
“艾迪,你喝不喝點?”
“來!”
我把瓶子“噔”地放在他身邊地上。
“來,乾杯,慶祝回收。”
我倆喝得比較快,一瓶酒不一會下去三分之二,從垃圾箱和牆縫擠過的風都覺得柔軟,即使天空不明朗,也溫婉。很想藉著酒勁問艾迪他昨天去了哪,話幾次涌到嘴裏還是講不出口;然後,我倆又把剩下的三分之一也灌進了肚子。
“你昨天又去騷了。”,JACK坐在對面冷不伶仃說。
“啥?”
“你彈琴去了?”
“嗯”,艾迪打着酒嗝,
約翰把他濃密鬍子下的嘴張開同JACK一起“哈哈哈”地笑,招呼我過去抽煙,我發現我也站不起來,他就走了過來伸手遞出根比較長的“屁股煙”,小聲對我說,
“他喝多了,嘿嘿。”
扭頭又說艾迪,“喲,玩的怎麼樣?”
“啥?”
“問你彈琴彈爽了嗎?”,約翰在對面幫腔,
“對,嗯,去~過了。”
他倆“嘿嘿”地笑,說,“你退了多少只瓶子?”
“啥瓶子?”
看來他是真高了。我也有點,心裏嘀咕“退瓶子?”,可能我提前離開去了酒坊,錯過了知道今天回收掉多少只,也就完全沒印象有這麼回事。第二天聽他們講,我和艾迪一共一百七八十隻,而JACK他倆居然一車三百多隻,有點難以置信。
“回收了幾隻瓶子?”
艾迪又打嗝,想了好半天,
“嗯,真的。”
突然一頭倒在紙殼箱地鋪上睡去,從未見他睡得這般乾脆。身上穿的仍是白天的比較薄的淺綠色的短夾克外衣。JACK走過去從車裏抽出毯子撣開給他從肩蓋到小腿,像第一次他幫我蓋毯子那樣,很隨意,不過是舉手之勞。
JACK說艾迪的女兒喜歡聽他彈鋼琴,一年到頭他總要找個時間去大學的練習室玩上一下午。
“他有女兒?他去見他女兒了?”
“很久以前有,現在~~”
“早跟他前妻搬走了。”,約翰附和着,
“大概都不在這城市,反正從來沒聽艾迪講見過她們。”
“見過一次。”,約翰講,
JACK想了想,“沒有吧,我認識他以後就沒聽說過。”
“她們要不就離開這個國家了。”
“誰知道,有可能,哈哈哈。”
JACK又說,“我們那時還問他,‘你想不想家?’,他說‘想個屁!’”
“嘿嘿嘿”
“是問錯了。”,約翰說,
“要是問想女兒了?他准就閉嘴。”
“哈哈哈哈”
唾沫星子亂噴。
舒服的酒精腦子裏打轉,我順着話問他倆,JACK講他就他自己,約翰講他“出來”很久了,以前回去看過,特地洗了頭,刮掉鬍子,衣服穿得很得體,也很尷尬,如坐針氈,不過那樣,也沒有再想。
“去他媽的‘保重’!”
“哈哈哈哈”
我扭頭看了看艾迪,他的下巴緊挨着胸脯,後腦勺被牆擠着。我伸手把一次性杯子拿過來,杯壁快要被酒浸潤滲透成棕黑色,仰脖子把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
從來沒有這麼快地喝這麼多酒,挨牆坐着時還好,躺下去腦子裏就雲裏霧裏神遊,飛得越高,胃越淺,只好手扶着地坐起,叫腦袋回到地上,幾番折騰最後居然是坐着迷糊着了。還沒有這樣睡過,本以為不可能坐得穩,誰知道,背和腰竟然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