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和遺體告別(21)

告別,和遺體告別(21)

總算是緩過神來,想想昨晚,想想以前看電視看別人生病一點沒感覺,不經有些后怕,感同身受的后怕。

我們走回去湊巧艾迪醒了,說捲鋪蓋去圖書館吧,再過幾個小時超市凌晨里要上貨。

去了圖書館外邊佈置妥當,大家無話就都躺下歇着了。我睡不着發獃,腦子裏一片雪花空白,過了挺久,聽着“窸窸窣窣”的聲音,支棱起來看原來是JACK,他站起來去排水,完事後點了根煙走過來,我蔫着不動,艾迪支起身也點了根同他說話,

“你咋不在你的大鬍子甜心的懷裏?”

他倆向來倒下去就是從那捲大被子裏暖和地“窩”到天亮。

“睡個屁,哈哈哈,我他媽特別窩火。”

“窩火?你窩個毛,大半夜不睡覺。”

“睡個屁,那傢伙發神經,他媽的把被子全捲走壓在身下。我拽不動,推他推不動。”

艾迪“嘿嘿”地笑,“他不是還給你留了‘角’?”

我順着艾迪伸手指的方向,他倆今天睡得地鋪離我倆很近,那隻“角”不算小,蓋得住上身蓋不了下身。

我也“嘿嘿”地笑,想想還是天寒地凍的幾星期前,大黑夜裏,他倆愜意地縮進厚厚的大被子下,與世隔絕的冬眠,而我倆只各搭了條薄毛毯在身上,再看看他這張慘白沒血色的臉,大概要不是那條大被子和大鬍子的體溫,或許他早就凍死在某個冬天裏。

艾迪對他說論個頭約翰得佔一大部分被子,論體重他也需要一大部分;所以,多佔一些很正常啊,你就那三兩虛身子,剁幾刀炒不了三盤菜的肉,那麼多要求。

“三盤肉?”

JACK同我聽了一愣,“哈哈哈”地笑,笑過很高興,我發現不喘了。

艾迪說,“我要睡會,困了。”

我和JACK站起來去排水,他問我要不要煙?我搖搖頭。風一下子特別大,他打了幾次火機都沒有點着,終於在排完畢把水管塞回褲襠,用手遮着勉強點着。鮮紅的一小撮光下抖動的嘴唇,

“我要去申請救濟站。”

“救濟站?啥意思?”

“救濟站啊,你不知道?”,他頓了頓又說,

“我想洗個澡,舒服地躺在床鋪上,睡覺,你知道嗎?”

“哦!”

“蓋上有消毒液和烘乾機味道的被褥,好好地睡一覺。”

他狠狠地吸了口,吸的是捲煙,細細的煙,燃燒掉一大截。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他媽的就想好好地來上一覺。叫我用一瓶‘摩根船長’換一夜都沒問題。”

“我實在太想念那股味道了。”

聽他講着我沒啃聲,放佛知道他想的是啥,腦子和鼻子裏充滿烈日炎炎下幹掉的泥土味還有泊油路味;然而,看看他的臉,又覺得不是,想來想去,就附和說我去過那裏,路過的時候。

我的確是路過那裏,見過滿街亂跑的“我們”,見過排長隊不知道為什麼的“我們”。那也不奇怪,那時的我還不是“我們”,後來我就知道,“幹什麼”和“去哪裏”,排隊、排長隊都是“沒什麼為什麼”,反正排,就是了。有些地方不是去了就能進到裏頭洗澡、領盒飯和睡在有消毒水味的床鋪上,凡事總得有個先到先得,算是公平合理。你可以選擇每天清晨被人從鋪位上趕出來后就立馬站在隊伍的最前邊等待晚上的入寢,也可以選擇四處東遊西逛到下午才懶洋洋地站在長長的隊伍很後邊,

當然咯,自由的代價不過是有可能輪不到自己,那就外邊找地方露宿。

有人的地方就是社會,救濟站附近的“我們”特別多,三三兩兩的,也分三教九流,並且拉邦結社,那附近的幾條街區是老唐人街,建築是快一百年以上的房子,砌的是磚頭瓦片的洋樓,想在大以前的時候肯定是破費和洋氣得很。鮮亮的磚瓦自從救濟站被搬來這裏,就算沒變得真的斑駁,也是真的斑駁了,再也沒有回過頭。這些洋樓,光禿禿的外牆下沒有避風遮雨地方,“我們”就沿街找前邊開店的後巷,在卸貨區凹進去的樓底小塊地方避風遮雨挨過幾個晚上。要麼不行,就去附近的綠地上,在光禿禿的樹下將繩子綁在結實的樹杈上,用油布扯塊地方避風雨。可,究竟是難覓塊安穩的地方,從以那塊能領盒飯和睡一晚上消毒水乾燥味的地方為中心向外延伸的好幾里地。

艾迪他們覺得沒意思,索性步行十幾站路,來到圖書館這裏扎住下來。十幾站路,坐公共汽車也得一小時多,推手推車帶着家當,走走停停最後一共推了三天才到,晚上就近找個後巷屋檐打盹,沿着大街開店的有的事,晚上閉門后就沒人了,小店不同超市上雞蛋牛奶,趕凌晨,可以睡到八九點。我講三天還好,他們說好個屁,遇見平路還好,遇見大坡就得三人一起先推一輛。

灌木叢前,JACK看上去被風颳得愈發精神,一幅破產企業家有望東山再起的模樣,

“我想在床上睡,蓋上被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快瘋了。”

“你打算去排隊?”

他沒有回答,慾望正在填滿他。我在想既然他的家當都已經和約翰共用了很久,完全可以交給他,自己去,買張票坐車去。

“你打算一個人去?”

他還是沒回我。大概是刨開填得滿滿的慾望,裏頭露出從早到晚站着排隊,不能吃不能喝,中途離開隊伍再回來就指定排不上,而搞笑的是中午分發午飯的居然是另一條隊伍,聽說排了午飯的再去排床,基本上排不到。

“你要是排到一半想撒尿怎麼辦?”

他看着我,忽然“嘿嘿”地笑了。

我想起那晚上艾迪說要犧牲短暫的舒適換來長久的自由。救濟站裏頭的晚飯、烘乾味的被褥就是毒藥,離開那裏,走遠點就戒掉了,回不去也就想不起來。

“裏頭的淋浴我還是很想念的!”,JACK說,

“唉~!我都好久沒徹底洗個澡了。”

“只不過也要排隊!”

“哈哈哈,洗澡也要排隊。”

洗澡排隊我也不是沒有過,在那個物質非常不發達的八十年代,就算外頭排進去了,裏頭還是幾個人合用一個蓮蓬。我沒有進去過這裏的,裏面應該不可能幾人合用一個洒水的。

我印象中的排隊隊伍,經過附近的總是會駐足瞧上幾眼,看看到底是幹啥的;而JACK說的隊伍,我從那裏經過來回過,從來沒有引起注意。他們就像是隱身人,在白日的臨街大牆邊。怪不得白天來的時候,艾迪他們仨不怎麼費力就消失在大街上,消失在稀稀拉拉不多的行人里。

夜晚來的時候,路燈和廊燈下的光一小塊一小塊地分散在這座城市裏。我們就這樣一會出現在這塊里,明天又出現在另一塊裏頭,就算偶爾被發現也沒所謂,每天熟視無睹的事與人太多了,人們都害怕與陌生人湊得過近。

JACK嘆了口氣,“唉!走得太遠,回不去。”

他講那外邊的那些人都是行屍走肉,是暴力,是偷竊,拉幫結夥,爾虞我詐,是個笑話。

他說,我站着聽,許久,天還是黑的。

我突然覺得累,走回地鋪坐下靠在牆邊,黑色夜幕下的廊燈亮的刺眼,風呼嘯刮過耳廓,我把毯子拉過頭頂躲在下邊,毯子裏一股潮濕腐爛氣味,失去力氣的眼皮漸漸地帶走意識。翻來覆去、半夢半醒間,放佛地面不平整,是圓咕隆咚的拱形,十分地不舒服。我把手向毯子外摸去,左也夠不地,右也夠不地,嚇得我一個激靈坐起身,雙腿就向兩側垂落下,好像是跨騎在滾圓的一條獨木橋上。

風,一大溜、一大溜地刷過,把嚇得渾身大汗吹乾掉,腰間痙攣就順勢向前趴下緊緊地抱住胸前的圓木。把頭側着向下望去,很深的地方,好像是一座巨大的爐膛,遙遠的輝耀,熊熊燃燒噴射出的烈焰碎成星子,立刻就被黑色的風捲起竄上來。潮濕的煙夾雜腐爛的木屑湧入鼻孔,我感覺木橋的下邊正在被火星子燙干燒着,陰冷的木橋正變得溫暖。

“你快過來。”

“你快過來!過來呀。”

“那裏?”,好像是JACK和艾迪的聲音,我張大口卻叫不出聲,伸手四處亂摸,驚恐萬分。

猛烈而起的火星子想梨花般綻放在我周圍,一簇簇,呼嘯捲起的風打轉吹奏長長的陰歌,

“陰間不和陽間橋一樣,七寸寬來萬丈高。兩頭都是銅釘釘,中間抹的花油膠,大風吹得搖搖擺,小風吹得擺擺搖。早上過橋,橋還在,晚上過橋,橋抽了,說聲走了就走了,過橋回頭把手招,就此斷了再歸路。”

木橋就裂成許多碎片,我閉上眼,一陣眩暈隨它們掉下去。

一束細光射來,閃一下白色,閃一下紅色,再又成了白色,後邊接着紅色。

我睜開惺忪的眼,叫黑夜浸潤得久了,微亮的光刺痛得淚滿盈眶。屋檐外依舊是灰色的雲,白是白了許多,看起來比前幾天更高,白不白、灰不灰,顯得詭異,死一般的黯寂。

剛才的夢歷歷在目,十九歲時,我第一次見到死亡,姥爺去世的火化前,媽說姥爺走前經歷了巨大的病痛折磨。他躺着一動不動,我摸了他的手,他的手不冷,不叫人害怕,只是陌生得讓人以為他睡著了很久。

眼前的早晨,我頭一次聞到了死亡氣息。

JACK佝僂着站在對面屋檐下,他身邊還有艾迪,也佝僂着背,那屋檐不矮,腰和腿確是直挺挺的地站在一團墨綠色的大被子前。

我頓時覺得也許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

我爬過去,從艾迪的身下看進去,約翰的臉色發白,像顆蠟像。他側身躺着,一側臉的上半邊在地上,下半邊的連同鬍子蹭在被褥里。我把目光挪開望向屋檐外天空,手不知不覺地按壓在地上,混沌的感覺才稍稍變得堅硬。

“他睡著了。”,艾迪說。

“怪不得怎麼也搞不醒,他昨晚奪走我的半邊被子。”

JACK講也許是他們頭兩天晚上嗑藥比平常多一點點,而後又喝了酒。

我說,“你們昨晚也嗑了?我不知道。”

艾迪說,“你走吧,這裏一會不太好收拾。”

“對,你走吧,你什麼也不知道。”

他倆說話的時候沒有扭頭。

我啥沒說,默默地點點頭,爬起來沒有再看他倆和約翰一眼,沒有道別,把羽絨服裹在身上,拉鏈也不拉地繞過垃圾箱,沒回頭地走出去。

我去了“管風琴”邊的兒童遊樂園,坐在一隻轉盤邊,用腳支地轉圈。大早上,整個場子只有我一個人在,不知坐了多久,早晨高峰期來臨,輕軌的車廂由四節變為六節,音符就多了兩個。聽奏鳴發獃,想起JACK有一天晚上很興奮,大概是才嗑過,他講以前在唐人街救濟站附近時,那裏的人潔身自好,只吸煙不喝酒。

“你知道喝酒吧!”,他朝我比了個割喉的動作,我很疑惑。

“酒精這玩意一喝就往多着來。”

他“嘿嘿嘿”地露出黑色的豁牙。

他講那邊的許多後巷裏紙屑遍地,就連他也聞得到的四處尿騷味,大白天裏就有許多酒鬼。某一天,他在後巷見到一個哥們靠牆蹲着,臉伏在膝蓋里,面前地上擺着酒瓶裏面還有酒。他走過去問候,不想那老哥已先行一步,渾身僵硬。我問他那時候害怕嗎?他說去他媽的,他那時一點也不害怕,還點了根煙,抽着、抽着哭起來,然後小便失禁了。後來,其他走進後巷的流浪漢看見喊了警察。警察局也近,就在那邊上,來了后只看了一眼就打電話叫了地區的收屍車。他一直站在那裏,身邊漸漸聚集了不多的一些人,也全部都是流浪漢。

“還真是個非常凄涼的遺體告別。”

他彈飛煙屁股,感嘆道。

“中間沒有醫生來檢查?”,我問。

“查個屁,不知道。”

我坐在兒童樂園,一個人,想想剛才看到的約翰,沒有小便失禁,覺得自己很勇敢。以前,很煩的時候也喝一點酒,記得夏天有時會和朋友去城南邊的河谷釣魚,我很討厭釣魚,卻喜歡在那個時候躺在河堤邊的石頭上喝朗姆酒;每當打工和讀書壓得透不過氣的時候就去那裏喝多了睡一覺,冬天河裏都上了凍也去。

“也許他們還都算是幸福的,至少離開得一點也不孤獨。”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當夜晚來的時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當夜晚來的時候
上一章下一章

告別,和遺體告別(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