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余嵐:謊言拆穿時
2005年1月23-26日
和電視台的記者約定,採訪定在了今天上午十點。吃早飯時,余嵐借口自己上午去學校批改周五沒做完的作業,中午要晚一點回來。“你去吧,中午飯我在廠里的食堂解決。”秦源一邊看着工廠的財務表一邊冷冷地說,並不看她,專註地喝粥吃菜,“你吃完了,就可以去了,早去早回。”
余嵐沒動,不着急,等他吃完了,她洗刷乾淨了再去辦公室。
“前些日子,鎮上來過一個人,叫周銳,你認識嗎?”見她不動,喝完粥,把自己這邊的碗碟歸置到一起時,他不經意地問。
“我知道他。他和我們學校的楊羽鍾挺熟的。”
“你知道他——這個說法不太對吧。我聽說,你還和他一起吃過飯。”
“不光是我。那是幾個月前楊老師組織的,他叫上了我和翁紅月一起去,這種事,我沒必要跟你報告吧?”
他沒有再說什麼了。起身,帶上公文包出了家門,臨走前,他看了她一眼,她以為他忘記說些什麼,他卻徑直又轉身離開了。她迅速收攏起桌上的殘羹剩飯,倒進廚房的垃圾桶,帶上膠皮手套仔細清洗着。
她把水流聲開到最小,以便能確認他確實發動車子離開了。之後,她快速地沖洗了一番碗筷。洗漱,按照拍攝要求,換上了一件米色的大衣,隨後騎自行車去往楊羽鐘的家。剛走出門去,她發現她竟忘了帶楊羽鍾給她的“學生作業”——屆時,如果有人問起,她會說是楊羽鍾讓她去送的,被人看見,這個借口多少說得過去——當然,最好沒人看到她去過楊羽鐘的家。
她騎上自行車,沿着一條沒什麼人走的小路來到楊羽鐘的家。電視台的人已經來了,有人在楊羽鐘的家中說話,很多人的聲音中,她第一時間就分辨出在電話中和她預約的那個女人。楊羽鍾看到她過來,忙將記者引薦給余嵐。趁着工作人員擺弄機器的間隙,記者拉着余嵐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自我介紹她叫許靜,她一頭短髮,透着一股幹練與善解人意的氣質。她說自己讀過余嵐發表在雜誌上的兩篇小說,“我正是因為那篇小說,才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採訪到你。”,她還補充說,“這句話可絕不是什麼恭維。”余嵐謝謝記者對她的賞識。
余嵐說自己現在還在寫一個新的短篇,許靜鼓勵余嵐寫完幾個短篇之後,可以嘗試長篇寫作,“不是我對短篇小說有什麼意見,是現在的創作環境啊,無論中外,絕大多數作家,我是說絕大多數,只有長篇小說才能讓他們安身立命。契訶夫、魯迅一類的短篇小說作家能夠留名文學史,實在是一個非常個別的現象了。”
許靜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夾,交給余嵐。余嵐看到上面是她列出的採訪的提綱,讓余嵐提前過目。這些提綱上的內容,大部分都與寫作本身有關:你最早寫小說是在什麼時候?你的寫作有沒有什麼固定的時間?你寫過了幾個短篇小說,你想過你的短篇小說要探討的主題嗎,比如底層女性的生存狀況?這些問題她在腦中過了一遍,認定自己多少都能回答出來。
可後面的兩個問題着實讓她感到無從下手:聽說你已經結婚了,你丈夫會是你的小說的第一個讀者嗎?第一個讀者?!別開玩笑了,這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看到。他只會認定所有的小說寫作是對現實不滿的控訴,他會覺得我是因為不滿意他眼中幸福的家庭生活而寫作。
你的丈夫支持你從事小說創作嗎?如果前一個問題我都已經做了那樣的回答,那麼這個問題還有回答的必要嗎。
她看提綱的時候,聽到許靜主動在和楊羽鍾說話,詢問有關余嵐的情況。她聽到楊羽鍾在許靜面前,描述着對自己的看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許靜終於問到為什麼拍攝地要安排在楊羽鐘的家,楊羽鐘不會撒謊,只是笑着。正好,攝影師說可不可以將客廳的沙發往裏挪一挪,待會兒採訪的時候,許靜和余嵐可以坐在靠門前的兩把椅子上,光線比較好。楊羽鍾迅速作出反應,成功避開了許靜的追問。
一切準備就緒后。許靜邀余嵐坐到客廳靠近門前的椅子上。楊羽鍾握緊拳頭,給余嵐加油打氣。她順利地回答完許靜的一個問題,手機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是秦源的電話,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如果現在按下靜音,假裝聽不見,解決了一時,事後勢必帶來更大的麻煩。
“不好意思,我要去接一下電話,稍等兩分鐘。”她充滿歉意,推門出去,站在楊羽鍾家的小院內。電話那頭,劈頭蓋臉來一句“你出來”。她佯裝驚訝,問秦源來學校了?
“我就站在你同事家門口,現在出來。”
她走出來,慌亂之下甚至沒來得及和還在客廳等待拍攝的許靜說一聲。他手裏捏着電話,身體靠在副駕一側的車窗上。神情傲慢又充滿憤恨。他問她來這裏幹什麼?明知故問。她不回答。他轉頭看向停在楊羽鍾大門前的電視台車輛,說節目組是來找她的嗎。她承認了,說這裏被安排成了採訪地點。
“你是沒有家嗎,還是你覺得我們的家不配成為你這個大作家的採訪地?”
她沉默着。哪裏出了問題。他為什麼知道她在這裏?難道早飯過後他根本沒有去化工廠?他覺察到了她有些不對勁,一直都在悄悄跟蹤她。他不等她的回答,讓她上車。她停在那裏,一字一頓告訴他,採訪已經開始了,電視台的人在屋裏等她。他像是沒聽見她的話,打開了車門,又說:上車!這次,她本能感覺到她的腳步在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動,這推力究竟來自哪裏,膽怯還是慣性為之?他為她親自打開車門,車內如同一個無邊的黑洞一樣,她的腿馬上要被吸了進去。
在她邁開步子、內心卻徘徊不定的時候,許靜、楊羽鍾、節目組的其他成員出現在了大門口。他們一定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出什麼事情了嗎,余老師?”許靜率先開口發問。
“我來接她回家。”秦源說。他沒介紹自己的身份,也許是覺得根本沒必要向許靜解釋什麼。楊羽鍾代勞,告訴許靜這就是余嵐的先生。許靜又悄聲問了些什麼,隨後,她走到秦源面前說:“秦先生,您的愛人寫了幾篇質量非常好的短篇小說。我們也是因為她的作品,決定來這裏採訪她。我保證,等採訪一結束,我們就把她送回家,您看行嗎?”許靜站在秦源面前,不卑不亢。
“她有事,不能接受你們的採訪了,抱歉。”秦源正視着許靜。許靜轉過頭來,走到余嵐面前,拉過余嵐的手,“余老師,你不能走啊?”許靜攥緊她的手,眼神溫柔而堅定,期待着余嵐的回答。余嵐下意識地側過頭看去,不知何時,街頭巷尾已經圍攏起越來越多的人,一排排人頭從她眼前略過……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翁紅月的身影,但她來不及確認了。秦源一把拽過她的左手,許靜的雙手從她的右手上猛然滑脫出去。她幾乎是被拉到了副駕車門前,肩膀被秦源用力往下按,她的雙腿險些絆倒在車門下——好在她及時平衡住了,這才避免了這出鬧劇以一場更為滑稽的形式收尾。車門被重重地用力關上。此刻,圍攏的人群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她的眼眶裏含着淚。她告訴自己,淚水一定不要流出來,他馬上就要上車了,她不希望讓他覺得自己就這樣輕易得逞了。
“你不能就這樣帶走余老師,就算是他的愛人也不行。你沒有權力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許靜依然在街上為余嵐據理力爭,“余老師選擇在同事家接受採訪,你以為是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先去反思一下你自己?為什麼一個熱愛寫作的女人要遭受這樣的命運?”她要打開車門,勸住許靜,卻發現車門已經被鎖上了。一股更大的屈辱感從她的內心湧出。
“秦源,這件事不能全怪余老師。我也有責任,是我建議讓余老師來我家接受採訪的。”是楊羽鐘的聲音。秦源從副駕駛一側走過去,撞到了楊羽鐘的肩,楊羽鍾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她看到他的右手肘磕在公路沿邊上。她聽到許靜喊了一句“真過分”,而秦源這時已經上車了。
她已經忘記秦源是如何開車穿過那滿是人群的狹窄巷道的。如同經歷了一個混亂顛倒的夢境。她並不認為靠着在他面前偽裝,兩個人就可相安無事地在一起生活,這僅僅算是緩兵之計,兩人的矛盾一定會爆發,只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時機迅速土崩瓦解。
他在院中停好車,走進屋來。一路上,他們沒說過一句話。現在,她也不想首先開口。
他坐到她對面的沙發上,把車鑰匙扔到桌前,脊背牢牢地靠在沙發上,一副審訊者的姿態。“所以,這段時間,你不是變得正常了,是學會怎麼假裝正常了。”
“我不知道你說不正常是什麼意思,是說我患有精神病嗎。如果是,那你現在就該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他想看她祈求他的原諒。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是徹底攤牌的時刻了。
“你總是這麼強硬,你沒發現,你已經不會和我好好說話了嘛。余嵐,你有這個鎮子上每個女人都羨慕的生活,你卻永遠不滿足,為什麼,我無法理解這一點。你寫小說,把你搞成了一個多麼神經質的女人。我以前就是太縱容你了,才會讓你變成今天這樣子。”
好氣又好笑。他要讓她相信,他一直是一個寬容大度的人,而她利用了他的這種特質,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女人,不履行女人、妻子的責任的女人,專門書寫家庭醜聞的女人,欺瞞丈夫的女人……這罪名可以無盡地羅織下去。在神經質這樣的語境預設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寫出的每一行字,也就自動統統失效了——只因這是一個不那麼正常的女人寫下的,如果你理解不了她的精神世界,不是你的問題,而是她自己的責任,她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攪成了混沌的一片,還自認為獨異於這個小天地。
“為了我好的說法,從結婚以來,你就無時無刻不在灌輸給我。現在,都已經到這時候了,不管你從內心到底認不認同你的這套說法,你都沒必要在我面前繼續說下去了。”
“這時候,是什麼時候?”他笑了,帶着劊子手審訊犯人時的居高在上般的嘲笑。
“既然你和我在一起,只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只會讓你覺得我不夠知足。那我們分開,離婚才是對我們兩個最好的選擇。”她下意識地將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在此之前,她內心從未出現過離婚的念頭,只是話到了嘴邊,自然而然地說出來。現在是攤牌的時刻了。
他不回應她,站起來,朝卧室走去。“你說話應該知道點輕重。”關上卧室門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