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翁紅月:寡婦的秘密會議

第14章(1)翁紅月:寡婦的秘密會議

2005年1月18-21日

陳自力死後,這房子裏還從來沒這麼熱鬧過,連呼吸都變得悶熱起來。

幾個平日話多的人東一嘴,西一嘴地吵嚷着,話語中數落着秦源的不是,大有恨不得讓秦源的化工廠立刻從鎮上消失之勢。唾液與唾液隔空對射,煙霧與煙霧纏繞交織,沒有人在意彼此臉上沾上了什麼,他們沉浸在同仇敵愾的狂歡中。

幾個不說話的人則坐在沙發邊嗑瓜子,喝着沏過幾輪早已沒什麼顏色的茶水,饒有興緻地聽着那些激憤之辭,並不時地點頭示意表示贊同。

翁紅月從未想過真的能召集到這麼多人來這裏。在座的這些人和陳自力一樣,都是對秦源有敵意的人。有的人和陳自力一樣,在化工廠招聘之初,就直接被拒絕了,有的人則是上到一半時,因工作態度懶散,或者業務能力有問題,而被秦源開除——不過,在這些人自己的表述中,顯然不是這樣的說法,他們會說秦源一個外來人根本不懂得做人,經常雞蛋裏挑骨頭,故意找茬,剋扣那本來就不多的時薪,倒閉是早晚的事情——完全的無辜者姿態。

這場夜間會議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

翁紅月聽得有點倦了,生怕被別人發現,她捂住嘴低頭打了個哈欠。大多人只是將自己的觀點翻來覆去宣講,很難不令她感到疲倦乏味。翁紅月平日裏和這些鎮上人沒什麼交集,但他認得有幾個人過去經常和陳自力在一起喝酒。

此刻,其中一個經常和陳自力一起喝酒的人,躲在牆角的電視櫃前接了個電話后,就清清煙嗓,說道:“咳,咳,咳,大家注意嘍!今天,咱們就到這裏吧,這麼晚了,別影響人家紅月休息。我最後總結一下,我覺得這個會特別有意義,特別重要。我們要謝謝紅月把咱們聚到了一起,讓大家弄明白誰才是咱們共同的敵人。這個會是個意向會。接下來,咱們就讓那個秦源知道,這裏他媽的到底誰說了算。”

大家附和着說好,人群中甚至有人鼓起掌來,會議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結束。人群開始從翁紅月家散去。翁紅月無意間瞥見,有個女人在臨走前還將桌上的一大把瓜子偷偷抓了一把進兜里。她佯裝沒看見,笑臉相送,還客套地對那個女人說以後要常來家裏坐才好。送走最後一個人,母親打來電話,問她是否想回老家去,“陳自力一死,你在這裏也沒什麼親人了。”她說自己還有朋友,辭去學校的工作后,自己還能做好多事情,讓母親放心,暫時不會回去。

母親果然不再勸說下去——她覺得母親並不是真的想讓她回老家,她並沒有離婚,她是個年輕的寡婦。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陣閑言碎語。

她回到客廳,周銳此時已經從卧室里出來了。他打開客廳的窗戶,讓瀰漫在客廳的煙味散盡。看到她進來,他將厚厚的棉睡衣披在翁紅月的身上,並指給她看飄散在空中的煙霧:“你看這麼嗆人的濃煙,起碼要散一刻鐘,才能散乾淨,多穿點。”他裹緊她的棉睡衣,她看着他,含情脈脈,靠在他的肩上。他順勢摟住她。

“你說大家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她問。

“我現在不是被你金屋藏嬌了嘛,你說誰會知道?”

“他們一定會說,我們早在陳自力死前就私通在一起了,他們會說我是個蕩婦。”

“那你是嗎?”他的手下滑,摟緊她的腰身。

“要讓我證明給你看嗎?”她是在宣佈,

自己已經進入了想像中的角色。

他把她抱起來,用腳踢開關的並不緊密的卧室門,把她扔到了床上……

卧室的梳妝枱正對着床,原來,那梳妝枱上方的牆上還擺放着她和陳自力的結婚照,照片中的陳自力會盯着她不住地看。她將相冊扔到了床下。她會下意識地在內心比對着陳自力和周銳:陳自力是那種完全不會顧忌她的個人感受的人,尤其是在他喝醉酒以後,兇狠、執拗、傲慢且自以為是。

“我們真要那麼做嗎?”一刻鐘后,她靠近他,手指在他的胸膛上彈鋼琴似地敲擊。

他回過頭來,撫摸着她的下巴,說:“你決定,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你只需要明白,你不用有什麼後顧之憂,出現什麼問題,我都會幫你。你還得知道,你不是在奪取什麼東西,你要的這些,是你本該拿到手的。”

翁紅月看着周銳的眼睛,他的目光中充斥着熱誠的渴望,儘管他給了她充分的伸縮餘地,但她怎能這麼無情地澆滅他內心燃起的那團火?況且他是為了她才這麼做。可她不是沒有顧忌,她一想到要對付秦源,就會不可避免想到余嵐,她向他說起擔心餘嵐的反應。周銳將雙臂交叉枕在後腦勺上,對着天花板,思考一陣后說:“余老師的事情,我覺得你也不用那麼擔心。她是一個拎得清的人,應該明白你不是刻意針對她。”她問,要不要她儘快約余嵐出來見個面,把情況和她說一聲,免得日後難以相見。他誇她考慮周全細膩。

她的出現在學校辦公區引發了一陣騷動。儘管戴着墨鏡,眼角上的傷痕也早就淡去。但她總覺得在路過走廊時,那些夾着三角尺教案,端着茶杯的中年男人都在看她。她變了,她自己也知道。

她輕輕推開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只有於澄海。於澄海寒暄一番后,告訴她余嵐去了樓下樹林間。說完,他透過窗戶指給她看。她來到樹林。余嵐的手裏有一隻筆記本,她埋頭坐在樹林間的休息長椅上記錄著什麼,見翁紅月過來,把本子合上,讓翁紅月也坐到長椅的一邊。

“你最近怎麼樣了,看你氣色還不錯?”

翁紅月摘下墨鏡,說自己好多了。余嵐幫她把貼在額頭前的一束頭髮攏到後頭,“真的決定不回來了嗎?”

“嗯。其實自力還活着的時候,我就想過了。最初的時候,我一直喜歡教書,結婚後有一次,陳自力說他希望我永遠在學校上班,他感覺很有面子,我當時聽了很不舒服,就像我上班是為了給他掙面子一樣。但我沒有說什麼,他死了以後,我突然就覺得像是卸下了一個包袱,我再也不想教書了,可能是我心裏有很強的逆反心理吧。”翁紅月拉過余嵐的手,“謝謝你之前和楊老師去醫院看我,我知道你們倆是真關心我的人。學校里很多老師都是看我的笑話。”

“你跟我客氣什麼。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的事情還沒想清楚,但其實,今天過來,我是想跟你坦白一件事。希望你聽了以後,不要記恨我,我不是故意針對你的。”翁紅月此時緊緊抓住余嵐的手,她擔心接下來的話,彷彿接下來的話,會讓余嵐直接起身走開似的,“我打算向秦源的化工廠提出索賠,為了陳自力。余嵐,我不是沒想過,我這麼做,會讓你在中間左右為難。但是他死了,遺書上又寫明是因為那件事,我需要給她討回個公道,我不奢求你的理解。”

“你是因為要起訴化工廠,才打算從學校辭職嗎?”余嵐問,“如果是這樣,我不希望你這麼做。”

翁紅月搖頭說不是,她只是不想失去余嵐這個朋友。“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需要特地前來告訴我。”她覺得此時余嵐的臉色還是變得灰暗起來。翁紅月又一再解釋,她知道這麼做會讓余嵐很難做人。余嵐並不看向她,下課鈴此時響了起來。“下一堂我要上課。”余嵐撥開翁紅月的手,準備離開,在走出樹林出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已經有下課的學生瘋跑追逐着穿進樹林。“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不用介意我,紅月,我說真的。”

“那我們還能是朋友嗎?”翁紅月幾乎要哭了。

“一直都是。”她很堅定。

真的有必要為了陳自力這樣做嗎?她無數次回想起他喝醉時他的拳頭揮向她的臉的時刻,厚重的麻木感讓她的臉失去知覺好久,她試圖反抗,只會勾起他更大的怒火。陳自力每一次清醒后,都會朝她笑笑,彷彿前一晚的暴力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她若是沒有胸懷去包容,反倒是她的不對了一樣。而如今呢,她竟要為陳自力去“伸張正義”,她要為一個侮辱她的男人去伸張正義。她真的不是在侮辱自己嗎?

當天晚上,周銳坐在畫架前,給她畫素描。這是他們前一晚聊天時,翁紅月得知的他的又一個技能。畫到一半,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周銳畫畫時很專註,說等會再聊這個問題。她繼續正襟端坐,履行好自己的“模特”職責。

他將她的眉骨的部分修了又修,總覺得不太滿意,連續塗抹了四次后,才將畫作展示給他看。

“覺得怎麼樣,畫得像你嗎?”周銳眯起眼睛欣賞着。

“我真有你畫得這麼溫柔嗎?”她長久地盯着畫中的自己,一臉不可置信。

“你從畫上看到了什麼,你的身上就有什麼。”周銳說,“你說,替陳自力討回公道是在侮辱自己,我覺得不是,你其實是在侮辱他。表面上,你是在通過起訴化工廠去為陳自力討回一個公道。可實際上,公道對於一個死人有什麼意義?他現在只是你手上的一顆棋子,是供你擺佈的一個玩偶,你可以隨意塑造他,永遠不要忘了你的目的,你要為自己贏得補償,你是為了自己。你只要始終想着你的目的。他生前怎麼對你,都過去了,永遠過去了,你卻根本沒來得及復仇,現在,就是你最好的復仇機會。”

她聽着他說出這些話,眉飛色舞,激情四溢。他總是能輕易說服她,她不禁自問,如果這些話換成別人來說,她會覺得剛才的話是至理名言還是胡言亂語?但她思考的邊界沒有走向更遠,就被她及時收了回來。

“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她問,“我們需要律師幫忙嗎?”

“我們不需要律師。昨晚那場會,可不是白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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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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