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秦源:替亡夫討回1個“公道”

第14章(2)秦源:替亡夫討回1個“公道”

2005年1月18-21日

化工廠的人力主管正聊起給第二車間的某個員工升管理崗,秦源問這個員工前幾個月是不是剛剛調過薪資。

人力主管點頭。

秦源讓她放慢一點節奏,“你這麼連續地給他好處,他會覺得自己太有用了。人一旦有這種心態,就不好管了。”

門外響起敲門聲,沒等回復,就直接推門進來,來人是翁紅月。她看起來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表示有事想找秦總談談。

秦源面露微笑,讓翁紅月先去會客室等等,開完會他就過去。

“秦總,我的事情有點急,能不能先說我的?”她順勢坐到一旁的黑色沙發上。人力主管見狀,壓不住火,直說道:“沒看正開會呢嗎,出去等!”

“我有個建議,你怎麼不先出去,等我說完再繼續回來開會呢?”翁紅月公然頂撞。

人力主管正要動怒,秦源示意他不要再還擊了。“你先出去吧,一會兒我去找你。”人力主管起身帶着文件離開,憤恨地瞪了翁紅月一眼。

“秦總,我希望你別生氣,現在我這種處境,得在這個鎮子上硬氣起來,才能不被人欺負。”

“剛才他的的態度也不太好,一會兒我也要好好批評人力。翁老師,你剛才說是急事?”

她低下頭,眼睛裏擠出一些淚水,陽光一照,眼瞼處映着光。他捏起桌上的紙巾袋,放到沙發上,讓她擦乾眼淚。他不知道翁紅月此時的狀態,是積蓄已久的刻意表演,還是本能的情之所至?他只有等她吐露更多話后,再作判斷。

“秦總,你也看見了,我老公弔死在你們化工廠前頭的樹上。他活着的時候,不務正業,吃吃喝喝,醉了還打我,我跟他這幾年,說實話一直都受罪,現在他死了也讓我不安生,估計你還不知道我辭職了吧。原本想在家好好休養一陣,可一看他的儲蓄賬戶上,根本一分錢都沒有。鎮上有幾家人前幾天還指名道姓說陳自力欠了他們錢,上面有陳自力的手印和簽名。這筆賬是不是黑賬,我不知道。但人家催得緊,只有我這個當老婆的替他還上了。可我拿什麼還錢?”

“你想從我這裏借錢還債?”他故意問道。

“也不是。其實現在鎮上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老公在死之前,你要他賠償五十萬的事。警方也已經確認那封遺書是自力親筆寫的,還不上你的錢,他覺得活着壓力很大,才想一死了之。秦總,我話就挑明了吧,你應該明白我老公的死其實和你的化工廠是脫不開干係的。”

現在秦源明白了,剛才她是徹頭徹尾的偽裝。在來之前,她已經想好以什麼樣的方式登場:一個可憐兮兮的寡婦,一個雖受盡欺壓卻仍想為丈夫討回公道的妻子。但翁紅月是這樣的人嗎?

在他以前的印象中,余嵐的這個同事斷然沒有面前呈現出來的這樣詭計多端、演技十足。秦源坐回到辦公桌,遲遲沒有開口,翁洪月一直在低着頭,似乎竭力避免與他的目光接觸。他會開口,只是要先沉住氣,讓尷尬的空氣再持續的更久一點。

“讓我理解一下你的意思。你認為陳自力的自殺與化工廠脫不開關係。證據就是陳自力那封遺書上,寫到自己還不上那些錢,感到壓力大,對嗎?”

她點頭默認。他微笑地看着她,笑容中帶着嘲諷與輕蔑,似乎她剛才的那通表演如跳樑小丑,根本不能欺騙到他,更不能引來絲毫的同情和理解。

“翁老師,

我一直覺得你和鎮上的大多數人不一樣,和你的丈夫也不一樣。你是個老師,是個讀過書的人,讀過書的人,有一項最珍貴的品質,是對事實有清晰的理解能力。你可別小瞧這份能力,讀書人中不乏迂腐的,但我覺得你不是,你明事理,知大體,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你可能有點……怎麼說?太感情用事了。”

他觀察她的反應,一副不服氣的姿態,然後繼續說道,“陳自力砸化工廠的器械在先,化工廠找他索賠有着充分的法律依據。你不在化工廠上班,大概不知道一台化工廠機器的造價有多麼貴,這個損失我們也讓我們集團的採購和律師溝通過,五十萬這個數字不是胡說的,我們沒有訛詐他的意思。一個成年人總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你說對嗎,翁老師。陳自力死了,但是我們廠對他破壞機器的索賠,其實完全可以追加到你這個家屬頭上,但是我們也知道你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我們不追究了,你現在反過來要倒打我們,你說我找誰說理去?”

他說這番話時禮貌而剋制。翁紅月此時卻愈發憤怒了,她質問秦源是不是打算就賴賬了,如果不打算賠償,她會力爭為陳自力討回個公道。她的語氣越發惱怒,聲音傳到了他的辦公室外,他聽到了門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圍觀者越來越多。她就是想把事情鬧大,鬧出動靜,人盡皆知,傳為笑談。“你看,翁紅月在辦公室里把秦總臭罵了一頓。”她一定希望這種話馬上就會在工廠車間內傳揚開來。但他不能回擊,不能將自己拉到和翁紅月相同的水平線上。他靜靜地等她說完,然後站起來,拉開辦公室的門,讓她離開。“這事情還沒完。”翁紅月臨走前指着秦源說。

晚上他回到家,余嵐竟早早回來了。自那次在雜誌社附近的酒店住過一晚后,她似乎一下子收斂了許多,和他說話時也不再帶有鮮明的抗拒或敵意。到了晚餐時,他還發現餐桌上甚至罕見地多準備了幾道菜,見他感到驚訝,她忙解釋是自己看着菜譜學的,初次嘗試做可能並不好吃。

他看着她,心想她難道真的意識到自己錯了嗎?或者,她只是對自己的寫作死心了?他雖然內心很喜歡她這樣的狀態,可卻又覺得有些不踏實,帶着一種強烈的非真實感。彷彿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或者說他內心早已暗中認定,她倔強到不會真正聽從他的話,於是當這種他希望的狀態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反而感到有些詭異了。好吧,也許是我太多疑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他原本沒想告訴她,翁紅月白天來過這裏,可今天見她的狀態很好,他忍不住和她說起了這事。

他說完后,她一點都不感到驚奇。完全意料之中一樣。他先問她有什麼看法,後來又乾脆直接問,這樣她和翁紅月以後見面不免要感到尷尬了。

“沒什麼尷尬的。”她說的很輕巧,與之前她對翁紅月的態度,完全判若兩人。

“你以前不是對她挺關心的嗎,怎麼突然變了?”

“其實前兩天她已經來找過我了。”

“她去找你幹什麼?”他追問。

“還能幹什麼?她跟我攤牌,說自己馬上就要起訴化工廠了。我知道,她一定會去找你的。沒想到她這麼著急。”

“她去找你,並不代表她心裏在乎你對這事的看法。她其實是想利用你給我傳個話。”

“所以,我沒跟你開口,算是沒有被她利用成功了?”她調侃。

“你以前太善良了。她就是一直利用你的善良。”

“不重要了,她從學校離職了。”

“你對她的看法好像變了。你之前可認為,我向陳自力索賠五十萬的做法有點過分。”

她一邊吃飯,一邊淡漠地說自己也許早就不該參與進陳自力的事情中去。和余嵐聊得越多,他就越發感覺她似乎真的變了,但這種感覺越是強烈,另一種相反的論調就越是攪動起他的心思:也許,她只是表面看起來順從罷了。

余嵐內心的執拗和倔強,怎麼可能會在短時間內被迅速磨平稜角呢。

秦源帶着困惑躺在床上。凌晨四點,一個電話響起,他被廠里值夜班的保安叫醒,對方說辦公室的窗玻璃被人打碎了,警報器響個不停。他開車過去,第一時間調取監控,卻發現投擲石塊的人站在監控的盲區。後窗的雕花玻璃往裏碎了一地。冬末凌晨的寒氣伴着風往辦公室里灌進來,打在他的後頸上,被窩裏帶出來的餘溫全被吹散了。

保安說自己一聽到動靜,就馬上趕過來了,破壞者跑得很快,房間裏的東西也都沒丟。如此這般,將這意思重複了數遍,秦源讓他打住——保安只是不想讓秦源覺得這是他的失職。保安問他要不要現在去報警?秦源看了一眼時間,還不到六點,囑託保安八點多的時候去找老薑錄個口供,提供一下線索,便打發保安回到了值班室。他在辦公室里備了一件軍大衣,只是常年放在牆角的衣架上,從來沒穿過。他從衣架上取下衣服,拍打了一番,披在自己的身上。

他正對着那扇已經只留下上棱處玻璃的窗,深深呼吸了一口寒氣,這才讓他徹底清醒過來。他越發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周圍的一切開始失序了。他來到清遠已經將近三年,化工廠是他從無到有一手建立運轉起來的,原來一切都很順利,從選址建廠,到採買設備、招工,再到運營供貨,一切都在朝着順利的方向發展。而不久前,陳自力的自殺,終結了這原本順利的一切。

他還記得化工廠落成儀式那天,助理問他要不要去請一尊財神,他說不用,那時候他是多麼志在必得,堅信事在人為,認定自己不用藉助任何外力,就能順利地做好這件事情。他早已將自己的人生規劃得清晰而精確,覺得在這破落的化工廠待上三年的時間,他就能獲得集團的青睞,從而升成集團的高管,從這窮鄉僻壤中離開。可最近的一切卻像是厄運來臨的預兆,事情遠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順利。

上次在市領導和集團上級面前,他已經丟過一次臉了。這樣的事情決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他在心中暗暗給自己警示。他自然聯想到砸壞玻璃的人是翁紅月,但當他帶着手電筒,仔細查看那投手所站立的位置時,發現了那雙腳印,是男人的鞋印。而投進辦公室內的石頭,重達二十幾斤,沒有一般的臂力根本不可能投擲那麼遠。不可能是翁紅月。

“昨天翁紅月剛剛去找過你,今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是有點奇怪。”秦源八點半帶着保安去派出所,將情況如實告訴老薑后,老薑感嘆,“所以,你覺得是翁紅月乾的?會不會是個巧合。翁紅月是老師,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來。”

“按我的看法,以前的翁紅月也不會貿然闖進我的辦公室,跟我索要陳自力的死亡賠償。跟她聊的時候,我就覺得她變了不少。也許她是找了別人。”

“這事我會去查。看看昨天晚上,誰在化工廠附近出現過?”

老薑要給他沏壺茶,他擺手說不用,自己要回化工廠了。老薑起身送他,他讓老薑坐下,一個人走出來,院落牆角處的車棚里,安騰正從摩托車上下來。他經過時,安騰還帶着頭盔,秦源沒有打招呼。可當他打開車門時,安騰已經來到他的身邊。他沖安騰點頭,安騰摘下頭盔,抓撓着頭盔壓平的頭髮,頭髮即刻蓬散開來。

“秦總,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有什麼事嗎?”

安騰說自己來的路上聽說了,化工廠的玻璃被砸了,問秦源有沒有惹上什麼仇家。他說,開廠子哪裏有可能惹不到人的。他還以為安騰只是在客套,正要開車門進去,安騰用手把住車門,說想跟他談點別的事情。秦源說自己一會兒有個很重要的電話會,要談的話就在路上。

“秦總,陳自力弔死在你們化工廠大門前,你肯定覺得挺晦氣吧?”剛一上車,安騰就問。

“我不太相信這種東西。這種事情,你越是投入精力、財力去相信它,它就越會折磨你,讓你處處覺得被動。”

“秦總,你這兩年在清遠可是一直都順風順水的。最近這段時間,又是陳自力自殺,又是你的辦公室被砸,你不覺得有人在暗中搞你嗎?”

“安警官,馬上就快到了,你不如有話直說。”

“這就是我要說的主題,這晦氣啊,我覺得不是從陳自力自殺開始的,比自殺還早。”

他明顯是知道一些事情,故意賣些關子。拐了一個路口后,秦源將車停靠在路邊。

“你不是不相信晦氣的說法嗎,我這剛說了兩句,就要向我討教了?”

“你可能確實知道一些東西,但還沒有理清楚,想讓我配合告訴你。說吧,我知道什麼,都會告訴你,畢竟你們警察還要幫我查剛才的案子。”

安騰問派去打周銳的人是不是他?周銳?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問安騰此人是誰。安騰目光狐疑地看着他,像是在對他展開一場謊言測試。他再次強調,他確實不認識他說的這個人,怎麼可能去派人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通過了安騰的信任測試。

安騰摸了摸下巴,點根煙,落下車窗,說“:秦總,我信你並不認識周銳,所以我也坦誠跟你說,我查到了什麼。你不認識周銳,你老婆可認識。一個多月前,你老婆救了他,救了他的命。這之後不久,陳自力就被弔死在了你的化工廠。”

“這之間有什麼關係?”

“你和你老婆關係怎麼樣?”安騰突然問。

“這和陳自力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秦總,接下來的話可能比較難聽。你也可以不信,畢竟我還拿不出真憑實據。你老婆救了周銳后,兩人沒有斷聯繫。這之後,他們曾經一起辦過一場燒烤,就在楊老師的家裏,當然除了他倆之外,還有楊羽鍾和翁紅月兩個同校的老師。可在我看來,他們倆更像是一個幌子。”

“幌子?”

“秦總,我話不用說這麼透吧,周銳在勾引你老婆,聽明白了嗎?”

“那陳自力自殺又是怎麼回事,也是偽造的?”

“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暗中調查陳自力的死。陳自力在家留的那封遺書我看了,那雖然是他的字跡,可完全不像他寫的,就他那點文化水平,怎麼可能把句子都寫得那麼通順。我還想辦法了弄到了他之前寫過的一些文字,賬本啊,學生時期的作業啊什麼的。你猜怎麼著?那遺書上的錯字,他平日裏一個沒寫錯過。倒是遺書上沒錯的字,他的書寫習慣里倒一直是錯的。這說明,那封遺書根本就是偽造的,和我之前的判斷一樣。”

“你還是沒有解釋周銳為什麼會殺陳自力?”

“我覺得,陳自力只是恰好中招而已。他就是要把你搞臭,讓余嵐離開你。”

秦源問周銳現在在哪裏。安騰嘆口氣,說周銳很精明,在弄死陳自力后,就從酒店消失了,連客房都沒退掉。他現在正在想辦法通緝他。

“對你剛才說的,你有幾分把握?”

“沒有事情是百分之一百的確定。”安騰說,“不過他逃跑的好處是,你老婆現在還留在你身邊,他的計劃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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