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遇見
艾賽特夫人門前路邊,一群孩子在玩跳高腳,地面撒滿被揉碎的花瓣,那是孩童從田野扯來或樹上摘下的。一名頭帶頭巾的老農背着竹簍,牽着一頭健壯的母黃牛從孩子身邊經過,母黃牛突然停住了,老農使出吃nǎi的力氣也沒能拉動,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站住,他知道黃牛要做壞事哩,每回這樣便牽不動它。黃黃的骯髒的尾巴高高翹起,後腳打開,帶着異味的溫熱的牛糞落下了。孩子們像被人追着抽鞭子那樣,手舞足蹈起來,嚷嚷着嫌棄的逃開。老農搖搖頭,看了看那一鬨而散的孩子,回頭繼續等母黃牛解決生理需求。一個脊背彎曲的老頭拉着一頭高大的俊馬,慢悠悠的從他身旁經過,老農看到那匹身強體壯、毛sè發亮,被飼養的很好的棗黑sè馬,心裏便知道那匹馬的用途了,於是像知情人那樣微微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為自己的經驗感到自豪,又望了眼山後頭那輪圓圓的紅rì,才拉着在撂尾巴的母黃牛繼續往前走。
客廳,艾賽特夫人在織帽子,她臉上露出幸福而得意的笑容,對俄帕斯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和善,什麼粗重的活也不讓她做,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聽她講自己以前的事情,偶爾將未完成的帽子遞給她幫忙織一段,到了容易的地方自己接過來又織。艾賽特夫人待着的另一頭,羅帕雷斯坐在套着玫瑰sè椅套的高背椅子裏,時而翻看圓桌上打開的樂譜,時而朝外張望,看看種滿雞冠花和水仙花的花園,和籬笆外面那塊空曠的田埂,他所在的位置足以將屋外頭的景sè凈收眼底。一束暖洋洋的太陽光正透過樹葉投shè在地上,留下一塊塊巴掌大的光斑。只聽“咯吱”一聲,羅帕雷斯心不在焉的抬起頭,嘉芙蓮正從籬笆的入口走進來,她走的很快、很穩,穿着一套她最喜歡的淡綠sè長裙,梳着和往常一樣的在後腦勺挽起一個髮髻的髮型,臉上帶着喜悅的神采,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眼睛裏飽含激情,和昨晚上若有所思的神態判若兩人。看到她,羅帕雷斯露出一個微笑,嘉芙蓮依舊保持她那副志氣飽滿的樣子,一下便在他旁邊的椅子裏坐下來。
“你看起來jīng神好了很多。”嘉芙蓮雙手放在圓桌上,愉快的說道。
“是好了很多。”羅帕雷斯蓋上書本,認真的說,眼神誠摯而謙恭的望着嘉芙蓮額頭上掉下的那縷齜發。
“不頭暈,不發燒了?”
“不頭暈,不發燒。”
“手腳恢復力氣了?jīng神好了?”
“手腳恢復力氣了,jīng神很好了。”
羅帕雷斯依樣畫葫蘆的回答讓他看起來很傻,嘉芙蓮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難受了也不說。”
“完全好了,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羅帕雷斯為自己的笨拙感到臉微微發燙,他努力想要改變話題,想讓自己變得活潑聰明些,他想到在屋裏jīng神太壓抑,一個幾乎令他高興的跳起來的主意鑽進了心裏,“嘉芙蓮小姐,如果您不嫌麻煩,能陪我去屋外走走嗎?在床上躺了一天,整個人都僵硬了。”羅帕雷斯說的很緊張,他擔心被拒絕。嘉芙蓮很快就答應了,一點也沒有猶豫。他們向艾賽特夫人說要出去走走,艾賽特夫人微笑着點點頭,誰也沒有注意到俄帕斯臉sè閃過的怨恨。
“羅帕雷斯少爺,有人找你!”一名男僕站在門口說。
羅帕雷斯走出客廳,一眼就看到牽着馬的老管家,彎着腰在拍馬脖子。
“威利斯!”羅帕雷斯快步走上去,抱住老管家,然後又拍拍馬背。
“這是嘉芙蓮小姐,多虧她收留我!”羅帕雷斯對管家說,“這是我莊子裏的管家,威利斯!”他轉身面對嘉芙蓮。
“您好,威利斯大叔!請進屋喝杯茶吧,看你樣子趕了不少路。”嘉芙蓮行了一個屈膝禮,親切的說。
“您好,嘉芙蓮小姐!多謝您照顧我家主人。”外國老管家cāo了一口外國口音,緩慢的說出了要說的話。
“威利斯,你怎麼把烈火也帶來了?”羅帕雷斯從管家手裏拿過韁繩,牽着馬在原地打轉,烈火看見主人,用那顆油光閃亮的馬頭不停的蹭主人的衣服。
“賽馬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少主人應該牽着烈火出去多溜溜,培養培養默契,所以我私自做主,把馬牽來了。”
“威利斯,你把烈火牽到別處去,我要和嘉芙蓮小姐出門,暫時我不去騎馬。”
“為什麼不騎它出門了?我也有一匹母馬,它叫霧,我這就叫人把它牽來。”嘉芙蓮高興的跑進屋裏去了,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男僕從馬廄里牽來一匹雪白的母馬,既漂亮又jīng神,讓羅帕雷斯主僕大為讚賞。
兩人兩馬沿着大路往莉莉馬場方向走去。
進了莉莉馬場附近的那片樹林,羅帕雷斯和嘉芙蓮放慢了速度。樹林裏,枯萎的松針掉滿一地,枯枝敗葉里爬着地底的小鬥士,蛐蛐在附近鳴叫,白sè的蘑菇朵從倒地的樹桿上生髮出來,金黃sè的小桿菌埋藏在樹底下的松針里。白雲在天上飛,chūn風在樹梢間蕩漾徘徊,紅綠蜻蜓飛舞在空中,五顏六sè的野花隨處可見。chūn天的確來了!一隻兔子從草叢裏竄出來,紅彤彤的眼睛jǐng惕的四處張望,蹦跳着逃跑了;一堆樹枝浮動起來,緊接着四五隻可愛的小白兔跳出來,它們稚嫩的小腳還站不穩,兔毛比冬雪還要白。看到這奇異的景象,嘉芙蓮高興的談論起天氣來。
他們從騎馬改為走路。樹林裏陽光暖和,微風時而掠過,樹葉嘩嘩響起,青草地一片綠意盎然,新長的嫩綠和去年的深綠的野草夾雜在一起,無處不顯示出生機勃發。橫亘的樹枝不時劃過他們身上,躲在上面的毛茸茸的爬蟲讓人膽戰心驚。微風撩撥起他們的衣襟和頭髮,兩人愜意的邊走邊聊,遠處的農舍和果樹林盡收眼底,那片面積廣闊的莉莉馬場已近在眼前,馬場飼養了上千匹馬,成群的馬匹在草地上跑動,幾個管理員跟着他們放肆的奔跑,但是這一切看起來只有一座房子那麼大,因為他們離馬場還有好一段距離。
他們不得不要鑽過一片枝葉茂盛的小林子,裏面yīn涼清爽,光照都被遮擋在樹葉外面,地面cháo濕,枝葉**,裏面還有一個小水潭,水體是碧綠sè的,表面被一層青苔覆蓋。馬蹄從水潭裏踏過,完整的青苔被撕裂了,濺出沾滿污泥的水漬。羅帕雷斯烏黑的齜發被風吹得凌亂,藏青sè的中袍和腰間的托蒂隨風飛舞,在樹林裏轉了一圈,早出了一層熱汗,手腳也更靈活,血液更快的流動,因運動而不羈的眼神變得越發野xìng;嘉芙蓮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因室外運動,微喘着氣,但腳下的步伐更加輕快和穩健,話語更加黏人、激情,話題轉變的很快,她談話的興制很高,隨心所yù的想到哪裏就講到哪裏。
出了樹林,陽光普照大地,裸露的山丘和光禿禿的曠野被染上rǔ白sè的亮光,與yīn暗的樹林形成鮮明的對比。兩人進入莉莉馬場,一個認識他倆的僕人帶他們穿過跑道和馬篷,領他們到賽馬場,所有莉莉馬場的主雇都能在那裏騎馬練習。
馴馬師們和約翰金站在馬場外圍瞭望,賽馬場上,一名少年馱在馬背上奔馳,那匹棗紅sè駿馬一點也不比烈火遜sè。羅帕雷斯嚴肅的看着騎馬兜圈的人,很顯然,那人已經馴服了那匹馬。那馬把馬頭扭向一邊,“呼哧呼哧”的奮力奔跑,馬蹄子矯健有力,大腿肌肉發達,每跑一圈速度又加快一些,似有無窮的潛力蘊含在那匹成年馬的身體裏,只等着能征服它的主人來挖掘能量。看清騎在馬上的人,羅帕雷斯心不覺一陣陣收緊,他感覺自己總與他扯上聯繫。嘉芙蓮很快也認出了他,從她放光的眼睛和激動的神情便能看出,看着她目不轉睛的盯着跑道上的人,羅帕雷斯心裏感動一陣鈍痛。熟悉的感覺很快湧上心頭,一種妒忌、憤怒、不安的複雜情緒控制了他。他從僕人手裏拿過韁繩,騎上烈火,衝進了只有一人一馬的賽馬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恐慌,並且主動挑釁他人,而這人還是大他一屆的學長,柏耳克這個名字從第一次記住開始,就像被施了咒語般刻進他心裏,與他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一種不由自主的仇恨的情感從心底升起,那是一種遙遠的似乎出於本能的衝動,如同鷹與蛇天生為敵一般,無可控制和避免。
眾人驚奇的看着賽馬場突然出現的勁敵,兩人兩馬在同一起跑線上奔跑,齊頭並進,誰也不願意落下一步。嘉芙蓮睜大眼睛看着那場激烈的賽馬,同時也注意到站在人堆里的那個嬌嫩的美麗小姐,她穿着粉紅sè的長裙,帶着一頂鵝黃的帽子,正聚jīng會神的緊張而驚喜的看着場上的情景,那是柏耳克的妹妹,妮綠小姐。她輕輕的在原地走到,因哥哥落後而不安,又因他跑到了前頭而驚喜到。嘉芙蓮着迷一般的注視着她的每個動作,每一個表情變化,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們是單純的兄妹關係,那是戀人才有的喜悅和擔心。她覺得胸口悶悶的,轉過頭盡量想忽略妮綠小姐一心一意關心的樣子,但是那裏總像有魔力似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她的身上瞟。
羅帕雷斯饒過一個彎道,柏耳克從一個樹樁上跳過去,兩人同時在一灘濕漉漉的黑土堆前停住,從那裏衝出去就是圍欄之外。羅帕雷斯騎着馬在原地轉動,看着臉sèyīn冷的柏耳克,不由自主的想到他也許喜歡嘉芙蓮,渾身的躁動因子活躍起來。他想通過決鬥,輸的一方主動退出,又想到嘉芙蓮也許不喜歡自己,眼前便出現那雙全心全意注視柏耳克的美麗的眼睛,兩種思想在不斷的搏鬥,拉着韁繩的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柏耳克一改先前的意氣風發,那雙黑sè的鷹眼狠狠的瞪着羅帕雷斯,他早就看到嘉芙蓮和羅帕雷斯一起從馬篷那邊走來,一種自己的珍寶被窺視的妒忌之情噬咬他的心房。他看到了羅帕雷斯眼睛裏的掙扎和痛苦,一種仇恨的快感從心底升起,讓他露出一絲不易擦覺的冷笑。一種神秘的命運籠罩在兩人之間,那是已經延續了幾個世紀的宿命,血液里的怒火在咆哮、在廝殺,當一個偶然的敵視的因素,第一次橫亘在他倆之間,往rì的仇恨便如決堤的洪水,氣勢恢宏,淹沒疆土,冥冥之中神秘的引力將他們羈絆在一起,無力解開,不死不休,而他們誰也沒有提前窺視到其中的秘密。在兩人看來,在任何其他人看來,這只是一場感情上的紛爭。
約翰金和馴馬師們祝賀柏耳克尋獲良駒,然後柏耳克的管家和約翰金議價、成交和簽訂協議,一切步驟按照程序走,和以往每次交易沒什麼不同。
大團yīn雲從山後頭移過來,明亮的陽光被阻擋,大地一片yīn暗。chūn風依然暖和,但更加猛烈,馬場上的草垛被風掀翻,喂馬的飼料盆被捲走,周圍的草木被風吹的“嘩嘩”響,附近的農莊裏不斷有狗吠聲傳來。天空那壘迅速翻卷的烏雲正在醞釀一場chūn雨。悶雷炸響,從地底下傳來,驚的小馬駒成群的奔跑;濃郁的天空電光閃閃,照亮了天際。很快,一場急雨落下,打濕了乾燥的土地和正在生長的青草。油菜地里的葉子長勢更加良好,幾隻燕子拖着剪刀似的尾巴,極速的在雨中翻飛,盤旋。待雨水落下,渾濁沉悶的空氣漸漸變清新起來,呼吸也順暢了,到處瀰漫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以及隱約的馬糞的異味。
馬場的僕人和飼養員都穿上蓑衣,躲在漏水的棚子下,大家都沉默的等待這場急雨的過去,憑着經驗,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來勢迅急,這樣的雨很快就會停止。除了匆忙收到屋裏的飼料,成群的大小馬匹仍然在草場上啃食青草,任憑嘩嘩的雨水打濕馬毛。馴馬師們躲在一間小木房裏打牌,那是一間寬敞的倉庫,平時用來堆放衣物和包裹。約翰金邀請兩位少爺和兩位小姐到自己的休息室里一面等雨停,一面喝茶點。
嘉芙蓮和妮綠站在窗戶底下,注視着雨水籠罩下的大馬場,以及煙霧繚繞的山丘和樹梢,不時交談兩句,儘管倆人在心裏都認定對方是好人,而且是漂亮的聰明的女孩,但是她們發現誰也沒辦法喜歡上對方,都帶着審視和探究的眼光,想要發現對方的優點和缺點。嘉芙蓮更加理智,她看出來:妮綠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眼睛大而美,xìng情溫和,笑起來就像一朵白蓮花綻放,清新動人;談吐清晰簡潔,不多話,但並不沉鬱,說話恰到好處,笑的正是時候,這樣的小姐是很少有人比的上,也很少有人不喜歡她,不是被她的美和笑折服,就是感到自卑,但嘉芙蓮覺得她體會到的不是兩種感情的一種,兩人之間似乎無形中形成了一種障礙,敏感又細膩,她們都笑着讚美和認同各自的觀點,但是誰也沒想真正將對方放在心裏。妮綠更多憑着感覺想問題,她看到嘉芙蓮的第一眼就是排斥,她的信仰告訴她,要摒除妒忌心,但是面對嘉芙蓮大膽自信的坐在她身邊,美麗的眼睛飽含激情,一舉一動都充滿吸引人的魔力,講話不但聲音好聽,而且話題活潑,順從他人並且喜悅,任何人都會被她殷勤的話語,熱情的模樣吸引過去。妮綠髮現自己和嘉芙蓮呆在一起越久,身體越感到僵硬,妒忌之心也越強烈,她幾乎折磨而痛苦的哭出來,或者叫出來。她坐立難安的不斷回頭,柏耳克手裏拿着骨牌,無意識的揉搓着,偶爾回頭看她一眼,但更多的時候眼神落在嘉芙蓮身上。看到柏耳克專註的神情不是在看自己,她覺得心裏有隻小貓在撓,簡直難以忍受。
“柏耳克,你頭髮濕了!”妮綠起身走到桌子後邊,掏出手絹擦柏耳克頭髮和額頭上的水漬。
“被雨水淋濕的,一點而已,沒有關係。”柏耳克看了一眼妹妹,不甚在意的說,任憑她替自己擦乾。
嘉芙蓮看了一眼溫柔笑着的妮綠,又看了一眼神情自然的柏耳克,她來不及產生想法,一直沉默的羅帕雷斯突然回過頭,眼神灼熱的看着自己,臉一下漲紅了。她猶豫了一下,便走到他附近的椅子裏坐下,面對着柏耳克和妮綠,妮綠坐到柏耳克右手邊。約翰金坐在主人位,帶着一副金絲眼鏡在算數,偶爾突發奇想的提一個古怪的問題,但是場面相當沉悶,每個人都覺得心裏有一肚子話,但是卻因為彼此牽制,誰也沒有勇氣把話說出來。每個人都覺得很難受,短短的一刻鐘,他們都以為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等雨停住,他們便冷淡而客氣的告辭,嘉芙蓮順便提了即將舉辦的舞會,柏耳克表示一定會去,便各自沿着來時的路返回,而且都帶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