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張屏隨柳桐倚上到二層,入鼻一股淡淡幽香,一道長廊向兩側延伸,東翼西翼各有三間客房。樓梯口守着兩個少壯男子,裝束與小夥計略有不同,東西兩翼的廊道兩頭亦各站着兩人。
客房都在樓廊南側,北一側是雕花廊窗,鏤花精巧,竟未用窗紙,而是鑲嵌着各色琉璃。地面鋪着厚軟的唐草紋氈毯,客房門兩邊與靠着廊窗的地面另嵌着一道麻色粗氈,專供店中夥計行走。兩個引路的小夥計站到粗氈上哈着腰向張屏和柳桐倚道:“此乃我們客棧待諸位貴客的敬意,不使小的們與貴客的尊足同踏一個地方。”
柳桐倚含笑道:“我等風塵僕僕趕路,鞋靴泥濘,其實遠不及你們潔凈。”
小夥計道:“客乃貴客,再泥的鞋子,也非小的們可比。”
張屏默默繼續左右掃視,服侍他們的兩名小夥計已知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一臉恭敬地候在一旁。幾名護衛小二彷彿石雕一般,紋絲不動。
柳桐倚又客氣地道:“貴店陳設着實雅緻,我先前來時只顧着休息,未得細看。現下我二人這般賞玩,是否打擾其他客人?”
兩名小夥計偷眼向樓梯下一看,瞄着了掌柜的神色,其中一人乖巧地低聲道:“懇請二位輕聲些兒便可。”
柳桐倚道:“必會謹慎,多謝。”張屏也跟着點頭。
小夥計作揖陪笑:“客官太客氣了。小的們惶恐。”
張屏仔細打量廊中的燈盞——樓梯兩側與各個房門間隔處的廊頂上,俱懸着一盞大燈。頂座皆銅製,燈罩竟是無色透明的琉璃。左右廊壁亦有壁燈,也是銅座琉璃罩,映照着一側的七彩琉璃窗扇,格外富貴明麗。
兩個小夥計垂手小心翼翼瞅着張屏,柳桐倚向東側示意:“芹墉兄,這邊居中一間,便是丙字房了。”
小夥計中矮些的那個立刻溜着牆邊粗氈再折轉到了那間房門前,卻是恭敬地問柳桐倚:“可准小的啟門?”
柳桐倚微一頷首,小夥計方才推開門扇,內里幾盞落地大燈,照出雅緻陳設。地鋪花磚,壁懸綉帷,又以落地紫檀多寶架將客房隔做內外兩間,外間一座描金山水大屏風,椅設錦墊,案供清玩。
內間錦帳大床,靠牆兩個螺鈿嵌花大櫃,獸鈕銅香爐中升騰輕煙。
張屏站在門處眨了眨眼:“這,是丙字房?”
跟他想的丙字房不大一樣。
矮些的小夥計道:“是。小店的幾棟小樓價格各異,臨街的這大堂上的一層一直就是待貴客的,因為衙門規定,各家店鋪內院的樓不得高過當街的門臉樓,這一棟上下兩層都比後面的樓高些,光照好。雖有許多貴客不喜歡臨街的客房,怕吵嚷,但咱們豐樂的夜市十分出名,就有些客人喜看街景,逢年過節的時候,在客房內就能瞧見煙花,因此這六間房都是上房。”
張屏道:“你們管上房叫丙字房?”
兩個小夥計都笑了,仍是那個矮些的道:“稟大人,這六間房,又分甲乙丙丁四等。最東邊那間,比別的房多一扇東窗,景緻更好,又是個大套間兒,是甲字房。最西邊的那間,與東邊的房大小格局都一樣,但小店多招待做生意的客人,客商大都愛個旭日東升的彩頭,最西的房若逢夏天,西南窗齊曬,也熱些,故比甲字號房低了些許,稱乙字號房。”
高些的那個補充:“可也有客人喜歡西邊的,其實跟甲字號房什麼都差不多,價錢又便宜些,有時候比甲字房還還多人想訂。”
矮些的小夥計再將話頭接過:“橫豎迎客樓這一層甲字房乙字房都只得一間,訂都要看是否湊巧。丙字房就東西兩邊的都一樣了,東邊這間,叫丙字一號房,西邊的是丙字二號。靠樓梯的那兩間因來往都要從他們門前過,不及其他房間清幽,就是丁字號房,也是東邊的丁一,西邊的丁二。”
高些的那個又道:“因甲字房和乙字房各還有個小樓梯能下去,其實丙字房這兩間也不吵鬧。只是房間略小些,一般都是一位或兩位客人住。”
張屏問:“那位名叫散材的死者,一直都住這間房?”
兩名小夥計都頓了一下,仍是那位矮些的先開口:“小的不敢在貴人大人面前裝模作樣,便如實稟告了。那位客人的確只住過這迎客樓的丙字房,先前衙門派差爺來詳細問過,小店特意翻出了前幾年的賬冊。那位客人頭兩年住的丙一,前年和去年住的丙二,今年又住了丙一這間。”
張屏再問:“這棟樓的丙字房只有兩間,為何他一直能訂上?”
散材每年過來的時候既是清明時節,更是豐樂縣拜慈壽姥姥的旺季,竟然能訂到這樣一間好房,實在奇怪。
高些的小夥計道:“小店的客房可預訂。他上一年付訂錢,就能預留下一年的房。”
矮些的那個跟着道:“他頭一年怎麼住上的丙字房,慚愧小店真的記不得詳細了,單看錄客本上,之前有位客人住了兩晚就走了,想是過來拜之前山上那個……那個什麼……臨時有事走了,剛巧被他訂着,他覺得好,就讓預留了下一年的房。”
張屏問:“他當時就說,次年的這個時候會再過來?”
矮些的小夥計點點頭:“看賬冊上,是。交了訂錢了。”
張屏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
柳桐倚道:“冒昧一問,此前可有客人在此房中丟失過物品?我看廊上一直有人,行竊應不甚易。”
矮些的小夥計苦下臉,又抱拳一揖:“兩位大貴人老爺,小的實實要喊一聲冤枉!小店自遷到這處新店面以來,絕沒有其他客人在這一層丟過東西!因這一層是待貴客的,特別那些番夷客商,行囊中多大明珠、大寶石的,若丟上幾顆,小店幾年的買賣都白做!哪裏賠他去?不瞞兩位貴人大人,外面當值侍候的,各個都會拳腳又警醒,真是螞蟻打個噴嚏都聽得到。每日輪替,這一層的客人,絕對都記得模樣。非客者都過不了樓梯口。”
又往上一指。
“請看這頂棚,都是釘死的,另再做了這雕花扣板,一隻壁虎也休想爬進來!”
又向下一指。
“下邊,就是我們大堂,整日整夜都有人在。”
高些的小夥計走到窗邊,掀開帷簾。
“兩位老爺請再看這窗外,對麵店掛着的大燈正對照此處。這兩日宵禁,往日的時候,夜市人來人往,街上都是巡衛,任哪個飛賊也不敢爬窗。”
又推放窗扇。
“請看這窗戶,落下閂,外頭絕難撬開。”
張屏問:“散材最後一次離開客房時,關了窗?”
兩個小夥計滿臉肯定。
“窗是落了閂的,門也鎖了。”
“衙門的差爺細查過幾遍,沒腳印,門窗都沒撬痕,屋裏的東西也沒被人翻動過。”
柳桐倚道:“若如二位方才所言,亦不可能有外人盜得這房間鑰匙,裝作客人混上樓?”
兩個小夥計又都搖頭。
“小的方才說了,若連六間客房的客人長什麼樣都記不得,小的們可以自行滾了。”
矮些的小夥計又抱拳。
“兩位貴人大人不必給小的們留臉,小的明白,二位是想問,有無可能,店內的人監守自盜。雖那位客人是貴客,小的們只是侍候的,貴客能住這迎客樓的丙字房,還能去對面酒樓吃那稀罕菜,即便衣裝樸素,囊中必也豐足。只是小店日常迎來送往,客人也委實多,若真是眼皮子淺,手腳不幹凈,都等不到侍候這位客人,一早事發吃牢飯了。”
高些的那個跟着道:“且在這層侍候,並外面輪值的,彼此也都互相督看,絕不可能偷開得了客人的房門。”
柳桐倚輕嘆一口氣:“如此說來,死者的文牒竟是在密不透風的一間屋中不翼而飛,真是蹊蹺了。”
矮些的小夥計眼神堅定:“小店每年都請法師來念經,也不可能有鬼!”
張屏平靜地回望他:“世上本無鬼神,是人。”
矮些的小夥計莫名地瑟縮了一下,露出諂媚微笑:“是了,小的怠慢。大人先請坐下歇息。廚下各樣飯食點心酒水香茶俱有,可要小的們立刻送來?或是先送香湯侍候沐浴?”
張屏道:“不用。我方才吃過了。”
來這房間是為查案,可能柳桐倚已經付了房錢,他不便多點。
柳桐倚卻道:“那就請先送些熱水沐浴罷。”又向張屏道,“我方才已沐浴過,芹墉兄不必拘束。”
矮些的小夥計接話:“貴人大人放心,茶點沐浴俱是小店奉送,不再多加費用。”又作揖,“請恕怠慢,小的告退。”
兩個小夥計退出門外,張屏皺眉看着房內,仍一動不動。
柳桐倚問:“芹墉兄有什麼發現?”
張屏緩緩搖頭:“我錯了。府尹大人說的對。”
從最開始,他就自作主張地把散材腹中的瓷土和瓷片看成了最重要的線索。自以為是地沿着黃稚娘、蔡府、曲泉石的方向查過去。卻忽略了散材一直出現和死亡的地點,及查案最基本的現場勘查。
他亦明白了,為什麼馮大人見他跑到蔡府遺址,會那般震怒。
他本應該踏踏實實地在豐樂,核實查證死者的死因和相關的所有線索。
尤其與散材相關的兩個最要緊的地點——一壺酒樓和通達客棧,他或是找證人問了兩句,或只聽了屬下的報告。
然言辭並不可靠,證人可能說謊,屬下的報告也簡之又簡。比如,單看丙字號房幾個字,他本以為是那種四面白牆一張床的小房間,怎想到如此奢華,又怎會想到客棧中還有其他關鍵細節?
張屏於是更又懂得了為什麼馮大人讓手下人記錄現場,要繪畫圖紙,無比詳盡。
正如馮大人呵斥,他自作聰明,在實證未足時,就憑空臆測,想當然爾,以為自己抓到了關鍵,實則早已墮入圈套,一直被牽着鼻子,耍得團團亂轉。
大錯特錯。
柳桐倚關切地看着他的神色,再輕喚:“芹墉兄?”
張屏大步走到牆邊,輕叩四壁,跟着鑽到桌底,柳桐倚同他一道翻查,一面問:“那二人方才的說辭,芹墉兄怎麼看?”
張屏落下窗閂,拉了拉,又推了推:“說了很多。”
柳桐倚舉着燈盞給他照亮:“而且十分流暢,兩人言語搭配得當,像早有準備。”
張屏眯眼看窗框:“不過,也有許多實話和線索。”
比如這窗子,的確關嚴后很難從外面推開。窗扇窗框也無修補痕迹或撬痕。
他問柳桐倚:“你來時,他們如何表現?”
柳桐倚道:“甚是殷勤。我一開始想訂這間房時,他們說這一層的房都滿了。讓我去住後面幾棟的客房。幸虧桂兄和燕兄二位與我一道。”
張屏停下掀簾帷的手:“桂捕頭和燕捕頭也在?”
柳桐倚一笑:“是。一通忙,我竟忘了說,桂兄和燕兄現下正在隔壁丁一。許是已經睡下了。”
掌柜剛婉拒曰沒房,桂淳便將刑部的名頭一亮,拍了張銀票在櫃枱。掌柜的態度立刻軟了,說與這房中的客人商量商量,不多時再下樓,就告知商量妥了。
“然我們上樓,未見有客人搬出,想是店家託辭。這房間曾有客人暴斃,近期應不好招待客人。燕兄說,或是因這幾間客房窗戶臨街,殿下和姑父的行駕將從街上過,客棧怕生事,整層都不待客。”
張屏微微點頭,原來方才柳桐倚詢問是否打擾同層客人,是在試探其他客房到底有沒有住人。
張屏繼續沿牆檢查,沒發現夾層或新近泥塗痕迹。
外間的桌下都很乾凈。內間的大櫃中隔成了數個格層和抽屜,藏不了人。
柳桐倚道:“方才我與桂兄、燕兄還分析,這屋子中可放物品處甚多,若文牒真是從這間房內被拿走,案犯如果不知道散材把東西放在了何處,需得翻尋一時。”
張屏點點頭,爬進床底。
房門響了,張屏從床底鑽出,柳桐倚接過燈盞放回桌上,方才那個矮些的小夥計向內一探頭,見他二人站在床邊,張屏的衣衫微有凌亂,眼神一閃,慣看風浪地咧了咧嘴。
“客官,香湯備好了。敢問內間沐浴,還是外間?”
柳桐倚道:“芹墉兄不必顧忌,任擇即可。”
張屏遂道:“外間罷。”
恐怕柳桐倚還要休息,在內間沐浴着實冒犯。
候在門外的幾個小夥計按張屏示意,將浴桶抬到外間牆角,又放置條幾小凳巾帕盒屜,再挪動屏風擋隔。
那名矮些的小夥計又問:“貴人大人可另需服侍?小店有幾位師傅,拔得一手好罐,松肩擦背,調理經絡都極其拿手。”
張屏肅然道:“不必。”
矮些的小夥計再殷勤地道:“那小的們就先告退了。小的名叫得興,另一個與我一同過來的叫得利。貴人大人有事,只開門喚一聲即可。”與其餘幾人施禮退下。
張屏繼續查看床下與屋內。與洗澡水一道送來的東西中有個抓癢耙細長趁手,剛好能舉着敲打一番頂棚。
柳桐倚仍與張屏一道查。張屏知道他和桂淳、燕修進來時,一定搜過一遍這房內了。柳桐倚卻隻字不提此事,陪着他再查一遍,張屏心中十分感激。
查完一圈兒,浴桶中的水都有些涼了,張屏迅速沐浴完畢,天已大亮。小夥計進來收了桶,另端上兩個青瓷蓋碗,內里盛着兩碗嫩軟若凝脂的豆腦,另配有兩盅湯鹵、兩盞蜜漿,及菜碎、雪糖、醬汁、黃豆、果脯、乾果碎等十餘樣甜咸配料。
“此乃廚下剛做的,贈與兩位大人老爺一嘗,請只當點心用些。因不知口味,各樣澆頭都備了,望莫嫌粗陋。”
柳桐倚道:“多謝有心。”
張屏亦道了聲謝,取了一盅湯鹵淋在豆腦上,撒了菜碎黃豆。柳桐倚拿起一盞蜜漿,斟入碗內,笑道:“我生於南地,雖其實不甚愛吃甜,但因幼時吃慣了甜豆花,故仍是加糖。”
張屏曾聽陳籌說過,柳桐倚的父親在南方做官,治水時病故於任上。他不大會安慰人,若說得不對,或會引起柳桐倚的傷心事,便只做傾聽狀,點了點頭,將一碟果脯碎遞給柳桐倚。
門外傳來些許動靜,張屏兩口喝完豆腦,擱下空碗,拉開房門,卻是客棧的夥計在熄廊中燈火。
廊頂的幾盞琉璃燈都有一個鐵鏈機括,扯動即可放下,滅能后再拉鏈子懸回去。
張屏才站到門框處,得興頓時一股煙似的冒了出來,得利緊隨其後。
“老爺有何吩咐?”
張屏道:“只是看看。這些燈,挺貴吧。”
得興道:“琉璃殼都是東家從西域胡商那裏買的,另請了工匠配了頂和座子。我們東家說,寧可貴些,這樣的燈迸不出火星子,防了祝融之禍,就是最省錢了。”
張屏肅然繼續盯着燈,柳桐倚接話:“店主人計議長遠,實實可佩。”
得興得利咧咧嘴,柳桐倚又道:“甚慕豐樂商貿繁盛,能買到五湖四海,各樣寶貨。”
得利道:“正是,所以縣中人人都誇讚謝大人。”
得興悄悄撞了他一肘,趕緊搶過話頭:“不過我們客棧的這些琉璃燈,並這廊上的花窗,都是早些年就有了。城裏人人都知道,十來年前我們東家遇着一個胡商。那胡客帶着好些琉璃物件本打算去京城賣,卻半道上遭了劫,東西多都碎了,剩下一些囫圇的,也賣不出去,那鬍子哭得什麼似的,想尋短見,正好碰見我們東家,東家接濟了他一些,胡商就把剩的東西都送給我們東家了,這幾個燈殼就是其中囫圇的。連整條廊的窗扇,也是當年那些剩下碎了的琉璃片,東家覺得挺好看,一直沒丟,後來讓人磨了,仿照那明瓦窗的樣式,鑲在窗戶里。倒成了獨一份的別緻。後來客棧搬到此處,這些窗也都是原樣拆了挪過來的。”
得利計附和:“聽聞那鬍子着實可憐。他家在他們夷國,本算個大戶人家,他爹做買賣賠了,一病沒了,拋下鬍子的娘一個正妻,另還有七八個小姨娘。鬍子自己也有六七個老婆,加上他的孩子,他的幾個兄弟,他兄弟的孩子……全家幾十口子指着他一個。他千山萬水跑這一趟買賣,沒想到咱這邊的人不咋認琉璃物件,又被劫了,險些一家都過不了這關。”
柳桐倚道:“幸遇善人,店主真高義之士。”
得興道:“是啊,我們東家當時也不算富,竟將手裏的銀錢都接濟他了。後來從那些余貨中挑揀出囫圇的,如這幾盞燈一般,讓人重新打造了,拿到京里,竟入了幾位貴人的青眼,得了厚賞。居然把接濟胡商的錢都賺了回來,還多出富餘。我們東家本打算開客棧,於是就開了一家,胡商倒也知道感恩,後來回來又要報答了東家。東家說,當時只當是進了他的貨,已是有的賺了,絕不再收答謝。那胡客當街給我們東家作了好多個揖哩。後來小店許多胡商客人,都是那位胡客薦來的。”
柳桐倚讚歎:“實大善矣。久聞胡商往來販運,既攜夷邦之物來我朝,又將我上國器物帶回。不知那位胡客除卻琉璃之外,還置辦何種貨物?”
得利頓了一下,得興哈着腰:“這,小的們真不知詳細了。”
張屏開口:“我們能否見見貴店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