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得興又迅速掛上笑容:“小的一定告知東家,但東家不是每日都來店裏。小的只是在客棧里服侍,去不了東家宅子傳話。若東家來了,小的一定立即轉達。”
張屏頷首:“勞煩費心。”
得興誠惶誠恐地作揖:“此乃份內,如此真真折煞小的了。”
張屏再問:“貴東家與一壺酒樓的賀老闆交情如何?”
得興的神情凝固了一瞬,露出些許為難:“這……小的這小打雜的怎知東家平日交際?”
柳桐倚道:“素聞城中有商會,凡本地從商者皆在其內,時常會面。”
得興點頭:“是,是。賀老闆與我們東家都是本縣人,店鋪也隔着不遠,照面定然是經常打的,但交情深淺小的們真不曉得。”
張屏又問:“貴店是否有位夥計,姨母姓劉,在一壺酒樓旁邊賣花?”
兩個小夥計互相看了看,得利道:“大人說的應該是得發。他專門在大堂伺候,今兒……可巧不當差。”
柳桐倚微笑:“諸位的名字都起得吉利。”
得興咧嘴:“讓公子見笑了,小的們這都是統一另起了名兒,方便貴客們記,也幫各位添個彩頭。小的本姓李,賤名四餘。因小的家裏窮,上頭有了兩個兄長一個姐姐,再生小的就覺得有些多了。”
柳桐倚含笑道:“人丁興旺,乃福氣。”
得興道:“謝公子吉言,其實似小的這樣,生下來等於分了爹娘兄姐一口飯,看日後能不能混出個人樣來,報了生養的恩情罷了。”
柳桐倚道:“心存此孝念,來日定有大成。”
得興臉泛紅光,待要再說些什麼,張屏又開口:“得發姓什麼?二位可知他原名?”
得興的表情一時沒能轉過來,得利接話:“稟老爺,他姓徐,本名添寶,因進來的時候,我們店有個叫得寶的了,大掌柜就給他起名得發。他最開始不怎麼樂意,問能不能得寶叫得大寶,他叫得小寶來着。大掌柜和他說,他這個徐姓特別好,得寶這個名字,寶貝的寶和吃飽的飽同一個音,連上他的姓叫,徐得飽就不如徐得發聽着吉利大氣,他自己也覺得對,就喜歡了得發這個名字,還說要去衙門改戶冊,日後他就大名徐添寶,字得發了。”
說到這裏,本想笑,對上張屏幽深的視線,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得興搓搓手:“天才剛亮,兩位老爺是再歇息片刻,還是小的們再敬些茶水?”
柳桐倚轉向張屏:“街上封着,其他店也還未開門,芹墉兄可先睡一會兒,養養精神。”
張屏點點頭,得興得利入內收了碗碟。柳桐倚讓張屏在內間床上安歇,張屏推卻,讓小夥計另取來一套乾淨被褥鋪設在外廳的軟榻上。柳桐倚知道張屏的脾氣,也未勉強。得興得利又端來一大壺清心寧神的花茶,張屏躺在榻上,合眼入睡,柳桐倚也自到內間小憩。
張屏連着折騰,的確有些累,眼皮一合即沉入深甜睡夢,直至隱約鑼聲傳入酣美濃黑中,張屏睜眼坐起身,柳桐倚握着書卷自內間走出:“芹墉兄,不好意思,擾了你休息。是我方才開窗看外面。殿下與姑父的車駕待會兒應會經過。”
說話間,又有幾聲清道鑼響,張屏下榻,兩三跨步到窗邊,推開窗扇,入目先是一排寒光。
一隊兵卒站在對面樓頂,托着□□,箭在弩上,正對這方。
張屏再向下望,只見街道兩旁重兵陣列,錦帷蔽道,開路的幾騎鎧甲戎衛已緩緩行來。
蘭珏端坐在車轎中,感受着車駕徐徐向前,向來不燒香拜神的他竟禁不住在心中禱祝——望上天庇佑,這一趟順順利利到達念勤鄉。
因昨日出了那般狀況,京師巡防營又緊急撥調了一些人馬,將小小一個豐樂縣城防守得一絲風都漏不出。無需擔憂平安與否。蘭珏只是頭疼玳王。
此前一番遇刺被綁架再下地宮的經歷,已令玳王自感格外卓絕不俗,堪比戲文里的主角,傳奇中的俠士。這兩天在重臣子弟們面前添油加醋,一頓吹噓,貴胄少年們自然讚歎吹捧,懸浮在半空的玳王又向上飄了幾層境界。
誰想昨日再有事發,一片混亂時,蘭珏瞧見眾護衛簇擁中玳王雪亮的眼神,泛紅的小臉,心知不妙,玳王這是要升到靈霄殿了。
從昨夜到今晨天剛亮,行館那邊不斷有人悄悄來告訴蘭珏,殿下一夜沒怎麼睡,殿下直嚷着開窗透氣,殿下睜着眼在床上翻來覆去還突然坐起,殿下連遇危急,恐受驚太深……
蘭珏心道,哪裏是受驚,玳王分明是內心澎湃,激蕩難抑,想望天抒懷,對月吟嘯——孤果然是這樣不凡的少年,天不欲我淪入庸常!
遞來的這些話兒,蘭珏也明白,其實是侍候玳王的卞公公等人怕再出事,想蘭珏出頭讓玳王暫時留在豐樂縣城,並稟奏皇上,為玳王求個赦令什麼的。
替玳王美言幾句這樣的場面人情蘭珏十分樂意一做,但且不說那些暗地裏的耳目,只一個何述在,便輪不到蘭珏開口讓玳王留在豐樂縣。蘭珏奉皇命陪伴玳王,讓玳王留在縣城即等於抗旨,還可被解讀為其實是他臨陣怯懦,拿玳王做借口。萬萬不能為。
於是,傳信的人遞話時,蘭珏便擔憂嘆息,表現出心急如焚並深佩玳王品德等情緒,只是不接“殿下是否適宜動身”的暗示。卞公公那邊的人一趟趟來回,反反覆複試探,一柄大笊籬總碰不到蘭珏的鱗須。不覺天大亮了,玳王抖擻地起床,飯都沒吃,便道:“太陽這麼高了?動身吧。”
左右苦勸,蘭珏親自趕到行館進言,哄着玳王用了早膳。擦了嘴后玳王又問:“都這個時辰了?爾等還要磨嘰么?”
蘭珏道:“車駕早已備好,臣隨侍恭候。”
於是陣仗擺開,玳王啟程。謝賦領着縣衙官吏恭送,何述也被人扶着過來了。預備出發時,玳王卻拒不進車,昂然吩咐:“牽匹馬過來。那些宵小雜碎作怪,無外乎是想我等慌神失措。我倒要他們明白,他們這些雜碎不過是蚍蜉撼樹,豈入我眼!”
眾人再攔阻,連何述都跟着勸了幾句,玳王鐵了心定要騎馬,正又喚人牽馬,忽而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殿下——”,一個人一頭撲到玳王面前,竟是謝賦。
左右連同卞公公亦被嚇了一跳,卞公公忘了接着勸玳王,驚呼:“怎的……縣丞闖到殿下跟前來了?你有什麼事兒,如此莽撞?莫要驚擾殿下!”
謝賦跪在地上,直挺挺抬頭,佈滿紅絲的雙眼盯着玳王。
“殿下屢在本縣遇險,小縣衙門中上下早合該千刀萬剮,但不敢再讓殿下身犯險境。求殿下登車。”
咚一個頭,結結實實磕在地上。
玳王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登車就登車唄,怎麼好像我要誅你們全縣衙似的。”
謝賦再一頓首:”恭請殿下登車!”
玳王盯着他瞧了片刻,哼了一聲,轉身上車。謝賦向著車門再拜:“謝殿□□恤!”
眾人齊行禮恭送,蘭珏也隨即登車。二度離開縣衙,行向城門。
萬幸老天當真垂憐,隊伍十分順當地前行,未有任何阻斷耽擱。
蘭徽預先被帶進了車裏,乖乖地坐在蘭珏側旁,眼卻骨碌碌直瞟向車窗帘。
這兩日玳王有了那群貴胄少年作伴,就沒再喊他一起玩,蘭徽心想自己不稀罕,不願承認其實有點失落。這樣的啟程儀式,他更沒資格露面,只能默默待在馬車裏,看浪無名出盡風頭。
嗯,真正的俠士,當要耐得住寂寞。那些拿腔拿調的,不過是假把式,花架子罷了。
孤影俠這般叮囑自己,又在心中雲淡風輕地一笑,深藏功與名。
一轉睛,卻對上蘭珏的視線。
“車簾有何有趣之處?”
蘭徽磕巴了一下:“兒,兒是想到……張先生曾說過,豐樂縣市集繁華,有五湖四海的客商,不輸京里。不由……心嚮往之。”
不錯,反應越來越快了。蘭珏微揚唇角,挑起車窗帘。
“此處應是豐樂縣最熱鬧的一條街,不過當下道有蔽障,難觀街景。改日當真閑暇時,爹再帶你遊玩。”
蘭徽在坐墊上扭動了一下:“多謝爹爹。對了,兒聽說張先生被去官了。張先生沒事吧?”
蘭珏淡淡道:“人生於世,得失跌宕本是尋常。此一時失,或另有處得。你愈大也要愈明白這個道理。”
蘭徽認真點頭:“兒子知道了,謝爹爹教誨。”
蘭珏再向外看了一眼,放下車簾。
張屏站在窗邊,望着數輛車駕依次行過。
格外寬大,卻無雕飾的,必是玳王車駕。之後那輛略小一些的,應是蘭大人所乘。
馬車不疾不徐前行,車窗帘似微挑起,又放下,在儀仗簇擁中漸漸遠去。
房門又有幾聲輕響,張屏打開門,桂淳燕修二人在廊中拱手。
“張公子與柳公子可都歇息好了?”
張屏側身讓他二人進屋。幾人互相見禮畢,桂淳道:“殿下平安移駕,案子亦可繼續查了。兩位莫怪,之前二位在門前詢問小夥計的話,某與燕兄都聽見了。因怕人多了他們更警惕,我二人就貓在屋裏沒出來。方才叫早飯的時候,我同燕兄也又套了套話,他們怕是事先備好了詞兒,答的竟和之前那倆小跑腿回答你們的話差不多。”
燕修慢條斯理道:“這般問詢,得來的言辭本就當個參詳便罷,還是須查實證。”
桂淳頷首:“是,是。我方才也同燕兄商議了。案件雖各有歸屬,眼下線索等等卻都糾纏在一處。若是各查各的,免不了做重複工,或大家又都撞在一處,反給案犯留了脫逃的空子。不如先合作。如今張公子暫有坎坷,最方便去豐樂縣衙門調卷宗的,自然是燕兄,幾具屍首也都在那邊,這也正是燕兄一系的擅長。就都歸給燕兄了。諸位覺得如何?”
張屏和柳桐倚都道甚好。燕修起身:“那某即刻去縣衙,先看看這客棧與一壺酒樓店主的相關卷宗。”
桂淳攔住:“燕兄請先稍等片刻,待某與柳斷丞張公子三人也定下該做的事兒,並商議咱們再怎麼碰頭合計。”
燕修坐回椅上,柳桐倚道:“客棧中,須留人詢問老闆口供。”
張屏主動道:“我不擅長問供。”
桂淳笑道:“張公子忒自謙了,方才公子與柳斷丞兩人盤問那兩名小廝,一銳一和,堪稱絕妙。”
柳桐倚道:“桂捕頭謬讚。”
張屏道:“主要是柳兄會說話。”
燕修道:“三位別在這裏客氣了。燕某冒昧說一句,店中的夥計言語都如此乖滑,老闆之城府可想而知。”
桂淳接話:“不錯,請柳斷丞張公子休要見怪,二位才高八斗,然少年君子對付江湖老油里煉出的人精,怕有些手生。桂某老下臉皮自吹一把,某雖是個粗人,可混得日子稍微多些,妖言鬼語零星知道些許。若諸位放心,就由我留下繼續探探,再和那老闆聊聊。”
燕修續上話頭:“正是。連哄帶嚇,嚇了再詐乃你們刑部的看家能耐,恰合在此施展。”
桂淳一抬雙眉,柳桐倚微笑拱手:“此處仰仗桂捕頭,卻慚愧某最無用,想仍和芹墉兄一道,去一壺酒樓看看。”
桂淳道:“酒樓處須得兩人,柳斷丞和張公子同去極佳。”
張屏跟着點點頭,他不會說話,有柳桐倚幫忙更好。
桂淳一拍大腿:“那便先如此行事,待得了消息,還回這裏碰頭?這客棧的客房真真的不錯,挪到京里都算像樣了,橫豎掏了住店銀子,浪費可惜。”
張屏和柳桐倚都無異議,燕修亦嗯道:“也罷,某就隨着享受一番,讓刑部破費了。”
桂淳咦了一聲:“不是各人的花費各自衙門出?張公子可算成我們刑部的。”
張屏道:“我有積蓄,自會交房費。”
燕修呵呵兩聲:“住客棧時,桂捕頭可將我們幾人都說成是刑部的,還說柳斷丞與燕某千萬藏好身份,或另有他用。眼下竟要我們各自向客棧告知底細,各付房費?”
桂淳正色:“當然不能此時泄底,正事要緊,房錢先我這裏統付,之後……”
燕修站起身:“既是正事要緊,街上守衛應已解了,某先去縣衙。”又看向張屏和柳桐倚,“兩位也動身?”
柳桐倚含笑:“好。”
桂淳于是先回隔壁,柳桐倚換了件外袍,張屏也收拾了一下,摸出行囊中的錢袋塞進懷中。燕修候在門外,待他二人出了房門,忽面無表情輕聲道:“等下到樓下,二位不必悄悄付房錢。”
張屏一愣。
燕修慢條斯理道:“出來辦差,事事都要遵照規矩與朝廷法度,一應花銷,皆需詳盡記錄,誠實上報。只是刑部慣愛充大頭,我唬唬桂淳罷了。”
張屏按按懷中錢袋,嗯了一聲。柳桐倚又浮出笑意,正要說話,迴廊盡頭甲字房吱呀門響,一華貴少年自門中走出,向此方拱手:“敢問可是柳氏賢兄?幸會。”
柳桐倚抬袖還禮:“在下柳桐倚,請教足下尊姓?”
少年玉簪輕衫,身無繁飾,相貌氣度卻無比雍容,唇角一揚,即是不盡風流:“鄙姓雲,單名毓。仰柳兄之名許久,今竟在此有緣得見,甚幸。”
柳桐倚道:“雲公子客氣,在下亦慕公子久矣,喜竟相逢。更多謝雲公子讓出兩間客房與在下及幾位友人。”
雲毓眼尾微彎:“小弟一介閑人,渾噩度日,居然能入柳兄之耳,着實惶恐。小弟到此縣遊玩,未多攜隨行,將這一層訂下,本為清靜,既然諸位有公務之需,自當讓之。”
張屏當然知道,雲毓是跟着懷王殿下來的,前日裏還請玳王到雲太傅門生的大宅子裏玩耍,自不可能住客棧,將這一層包下,應是為了玳王的安危。難怪方才玳王和蘭大人的車駕經過時,他與柳桐倚開窗探看,未有人阻攔。
柳桐倚及一旁的燕修雖不知雲毓之前的行蹤,但一觀此情形,心中也如明鏡一般。柳桐倚只道:“多謝雲公子相助。”
燕修抱抱拳:“諸位慢聊,某還有事,先告辭了。”退後下樓,只剩張屏站在柳桐倚身旁。
雲毓仍是客客氣氣道:“柳兄休要客氣,兄與這位可是有要緊事務……
”
張屏一拱手:“雲公子,在下張屏,此前曾在豐樂縣衙見過公子。”
雲毓神色微定了一下,顯然沒什麼印象。
張屏又道:“在下此前是豐樂縣令,剛被罷職。”
雲毓溫聲道:“實實令人惋惜,然世多曲折亦多機緣,或峰迴路轉,別有一天。”
張屏一點頭:“多謝雲公子。某正有一事,想請公子幫忙。”
柳桐倚不禁看了看張屏,雲毓雙眉微挑:“雲某庸庸一不才閑人,不知何可相幫?”
張屏沉聲道:“走廊里不便細說,能否請雲公子進屋談?”
雲毓露出一絲微笑,張屏一把推開剛合上的房門:“雲公子,請。若覺此房中不便,去公子房中談,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