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謝賦脫口道:“兇犯怎麼想的,圖什麼,家慈與謝某如何知道?”
張屏再深深看了看他和謝夫人,瞧得謝賦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禁開始思索,難道我曾在不知不覺時……
謝夫人亦仔細思量片刻,搖首:“慚愧此時的確想不出什麼與公子所言之疑點相關的……那孩子若尚在人世,當下年紀應在四旬左右。不論是男是女,相隔數十載,由稚童到壯年,即便至親骨肉,亦難相認,何況老身只寥寥見過他數面。”
張屏又拱手:“再請夫人多想一想,尤其是到豐樂縣的這幾年,所遇的,回想起來有些蹊蹺的人或事,能與此人此事對得上的。”
謝夫人仍是一臉茫然,再凝眉想了片刻,露出一絲歉然神色:“着實仍是毫無頭緒。這樣罷,請公子容老身慢慢回憶。當下時辰已不早,公子若不棄,不妨就在寒舍暫宿一晚。”
張屏卻起身:“多謝夫人,晚輩還有別處待去,先告辭了。夫人與謝兄若憶起了什麼,先告知無昧師兄或派人喚晚輩過來即可。”
謝賦跟着站起:“當下城中戒嚴,半夜三更,賢弟往何處住宿?”
張屏道:“謝兄放心,我有地方住。”
謝賦望着他堅定的臉,忽地想到了蘭侍郎、柳公子,還有刑部和府尹大人的人……便沒再多話,只嘆了一口氣:“如此,我送送賢弟。”
張屏拜別謝夫人,與謝賦同行至前院,又請謝賦留步。互道別過時,他忽又問:“五年前的二三月份,謝兄在縣中行何政令舉措?”
謝賦微一怔,繼而答道:“當時我剛到任不久,正忙於重新規劃縣境等公務。”
張屏再問:“拆除舊屋,重新修建及規制街道民居,是否就在那時?並請教城中南北各區及街道按什麼順序修建?”
謝賦道:“我一到任就開始着力重修縣境,那時已經重整了幾個月了。自然是先翻修城門,重修連接城門及中心的主街,再拆建百姓住處。全城及各片修建籌劃、實施步驟都有卷宗記錄。”
張屏拱手:“我想看看六年前至五年前四月之間的重修卷宗。”
謝賦立刻答應:“明天早上我就拿給賢弟。賢弟還要我辦什麼,直說即可。這要緊的關頭就無需多客氣了。”
張屏亦點頭:“好,正是還要請謝兄明日上午派人搜一搜百巧紙鳶坊。”
謝賦又一愣,隨即恍然:“是,下午行刺殿下的是風箏,所有的紙紮鋪子都該查,但風箏鋪子必最可疑!”
張屏接話:“且散材是死在百巧紙鳶坊的西側牆邊。”
天,竟忘了這一項。謝賦頭皮微麻,感覺背後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張屏與他又一揖作別,身影轉瞬沒入門外濃夜中。
謝賦定定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回內院,只見謝夫人扶着婢女站在廊下。
謝賦上前行禮:“時辰甚晚,露重寒涼,請母親早些歇息。”
謝夫人徐聲道:“正是要去睡了,只是有幾句話想囑咐你。這位張公子品格罕貴,乃至誠君子,絕非池中人物。益與之深交。”
謝賦低頭:“母親睿智,只要他看得上兒子,兒定誠摯相交。慚愧兒起初心盲眼瞎,只因張賢弟行事有些不通世故之處,便生怨懟之情,只待後來才知其人品敦厚,實君子也。”
謝夫人輕嘆一口氣:“起先聽聞朝中貴人多對其青眼有加,為娘還有些納悶,今日一見才知究竟。你啊,只想想看你被罷官時如何,人家被罷官比你冤了十倍,又是什麼表現,就該知道張公子的品行,及你比人家差在何處了……”
謝賦汗流浹背,羞愧不敢抬頭:“母親教訓得是,兒子無地自容。兒亦覺得,張賢弟眼下雖遭磨難,必不會久於困頓。”
謝夫人緩緩道:“磨礪之於君子,便如寶劍明鏡經淬鍊,歷則愈利愈明。倒是……張公子,尚未成親?”
謝賦道:“是。”
“唉……”謝夫人又嘆了一口氣,瞧着謝賦,神色里浮出幾分遺憾,“我怎就沒生一個閨女。”
張屏離開縣丞宅,走進幽深的長巷,通往知縣小宅的岔口處飄出一盞燈籠。
“張公子,侍郎大人有話詢問,煩請隨小人移步。”
張屏頓住:“大人尚未歇息?”
老僕道:“尚未。公子請速過去吧。”
知縣宅中一片沉靜,廊下院內不見半條人影,四周廂房俱暗,唯廳中亮着暖黃燈火。
老僕送張屏到廊外階前,即退下。張屏走到門前,只見蘭珏一襲茶色地雲襇瑞錦袍,端坐於屋中上首。張屏心中微湧起一股暖意,垂下眼皮在門外行禮道:“學生張屏,拜見大人。”
蘭珏淡淡道了一聲進來,待張屏入內,又道:“只是有幾句話問你,不必拘禮,坐吧。”
張屏道謝在下首側方落座,門外立即冒出兩名僕從,先一人捧茶盞奉與蘭珏,另一名將一托盤放至張屏身側小几上,托盤中擱着一隻大些的白瓷蓋碗並一碟點心。二仆無聲施禮退下,張屏見蓋碗邊的小錦墊上放着一隻小勺,便掀開碗蓋。碗內竟盛的是羹,松仁、枸杞、果碎、核桃仁等綴於羹湯內,襯着如玉的白瓷,彷彿嵌了寶石的瑪瑙凍一般。張屏心中再一暖,起身一揖:“多謝大人賜飯,學生方才在謝大人家吃過了。”
蘭珏有些詫異,還當他在謝家一通亂問才大半夜被趕了出來,不想居然混了頓飯?行為處事竟是大有長進了。
“此不算得飯食。想是廚下不知這個時辰你能否吃得茶,便備了此物,只當漿湯進些罷了。或略有些甜,你若嘗不慣,可讓他們換茶上來。”
張屏道:“多謝大人,不必換,學生能吃。”再又坐下,立捧起小碗,舀了一勺羹。
羹入口,溫熱適宜,僅是微帶甘甜,張屏品不出是什麼調製,只覺美味非常,再拿起一塊點心,也是香酥無比,遂又吃了兩塊,盡量不失禮儀並飛快無聲地將羹喝盡,整理儀容。
蘭珏趕在他又起身道謝前制止:“不必多禮了,正事為先。當下案情可有新線索?”
張屏道:“仍有許多疑惑待驗證。學生正有一處不解想請教大人,本案出現的第一個死者,生前在酒樓吃飯吃茶,一概不用瓷器,只用漆器或銅器。學生粗鄙,不甚通茶食器物用法,不知此人如此行徑,除卻對瓷器有別樣情緒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涵義?”
蘭珏問:“飲茶亦用銅器或漆器?”
張屏道:“是,酒樓夥計道,此人飲食十分奢靡。生前每年都花數兩銀子到酒樓吃兩道名貴菜品,明前雪和春波翠。在酒樓中盤桓消遣,吃茶亦很講究,先吃一道各種豆谷等材料磨的漿,再吃酪,最後才吃熟團茶。絕對不用瓷器,盤碗茶盞酒杯都是漆器,茶壺酒壺是銅器。”
蘭珏失笑:“十分作派,但作得不對。此人應非出身官宦人家或書香門第,或是哪裏得了橫財,方才如此。”
張屏雙眼一亮:“大人為何如此說?學生不解,還請詳細賜教。”
蘭珏道:“本部院不甚通茶道,亦知用銅漆之器飲茶為不雅。茶忌俗氣,壺蓋茶盞皆不可扣於漆盤或桌面之上,除卻為潔凈之需外,亦是唯恐沾染漆味,擾了茶香。茶壺則以上等陶瓷或金銀為佳,或可用錫。此人若忌瓷器,用銀器或錫器亦可。再則他先吃漿,再吃乳酪,最後方才吃茶。吃茶可還配了果點之類?”
張屏道:“各種糕點乾果蜜餞,配茶吃的是山楂糕、乾果之類。”
蘭珏含笑搖頭:“真是把飲茶之忌統統犯了。牛乳山楂之類,味重奪茶香,配茶乃市井吃法,嗜茶風雅者,絕不可如此。那酒樓亦應不甚懂飲茶之事,竟就給他備了這些。”
若是被隔壁何述聽到,怕是要一把火燒了那家大行邪道,玷污茶事的酒樓。
張屏目光灼灼聽蘭珏說畢,起身再深深一揖:“學生茅塞頓開,諸多困惑可解,更頓悟自己險些犯了大錯。悔未早些請教大人。多謝大人賜教!”
蘭珏又一笑:“坐下罷,你在本部院面前無需這般拘謹。”端起茶盞,“本部院天亮之後即要再陪伴殿下前往念勤鄉,豐樂縣中案件,乃歸馮府尹權轄,縣衙亦當上報京兆府衙,或由刑部大理寺兼查。總之,似我這般休省之身或他部官員不便再多過問。但兇犯宜速速拿到,一兩日內有個結果最佳。你亦仍須在此縣內幾日,無他事方可離開,萬不得再行觸犯律法之事。”
張屏點點頭:“多謝大人提點,學生知道了。”
蘭珏微挑眉,真的知道了,明白了?
“已是這個時辰,城中戒嚴,你便到院中空廂內歇着吧。”
剛歸座的張屏卻又站了起來:“多謝大人厚愛,但學生不便再留宿知縣宅中。”
蘭珏微皺眉:“這時候,你還能去何處?”
張屏道:“學生去住客棧。”
蘭珏放下茶盞:“街上皆是巡衛,便是容你到了客棧,店家也未必讓你住。”
張屏垂下眼皮:“學生實則是想住進那位用漆器吃茶的死者曾住過的客棧,親自勘察。”
果然還是為了查案。蘭珏無奈:“也罷。”
張屏略略抬頭:“那學生先告辭了,大人這幾日勞神費心,也請快去歇息。”
本部院也想歇,只是宮裏和隔壁行館中的諸位大神直讓本部院提着膽揪着心,一刻不得安生,連你也很不省心……
蘭珏按了按太陽穴,淡淡道:“如此,你便去吧。若再有困惑或難解之事,可往念勤鄉告知本部院。”
張屏抬眼望了望蘭珏:“多謝大人,大人保重。”隨即退出門外,回到微寒夜風中。
仍是方才傳他過來的那位老僕引着他出門,快到門口時,一名僕從自後方趕來,喚住他兩人,與老僕到一側低語幾句。片刻后,老僕回到張屏身旁,引他自後門出去,卻繼續向前走。張屏停步拱手:“老丈請回。”
老僕提着燈籠恭敬道:“公子毋需客氣,折煞小人。小人奉老爺之命,送公子去客棧。”
張屏怔了怔,垂下眼皮:“多謝大人,那便有勞老丈了。”
出巷回到街上,果然防守森嚴,每隔一段路便有崗哨,更有一隊隊兵卒舉火執戈巡護。
張屏與老僕兩人一路被盤查,每次皆是老僕上前與兵卒低語兩句,即得放行。老僕雖上了歲數,腳力卻不慢,竟是一路平順地到了鴻運大街,通達客棧的招牌即在前方。
張屏又停下腳步:“多謝老丈,老丈請回,我自進去即可。一路承蒙照顧,請教尊姓?”
他在蘭珏府中待過一段時日,吳士欣、孫管事乃至許多僕從他都認得,這位老丈卻十分眼生。
老僕拱手:“公子着實客氣,小老兒姓茂,名青余,行十一,公子若嫌小人名字拗口,喚我老茂或茂十一即可。”
張屏亦抬袖:“我不知是茂管事,失禮了。”
他在蘭府住着時,曾聽孫管事等人提過,蘭大人府里除卻內外管事,還有一位姓茂的總管事,行蹤神秘,多打理蘭大人別處的事務。今日竟得見真容。
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萬勿再折煞小人,老爺有命,務必送公子進了客棧,訂上客房,小人方才可返。請公子休要推脫,一時巡衛過來,又要一番耽擱。”自先走向客棧緊閉的門扇,舉手叩門。
門仍關着,內里亦無人應聲,茂管事也不急,一直持續緩緩地篤篤叩着,同站到門邊的張屏深深看了看茂管事。
茂管事叩門的響聲、節奏,他似曾相識。他知道許多常年往來各處的商賈或江湖人士,都有自己行當派系的一套行事方法,與人招呼時的詞句,衣衫配飾的穿戴,乃至問詢叩門,吃茶敬酒,都暗藏玄機,傳訊表意。茂管事這敲門的方法應是其中之一。
過了一時,門內響起腳步聲與起閂聲,門板開了半扇,一個穿熟褐緞長衫的白面胖子視線掃過茂管事,定到張屏身上,微微一愣,隨即笑容滿面揖道:“貴客駕臨,小店怠慢。恕罪恕罪。着實對不住,店內當下滿客,沒有空客房了。”
茂管事仍舊不緊不慢道:“公子着實睏倦,掌柜可能通融?”
褐衫男子眼尾堆笑:“張大人本是拿八抬大轎都難請來的貴客,小店合該焚香敬迎,只是大人也知道,這幾日城中戒嚴,進出不易,往來客人多有滯留,小店連馬廄都攔出一些做了通鋪,着實無法待客。”抱拳連連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張屏道:“我已被罷官,不是什麼大人,掌柜無需這般。天快亮了,不然我先在大堂坐一坐,看早上有無人退房?”
那掌柜一怔,面露難色:“張……公子也知,城中都是巡衛,小店這裏不單做飲食生意,若公子在堂內坐着……”
張屏道:“沒事,有人來查了,我同他們說。”
掌柜的神色更艱難,正要再開口,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不然就先回去,老爺另有住處備與公子。公子身負御賜法典,久留於渾濁之處恐有不敬之過。”
掌柜的腿一彎,撲通跪下了,砰砰幾個頭磕在地上:“小人萬死,叩見萬歲聖典。”
張屏眨一眨眼,皇上賜的刑典只是一部總綱冊,不甚厚重,他本先托給嵋哥保管,嵋哥說守着這個肝顫,睡覺都不敢合眼,他就又仔細包好裝在小書匣內背在包袱里了。見蘭大人、到察院、上公堂、去謝賦家他都未曾提起,原來茂管事知道。
他遂解下包袱,捧在手內,肅然道:“請問掌柜,天亮之後,可能容我看一看那位多日前突亡於街邊名叫散材的客人曾住過的客房?”
掌柜的顫着嘴唇,正要說話,他身後又飄出一個聲音:“芹墉兄?”
淡青的人影走近,是柳桐倚。
“果然是芹墉兄,我就猜到你要過來。”
掌柜的迅速側身挪出空檔:“張大人,正是這位貴客訂了大人想住那間房。”
茂管事向柳桐倚行禮:“小人請桐少爺安。”
柳桐倚訝然笑道:“竟是茂叔,望代請姑父安,並問徽弟好。看來芹墉兄是從姑父處來。“
掌柜的臉色彷彿待燒的紙錢一般,努力殷勤微笑,茂管事後退兩步:“既然桐少爺在此,小人便不再多擾,先回去向老爺復命了。請公子與少爺早些安歇。”
張屏還禮:“多謝茂叔。”柳桐倚亦一同別過。一旁掌柜的尤在思量如何將聖賜寶典和張屏供奉入內,尚未拿捏出恭敬字句,柳桐倚已笑吟吟向張屏道:“張兄,先去房中說話吧。”
張屏點點頭,將令掌柜的腿肚抽筋的包袱背回肩上:“嗯。”
掌柜的趕緊朝窩在桌椅堂柱后咬指觀望的幾個小夥計瞪眼揮袖,兩個反應快的一溜煙跑來,邊哈腰邊擦樓梯:“二位貴客小心腳下,上請,上請~~”
掌柜的目送張屏與柳桐倚的背影往樓上去,擦擦額頭的汗珠,眯起雙目。
這位前知縣張大人,實實是深不可測。
他老人家,當真被罷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