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張屏再問:“夫人後來可曾聽說過陽二小姐那位情郎的消息?”
謝夫人搖首:“老身不曾聽說過。老身也瞎想過,為什麼後來未聞得有人回來找二小姐……可能……早就成親生子了吧,說不定二小姐託付身後事的湖上老人弟子中就有他……”
若是戲文話本,痴慕二小姐的男子定會在陽家沉冤昭雪后出現,與二小姐前緣再續,花好月圓。
“人生畢竟不是戲文。”
張屏又深深皺起眉,話鋒再一轉:“那位名叫凝露的夫人,之後如何了?”
謝夫人微一怔:“公子是想問,她之後與二小姐或那姓栗的男子有無關聯?老身覺得應是沒有,她年歲比我大些,應酬的場合不同,那時已無需去奉宴了,不大可能與二小姐照面。老身也不記得她提起那姓栗的男子再來找過她。”
張屏追問:“這位夫人而今在何處?”
謝夫人微笑起來:“老身說不准她現下在哪裏。她嫁了個富商,而今算是我們當時那群姊妹中過得最好的一個。”轉而看向謝賦,“就是你湯姨。”
謝賦驚訝:“原來母親說得竟是湯姨!”繼而向張屏道,“這位姨母乃家母至交,一位十分傳奇的長輩。”
謝夫人含笑道:“凝露的事兒與公子要查的案子應無關係,說來話也就長了,故老身方才一直未曾多言。她本是良家女兒,父母也是做小買賣的,只有她一個閨女,出門進貨遇到船難,都不幸亡故了。叔嬸吞了她家財產,十分苛待她。她叔叔是個賭棍,沒幾年將家產輸得精光,她那沒良心的嬸嬸就把她賣到樓里抵債。幸而她除卻美貌聰慧,更有一樣世間少有的品性,就是心大,懂得隨機應變。”
幾歲的女童,帶着一身被嬸嬸打出的傷痕,在小黑屋中大哭。老嬤嬤和她說,就算哭死,從今後也得認命在這裏過了,是想笑着過,還是哭着過。
幾年後,小燕釵也被賣到這裏,在小黑屋裏哭個不停時,凝露端着一碟點心進屋,大人一般地和她說:“莫哭啦,哭瞎了也沒用,媽媽們保管讓你死不了,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當然能過得好些,也能過得差些。你從今日起,就得自己選了。”
“她同老身說,像她,立刻就選了要笑着過,苦頭少吃了很多。但要吃另一樣苦。”
學習的苦。
琴棋書畫、舞蹈歌藝、作詩吟賦,樣樣要精通,要玩命下功夫,樓內只有極少的姑娘能在清藝司。
而後還要懂得攢錢,學着在許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值錢的物事藏起來,趕在年齡到了,不能繼續待在清藝司的時候,把自己贖出去。
“凝露還有一樣本事,極精於算學記賬。老身的一些積蓄都是用她教的法子存下的。據說她小時候那般被嬸嬸苛待,仍能在叔嬸的眼皮子底下幫着鄰居跑腿拿針線掙下銅板兒買吃食。”
在樓中賣藝時,凝露一面暗暗攢錢,一面還幫着老媽媽們算帳,預備萬一贖身不成,就混個管帳媽媽之類的噹噹,好過賣身。
“她常與老身說,不管前面有什麼,都試着蹚蹚行行,總能找到下腳的地兒,說不準刺窠窠後面就是條好路呢。”
謝夫人笑着抬袖擦了擦眼角。
“也就因記着她這句話,方才有今日的老身。”
謝賦不禁動容,謝夫人歉然看着張屏:“一說不相干的舊事,老身就不禁扯遠,公子見諒……凝露比老身早些離開那裏。當時有個姓孟的客商,年歲有些大,但人極風趣和善,有一回他又與幾個客商來樓中談買賣,凝露在旁侍席,聽出他們所談的買賣賬目有些不對……”
孟客商臨走時,給了凝露不少賞錢,凝露喚他暫留一刻,另幾人打趣了幾句佳人不忍別,今夜桃花開就走了。老鴇也以為凝露曉得自己年歲已大,打算進渾湯池子了,任凝露將其他侍候的人都打發走。待四下無人時,凝露方才道,大膽相留,並非他意,聽貴客方才談的事中有些不解,因貴客每次過來,都極照顧,奴便斗膽違了樓里的規矩,想與尊客一言。
孟客商初時不信,還道凝露是想留他宿夜尋了借口,待凝露細剖析與他聽,方才恍然,又不由驚詫:“我做了大半輩子買賣,今日被人多灌兩杯昏了頭,竟不及你一個女娃。”
凝露謙虛道:“奴不過是旁聽者偶爾得智罷了。”
燕釵與其他姊妹當時只覺得凝露幫這孟客商有些不值,這回之後,老鴇定會覺得凝露打算賣/身,逼她接客。
凝露告訴燕釵,她如此是為報答那位孟客商。一年多前,這位客商與朋友來樓中吃酒,媽媽喚凝露去侍席。當時凝露正在藏錢,臨時把一張銀票塞在袖裏,舞蹈的時候掉了出來,孟客商替凝露遮掩,說銀票是他掉的。待臨走時又把銀票悄悄塞回給凝露。若無他相幫,只怕凝露要被老鴇打掉半條命,所有的錢都藏不住了。
“凝露說不能昧着良心看孟客商吃一大虧,只當豁出去了。”
謝賦感慨:“湯姨一向豪俠義氣。”
謝夫人道:“正是呢,我那時候問她,怎麼不去江湖上當個女俠算了。”
凝露說,她也沒那麼俠氣,孟客商問她,可想要什麼報答?她說自己留了他一晚,之後就不能當清娥,要去陪夜了。只求孟客商和老鴇說,很喜歡她,暫一陣兒不讓她接別的客。容她再準備準備。
孟客商十分痛快地答應了,吃茶到天亮就離去了。臨行前依照凝露所言與老鴇打了招呼留了銀子,讓凝露一月內不接別客。
凝露團團亂轉籌錢,想替自己贖身,燕釵把攢下的梯己都借給她。但變賣首飾,找個可靠的不會捲款逃跑的人假裝情郎來贖身都極其困難。正束手無策時,那孟客商又來了,仍點凝露做陪,道:“你這小姑娘,可貴得很哪。我向你家媽媽問了贖你需的銀錢,竟要六十兩金,你自己攢的私房錢夠么?”
凝露呆了呆。
孟客商又道:“你說暫緩一陣兒接客,定是暗謀打算。但你若有小情郎相幫,想來無需我開口替你緩日子。便是你自己一個的舉動了。或你有處得好的姐妹將梯己借給你,可即便湊足了數目,你出去后怎麼過活?你的姐妹們沒了錢,日子也不好過啊。”
凝露一向心轉得極快,反問:“貴客說這些,難道有能幫奴的方法?”
孟客商笑起來:“真是個不得了的小姑娘,本還想看你哭一哭,你立刻問上我了。”
凝露道:“尊客面善心善,又問了奴的身價,定是想相助才說這些。”
孟客商笑着點頭:“是,我就是問你,我贖你,你願不願意?”
凝露知道,孟客商是此刻她能抓住的最好的一根救命稻草了,立刻道:“若誠心相待,凝露願與尊客為奴為婢。”
孟客商含笑道:“定讓你有個妾室的名分,不會讓你做奴婢。只是你隨我出海,多要在船上待着,可怕悶么?暈船否?到得番邦夷地,飲食風俗與我□□迥異,更得常常見那些紅黃藍綠的胡番夷客,小姑娘家,恐不能適應。”
原來這孟客商的娘子前幾年就病逝了,但他常年出海辦貨,動輒在外數月乃至一年半載,若娶個年少的繼室夫人,夫人定要在家掌管宅院,長遠獨守空房不甚妥當。索性就把宅子交給母親管,自己在外跑着。待見到凝露美貌聰慧,不禁動心,想收在身邊,一同出海,不再空對孤燈。
凝露爽快答允:“尊客安心,奴定盡心侍奉。只再求尊客一事,奴畢竟出身卑微,兢兢恐辱尊客門楣,若他日尊客迎娶了正房夫人,不能留我,懇請休要再發賣,容我自行離去。”
孟客商有些意外,一笑道:“你這小姑娘想得挺多啊。”再一點頭,“行,依你。”便替凝露贖了身。
“凝露後來與我說,她當時覺得,她和孟客商此時只是有些義氣情誼。孟客商替她贖身,是想找個陪同出海的伴兒,她跟了孟客商,是覺得當個客商的妾比賣身要強太多了。算是各取所需。她最歡喜的是竟能出海見世面,她這輩子做夢都想游遍四海五湖,居然歪打正着圓了夢,真是開心得要飄起來了。她又不能表現得太歡喜,居然還與孟客商簽了個什麼契書,寫明了她一心一意跟着孟客商,絕無貳心絕不辜負,孟客商若厭了她不想要她,或將來的大夫人容不下她,也不能打罵轉賣。只任她自行離去。兩人真的簽下名字,還按了手印兒。”
張屏正色:“晚輩覺得,這位夫人思慮周詳,做得甚對。”
謝夫人看了看他,嫣然:“老身冒昧一問,張公子尚未娶妻,應也未有過心儀之人罷?”
張屏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謝夫人含笑搖了搖頭。
凝露離開青樓,與孟客商一同出海,兩年後,她就成了孟夫人。
孟客商教她做生意管賬,她本就有天賦,學得飛快,沒幾年常出海的大客商便人人都曉得孟夫人湯氏手腕了得。
“老身那時能順利離開樓里,亦是她幫了我一些。”
只是,她沒有凝露的眼光,愛上了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乃至後來被竇生所負,落魄的那段時日,她也沒臉讓凝露知道。
直到燕釵得到先帝恩典,與兒子改姓謝,定居瓊州,才又再與凝露通信。未久凝露和孟客商竟帶着一隊商船到瓊州看她,這時凝露已生了二女二子,掌管着孟氏一半的家業。
謝賦插話道:“我小時候整天盼着孟伯父與湯姨過來,一來就帶着各種好吃的好玩的。”
謝夫人道:“是,為娘教不了你的那些買賣算帳之類的事兒,你也有人問了。”
謝賦尷尬道:“母親不當此言,兒亦常向兩位孟家兄長請教經書學問。教兒子策論的夫子,還是孟伯父薦的……”
孟客商十幾年前病逝。謝夫人帶着謝賦前去弔唁,凝露抓住她哭道:“你知道么,孟向這個獃子,他……他……臨……前還和我說……再和我簽個文書吧……我再有心儀之人……盡可嫁了……誰也不能說什麼……他準的……我說他再敢這樣胡扯……我,我就不放他一個人走了……他眼裏我竟是這樣的么?”
孟向說:“我眼裏,你當然是這世上最好的,不然我怎麼第二次見你時,就打算娶你?”
凝露哭道:“呸,你是想找個妾做伴,瞧着我還挺合適。”
孟向道:“你當時那身份,雖我是商賈,也沒法直接娶啊。必須先妾再抬正,才能名正言順入戶籍和我孟家族譜。再說……以你那時謹慎小心的勁兒,我說直接娶你,你敢嫁么?肯定想着……這年紀能當你爹的糟老頭子……是打算拿你煉丹,還是祭天?”
孟向病逝后,凝露取代他執掌孟家家業,直至今日。
張屏道:“湯夫人可還常與夫人通信?又或曾來此間看望過夫人?”
謝夫人道:“仍是常通信,但她如今掌管着商行的事物,又有了幾個孫子,難以抽身。二則賦兒在任上,她說得替我們娘倆避嫌。故老身隨賦兒到此縣后,她只來瞧過我一回。”
又輕輕一嘆。
“老身不覺與公子說了這麼久的閑話。或是因公子提及二小姐,令老身思起舊事。老身也曾想過,若二小姐如凝露一般性情,又或她能與凝露一樣,也遇到一個真心待她之人……”
是否二小姐的結局又會不同。
張屏肅然追問:“晚輩需再詳細請教夫人,湯夫人來探望夫人,具體是在何年何月?”
謝夫人一怔,繼而憶道:“是五年前吧……當時天還挺冷……還……沒出正月?”
謝賦道:“已二月里了。湯姨與孟大兄先到京中領批引,出了正月才能領得。之後孟大兄先回南邊,湯姨過來住了十幾日,三月初一,母親還與湯姨一起去那個山,現如今改成慈航觀的地方燒了香……”
謝夫人點頭:“是了,說這個我就想起來了,是二月。”
張屏的目光一閃。
確切說,應是五年前二月的下旬……
死者散材也是在這時第一次坐在一壺酒樓大堂,點了明前雪和春波綠。
“敢問湯夫人所做的生意中,是否包括瓷器?”仟韆仦哾
謝夫人神色微變:“張公子,凝露與二小姐並無交集,更不可能摻合進陽家或其他什麼案子裏……”
謝賦出聲:“瓷器自然是有。出海生意,綢緞布匹與瓷器茶葉向來最好賣。在豐樂有店鋪的商戶,往來經過本縣的客商,也多有做瓷器買賣。”
張屏拱手:“請夫人和謝兄再仔細回憶,在豐樂的這些年,是否還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或見過什麼奇怪的人,尤其與瓷器相關的……”
謝夫人微微蹙眉,謝賦道:“張兄此問,某確實有些不解。”
張屏道:“方才聽夫人思述往事,皆是與陽二小姐的交集,所有的人或事,都圍繞着陽家的冤案。夫人對二小姐的外甥並無多少印象。”
在謝夫人所說的故事裏,孩童曲泉石彷彿一個做擺設的小角色,與關鍵不大相干。
但陽氏是制陶世家,菜窖中的陳屍腹內塞的是瓷土。
瓷土與陶泥完全不同。
影射湖上老人舊案,應是塞陶泥,擺陶壺碎片才對。
從散財屍首開始,案犯一件件拋向衙門的,卻全是瓷物。
“案犯陳散某之屍於菜窖,又連用瓷土瓷片,明指陽二小姐的外甥,瓷公子曲泉石。若夫人和謝兄與長大后的曲泉石毫無交集,為何案犯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