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序篇 血債
時光荏苒,十餘載春秋轉瞬即逝。
周召共和行政,天下倒還太平,唯獨北方赤狄寇邊不輟。數年來,赤狄接連攻滅楊、蒲等邊陲小國,沿途燒殺搶掠,兵燹已至河東腹地。急報頻傳,北境人心惶惶,疲於自保,然周王師遠在鎬京,怎一個鞭長莫及了得?
共和十四年,季春月。
赤狄捲土重來,直逼太岳山麓,而大周最北端的趙家邨,已經籠罩在恐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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邨北的宗廟內,兩具屍體並列停放,血跡尚新。
夕照餘暉滲過屋頂茅草,灑落在趙氏列祖牌位之上,殘陽,亦如血色浸染。
趙甲滿目血絲,盯着面前的屍首出神,神情猙獰。死者皆是趙氏的勇士,卻離奇喪生於邨外的暗哨之中。身為趙家邨民防隊長,趙甲肩上如負千斤。
趙家邨之人皆為造父後裔,是趙氏的一枝小宗。邨民們擅養良馬,赤狄對此垂涎三尺。為求自保,族中男丁自建民防,夯土為牆,掘地為溝,在邨中築起防禦工事,邨外布下暗堡,勉力與狄人周旋,才得以苟延殘喘。但今日,最後的安寧也被打破。
在趙甲身後,邨中有頭臉的人物都聚在宗廟中,氣氛格外壓抑。邨長老們已停止爭吵,皆耷拉着腦袋,如喪考妣。老族長如雕像般呆坐,只顧喃喃自語,長吁短嘆。最終,他們的目光還是聚焦到趙甲身上,希望得到定論。
趙甲早已驗過死者傷口,他們肋下被銳物貫穿,兇器類似猛獸的獠牙,傷口空洞而可怖。但直覺告訴趙甲,他們的死並不簡單,絕非是野獸所傷,而是另有其人。要想探明真相,趙甲指望不上眼前這些同宗的膿包,他只能求助於義兄方武——一個不受信任外姓人。
半晌,趙甲下定決心,起身道:「速去請方家義兄前來!邨中防務大事,不能少了他在場!」
「不可!」角落處,很快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音,「這是趙氏祖廟,外姓人不得入內!再說,這是我們趙氏之事,與他方武何干?」
光聽這口氣,趙甲就知道是誰在說話,只覺頭皮發麻。
此人乃邨中巫醫,只見他面若蜃灰,濁目猴腮,平素披頭散髮,樣貌有三分似人,卻有七分像鬼。趙甲素與他不睦,奈何趙氏族人大多崇拜鬼神,偏巫醫又會些攘凶祈福的伎倆,故他年雖三旬,卻在邨中很有地位,老族長、邨長老都對他言聽計從。
趙甲強壓怒火,不理巫醫,轉而對眾人道:「諸位不覺得,二位弟兄死得蹊蹺么?」
「蹊蹺?何以見得?」巫醫冷笑着,起身道,「我也驗過傷,傷口乃是野獸獠牙刺穿,分明是老彘王行兇,有何疑義?」
「不可能!」趙甲連連擺手,「暗哨皆是巨石壘成,門內外皆是機擴,野彘乃畜牲稟性,如何能潛入暗哨傷人?再者說,老彘王只出沒在彘林里,何曾來過邨中?」
巫醫哂道:「可笑,那依你說,兇手又會是誰?」
「赤狄!」趙甲啐了口痰,「定是赤狄鬼乾的!」
「荒唐,那傷口如何解釋?莫非,赤狄人也長着獠牙?」巫醫連聲嘖嘖,抬高音量道,「我知你妻喪於狄人之手,報仇心切,但也不能到凡事都賴赤狄頭上吧?老族長,諸長老,切莫聽這莽夫胡言,失了計較!」
趙甲急火攻心,一陣眩暈。眼前,愛妻被赤狄凌辱而死的慘景又隱隱浮現——那是個疾風驟雨的午後,天上下着血雨、刮著腥風,孤女茹兒撲在娘親殘軀上,哭得何其凄慘……
「我不管!血債,就要血償!」趙甲一揚手,推開巫醫,把他甩了個趔趄。
眾長老見他動粗,連忙起身,勸了起來。
一長老唉聲道:「依我看,此事還是儘快派人去趙邑,報知趙氏宗主為好……」
趙甲頭也不抬:「呸!宗主,他配嗎?那老豎子何時管過我等死活?」
「這又從何說起……」
「十年前,赤狄圍攻趙邑,老豎子棄千戶族人不顧,竟要去當晉國走犬,求着要做晉人的‘附庸"。娘的,要不是他,我等這些小宗支族何至於背井離鄉,北遷二十里,來到這小邨里棲身?你們若還要認他作宗主,先去邨北墳冢,問問那些赤狄刀下的亡魂,看它們答不答應!」
那長老碰了一鼻子灰,一時語塞,只得悻悻坐下。
「老宗主卒了,」又一長老道,「繼位的是其嫡長子,名喚趙札,聽說倒有幾分本事。」
「本事?少讓先祖蒙羞,便是他趙札的造化。」趙甲先是嘲諷一番,繼而頓足道,「想我趙氏先祖造父何其神勇,為穆王天子駕八駿,晝行千里、夜奔八百,平定徐偃王之亂,立下首功,天子封於趙邑,賜姓趙氏,是何等榮光?這才百年過去,誰曾想,嬴姓趙氏的大宗,娘的,竟不堪至此也!」
眾長老聽趙甲出言不善,又不敢得罪,只得陪笑道:「扯遠矣,扯遠矣!只說眼前這兩人之死,到底該如何處置嘛?」
趙甲冷哼一聲,斜眼睥睨道:「我已經說過了,去請我義兄方武,除了找他,別無他法。」
「不妥,還是不妥!」長老們連聲反對。
僵持之下,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老族長,想請他來主持公道。
趙家邨族長年近七旬,此前一直悶坐主位,沉默不語,這時才顫巍巍站起,拄着木杖,挪到趙甲跟前。趙甲脾氣暴躁,卻也不敢對族長不敬,草草行了半禮。
老族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巫醫說得不錯,這是趙家邨的事情,本就與外人無干。何況周諺有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方武雖有些偏才,咳咳,終歸不是趙氏人……」
趙甲忍不住打斷道:「方兄是外姓人不假,可他比我等還早來到此地,在邨中已住下十餘年,與我等趙氏邨民何異?」
「你怎知他底細?」巫醫嘿然,又煽風點火道,「萬一他是赤狄鬼細作,又當如何?」
「細作?呸,虧你說的出口!」趙甲怒吼道,「方武義兄助我等修築邨防,操演戰術,擊退赤狄鬼數次進犯,若他是細作,我等早成肉醢也!若再胡言,我認得你,這拳頭未必認得你!」
喝退了巫醫,趙甲又轉向老族長,雙眸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只是冷笑。
「怎麼?」老族長咽了口水,強作鎮靜。
趙甲質問道:「族長,你排擠方武,怕是另有心思吧?」
老族長一愣,蹙眉道:「趙甲,你此話何意?」
趙甲反問道:「你心裏明白得很,何必由我明說?既然有求與我,說出來又有何妨?」
「也罷,也罷,」老族長猶豫片刻,終開口道,「我那獨孫兒趙丑,算來已到婚嫁年紀。你家茹兒長得水靈,方圓百里就屬她最端正,二小年齒相當,也該配成佳偶。依老朽看,你若沒意見,便取茹兒生辰來,我教巫醫幫忙卜個吉日……」
「不成!」趙甲早已料知此事,有意誘他親口說出,隨後斷然拒絕。
說起老族長這孫兒趙丑,趙甲倒是看着他長大,也算知根知底。論樣貌,趙丑非但不醜,反有幾分英俊,只因降生於丑時,故而老族長給他取了這賤名。可論起品行來,未免有失於浮浪,和邨里其餘少女多有曖昧,又一貫和巫醫走得挺近,為趙甲所不喜。只是前些天主動報名參加邨防隊,略微出乎趙甲的意料。
邨長老們見趙甲作色,便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充起說客來。一長老低聲勸道:「族長年邁,獨子已亡故十餘年,僅剩丑兒這個嫡孫。倘族長百年之後,咱們趙氏小宗還不是丑兒當族長?你家茹兒從了他,也算攀上高枝了不是?」
趙甲依舊拒絕:「茹兒年紀還小,不急!」
又一位長老來勸:「趙甲,你打仗是勇猛,可是太過迂腐。碰到這等好事,卻作女兒扭捏之態?」
趙甲仰天大笑:「這位長老,你孫女長得也不差,為何不嫁?」
僵持之時,巫醫又來冷嘲熱諷:「各位不必勸了,趙甲不肯嫁女,怕是早把茹兒許給方家小子了吧!」
此話一出,眾長老嘩然,又哄鬧起來。
「不可,萬萬使不得!」
「方武、方興父子是外人,切不可信!」
「茹兒是好人家姑娘,如何下嫁姓方的小子?」
趙甲無奈,只得闢謠:「不,茹兒從未字人。」
巫醫女乾笑道:「我看未必,茹兒和方興那小子,怕是早已私定終身,我看到他們在邨外滾草窩子咧!」他語出猥瑣,情態令人作嘔。
「下流,下流!」趙甲越說越怒,不禁拍案道,「諸位,大敵當前,兩位族人死因未明,如何儘是談論這等無聊俗務?結親之事,待茹兒及笄時再提!」平心而論,與族長聯姻本非壞事,可眼前的說客們太過拙劣,無意禦敵,卻忙着抹黑自己義兄方武,趙甲如何不氣?
正喧鬧時,宗廟外腳步急促,一精壯少年撞入門內。
「不好了,不好了!」來人正是趙丑。
「丑兒?何事驚慌?」見孫兒進門,老族長眼中滿是溺愛,「快來,正說你和茹兒的親事呢。」又一指趙甲,「速速見過你岳丈。」
「呸,甚麼岳丈?」趙甲啐了一口,厲聲問道,「快說,出什麼事了?」
趙丑剛將氣喘勻,轉身招手道:「快,抬進來……」
話音剛落,幾名族人魚貫而入,肩上抬着木板,趙甲心中一怔,他已預感到不祥——
果然,第三具屍體。同樣的傷口,同樣在邨外暗哨遇害。
趙甲大慟道:「已是三條人命,難道你們還認為是老彘王傷人?」
眾人黯然,除非老彘成精,否則無法如此準確找到每一個暗哨。
老族長弱弱問道:「邨子裏,真的來了赤狄鬼?」.
「廢話,」趙甲咬着牙,「只是,赤狄鬼如何得知這些暗哨所在?」
「不奇怪,」巫醫又來多嘴,「定是趙家邨出了細作!」
「細作?誰?」眾人駭然。
巫醫不懷好意地看着趙甲,陰笑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娘的,我殺了你!」趙甲悲憤交加,正欲動粗,被趙丑苦苦攔住。
「休再吵也,」老族長絕望嚷着,「如今之計,又當如何?」
「不好!」趙甲心中一凜,「已有三個暗哨遇襲,僅剩邨東尚無消息,難道說……」想到這,趙甲不敢再耽擱,邁步就要出門。
「且慢,」老族長喚來孫子,「丑兒,你隨你甲叔同去。」
「什麼意思?」趙甲如何不知這言下之意,「你們信不過我?派趙丑來監視我?」
巫醫冷笑道:「非是懷疑,而是擔心,怕你去找方武那細作,必遭暗算!」
「放屁!」趙甲強捱怒火,可為了避嫌,他沒有理由拒絕。一跺腳,喊上宗廟外值守的兩位胞弟趙乙、趙丙,抄起兵刃,領着趙丑朝邨東而去。
宗廟距離東哨不到三、四里路,穿過幾畝桑田,再越過邨外的飲馬溪,便可到達。
四人行至邨口,很快來到一處小土包附近,趙甲眼尖,瞧見兩個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言笑晏晏,舉止親昵。看那少年背影,趙甲認得是義兄方武的獨子,名喚方興,而那少女,不是茹兒是誰?
「好不羞恥,」趙甲本就心煩,見此景更加意亂,「成甚麼樣子?」
轉頭再看身側的趙丑,他的麵皮早已漲得發紫,十分不悅中帶着九分嫉妒,顯然大不自在。趙甲怕他亂傳閑話,正要前去訓女,不想卻被趙丑拉住衣襟。
「甲叔稍等,」趙丑笑得促狹,「先聽他們說什麼。」
趙甲沒料到這小子竟有窺聽之癖,只恨教女無方,羞愧難當,低聲道:「都是小孩風話,不聽也罷。」
趙丑不以為然:「萬一,說的是赤狄之事呢?」
「赤狄?」趙甲目露凶光,「好小子,你懷疑我女兒?」
「不敢不敢,」趙丑聳了聳肩,指向方興,「我懷疑他……」
趙甲無奈,只得與趙乙、趙丙閃身貓在一株合抱大樹后,聽那對少男女蜜語。
只聽茹兒嗔道:「方家兄長,你速速站住,這要去哪?」
方興背手走着,也不回頭:「你既許了人家,又何苦來撩撥我。」
茹兒忙道:「胡說什麼?我哪有……」
「有或沒有,你自己清楚。」
「誰?誰同你說的?」
「還能有誰,」方興酸道,「自是你們趙家邨的少族長。」
「趙丑?」茹兒愈發急了,「呸,你也信他的鬼話?」
「鬼話多了,怕是不由人不信。我父子是外人,寄你趙家邨籬下,攀不上你家親事。」
「你……」
趙甲聽了一陣,只覺無聊透頂,又見身旁趙丑一副小人得志模樣,猜他沒少在方興面前撥弄是非。趙甲挂念防務,急得搔首撓腮。
卻又聽茹兒嬌喊:「方家兄長,別再往外走了,邨外鬧赤狄鬼呢!」
方興仰天大笑:「我心已死,有何懼哉?」又愴然道,「你趙家邨懷疑我父子是細作,我若真死在赤狄手裏,正好自證清白!」
聽聞此言,趙甲心中一震,想這方興倒有志氣,他父子無端背負污衊,自己於心何忍?
方興兀自往邨外踱着,茹兒哭着追了上去:「快快停下,我信你,你可千萬別去送死。」
「死不了,」方興拍了拍身後背着的劍鞘,「我有兵刃。」
「就你那破木劍?」茹兒哭笑不得,「你從不習武,只喜讀書認字,拿什麼去對付狄人?」
「習武能殺得幾個赤狄鬼?」方興大言不慚道,「爹說了,讀書能學兵法,可敵數萬赤狄呢。他日裂土封侯,我帶你走出這茫茫太岳,不用日夜受憋屈氣。」
「好,好!」茹兒拭乾淚水,「我隨你去,永不分開。」
「那……你的婚事?」
「呸,那趙丑哪裏會是好人,行為下作,茹兒寧死不肯嫁他!」
二人又說了會兒體己話,音量漸小,竟相依相偎,在土坡上賞玩起晚霞來。
趙甲聽得頭昏腦漲,卻見趙丑已然火冒三丈,口中罵罵咧咧,躥出樹后,早去尋方興搏鬥。
茹兒大吃一驚,剛要勸阻,不曾想父親已來至近前,二話不說,只覺臉上一陣熱辣,被趙甲甩了一個耳光,眼淚「哇」地奔涌而出,梨花帶雨。
趙丑也被嚇得愣住,只是責備茹兒:「你這負心女娃,瞧你把我岳丈氣的!」
「呸,你無賴!」茹兒又羞又屈,痛哭失聲。
趙丑還在挑撥:「我若不好,方興又會是甚麼好鳥?今日裏死了三個邨防隊員,都與他父子脫不了干係,他們是狄人細作!別忘了,你娘親是死在誰手裏?」
「呸,閉你娘的嘴!」趙甲哪能忍得這話,惡向膽邊生,一把將趙丑推開。
他心慌意亂,哪還記得要去巡察暗哨,罔顧愛女哭鬧,用力拽住茹兒,喊上二位胞弟,朝回邨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