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2-序篇
周公旦制禮作樂,推崇敬天、明德、保民而已,並以此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故而不厭禮之煩,不懼樂之瑣,以垂範天下。
而其中,冠禮便是禮之始者。
所謂冠禮,就是給即將成人的少年加戴不同規制的帽、服,每加一層,就意味着受冠禮之人馬上要履行的新責任。帽、服備則容體正,則顏色齊,則辭令順。從而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最終禮義得立。
對於普通貴族而言,冠禮成人的開始,關係到家族的傳承和發展大計。而對於周王而言,冠禮則還是親政的必備條件。
按周禮,士冠禮在二十歲舉行,諸侯略早、十八而冠,周王冠禮則更早——周文王十二而冠,周成王冠,都是為了早日掌權。
如今,太子靜十有六歲,本就到了冠禮年紀。可自古凶禮、嘉禮不可並舉,厲天子喪禮剛過,照例不可舉辦冠禮。然而國不可無君,周厲王駕崩后的次年太子靜必須即位登基,故而要事從權,不可因父喪而荒廢國事,只得從簡加冠。
已是臘月年歲,辭舊迎新之際,擇得良辰吉日,眾卿大夫、王公貴族皆齊聚太廟,由周族長老、春官大宗伯王孫賜主持冠禮。
鐘磬齊鳴,樂師瞽矇齊奏大雅,其名曰《嘉樂》,乃是大周大宗世子加冠之樂。《嘉樂》共分「德」、「章」、「綱」、「位」四段,乃是對應太子冠禮「四加」之數。
只聽眾樂師唱《嘉樂》之「德」,其音清亮,如初升之旭日:
「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
受祿於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大宗伯王孫賜手捧緇布冠,恭恭敬敬戴到太子靜頭上,賀道:「初加緇,禮畢!」
緇布冠為太古之制,乃是上古先王垂拱治世之裝束,故而冠禮上先加緇布冠,已示不忘本初。戴上了緇布冠,象徵太子靜已有有治理人事之權。
眾樂師又唱《嘉樂》之「章」,其音洪亮,猶如乳虎之出林:
「干祿百福,子孫千億。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
不愆不忘,率由舊章。」
王孫賜小心翼翼取下太子靜的緇布冠,又捧過一頂皮弁,穿戴整齊后賀道:「次加弁,禮畢!」
皮弁乃是上古戰士出征所佩戴的冠冕,加皮弁的同時,王孫賜也把各代周王祖傳配劍、玉斧玉鉞傳給太子靜,象徵他已擁有兵權,可征伐天下不臣。
樂師和聲再起,唱《嘉樂》之「綱」,其音深沉,猶如蛟龍之出淵:
「威儀抑抑,德音秩秩。
無怨無惡,率由群匹。
受福無疆,四方之綱。」
王孫賜這次取過爵弁,並輕輕紮緊綁帶,賀太子靜道:「再加爵,禮畢!」
尋常士冠禮並不加爵弁,此是家族地位之象徵,只有世襲爵位的大宗長子才有權力加戴此冠。太子靜為天下大宗之繼承人,戴上天子爵弁,便可代天以行時間祭祀,受萬民朝賀。
此時,群臣眾卿皆叩拜,口中齊頌《假樂》之「位」,其聲如排山倒海般恢弘:
「之綱之紀,燕及朋友。
百辟卿士,媚於天子。
不解於位,民之攸塈。」
唱罷,大宗伯王孫賜取來金冕、太保召公虎取來袞服、太宰衛伯和取來國璽,為太子靜更衣加冕,扶他登上玉陛,坐於王座之上,即大周王位。
四加之後,太子靜的冠禮總算告一段落。太廟中眾人山呼萬歲,以謳歌少年天子,稱其受命於天,望其法先王之遺志,施四海之仁德。
今日已是年末,明朝便是新年。
次日一早,太子靜正式改元,登基稱王。自稱「餘一人」,以君臨天下。
是年,周曆二一九年(公元前827年),周王靜元年。
大周風雨兩百餘年,先有文王創業維艱、成西伯之雄;後有武王伐紂滅商、定大周王業。其後成王、康王繼父祖遺志,在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呂公望輔佐下,平三監、定奄夷、營洛邑、封諸侯,終有「成康之治」。
其後,周昭王、周穆王文治不如先祖,但武功不遜前人,平徐亂,定楚邦,東征諸夷,西討諸戎,不失開疆拓土,國力以至鼎盛。及至共、懿、孝、夷四王,朝政荒廢、禮崩樂壞,甚至有叔篡侄位,遷都他處,大周國力急轉直下。
待到周厲王姬胡即位后,文修武備,在內整飭朝綱,在外征討不臣,短短二十餘年,以戰養戰,淮夷、噩國聞風披靡,楚熊渠不敢僭越稱王。只可惜,連年征戰造成國庫空虛,「專利」之策如猛葯入病體,終釀成國人***苦果。
而今,周王靜緩緩走上塵封已久的明堂,接過姬周權柄,成為大周第十一任君王。
眾臣中,太保召公虎率先出列:「天子,臣有本要奏。」
周王靜微笑頷首:「愛卿奏來。」
召公虎身着禮服,披黃朱布韍,舉玉笏深作一揖,
道:「自先王出奔以來,一十四載不臨朝理政。國不可一日無君,奈何天子彼時年幼,臣與太師不自量力,共和執政。今先王晏駕、陛下親政,臣不敢猥自逾越,特還政於天子,願治臣擅專之罪,以儆效尤!」
言罷,老太投地,拜伏於殿前。
此乃共和老臣還政之語,周王靜在登基前已向少師仍叔演禮數月,自然降階相迎。
「老太保言重矣,」新天子撩起袞服,將召公虎攙起,「於公,卿平定國人***,乃社稷中直良臣;於私,卿以幼子代余受戮,乃王室恩人。於公於私,餘一人如何能降罪於太保也?速速請起!」
召公虎起身叩謝道:「謝天子隆恩,臣縱肝腦塗地,無法報效!」
眾卿大夫見周王靜舉止端莊,言語得體,顯然是一副少年老成模樣。雖說這位新天子年僅三歲便遭逢國人***,又寄太保府籬下十餘載,但看起來卻並不像坊間傳言那般孤僻乖張,也都漸漸釋懷。
召公虎從地而起,扶周王靜上了玉階坐定,又奏道:「稟天子,召虎不才,斗膽仿效先祖召康公奭《康王之誥》故事,作《天保》一篇,以獻天子。」
周王靜笑道:「願聞!」
於是召公虎吟唱道: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榖。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君曰卜爾,萬壽無疆。神之吊矣,詒爾多福。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唱罷,召公虎奉上玉圭、貢物,再拜稽首。
原來,昔日周成王臨終前託孤於召公奭,願其竭力輔佐幼君周康王。康王即位后,召公奭便作詩以獻,慶賀周康王繼承大統,至此成為歷任太保召公之常例。今日召公虎亦作此《天保》篇章,乃是以康王比周王靜,這位少年天子如何不喜。
召公虎告退入列,淚眼望向周王靜——十四年了,自己用獨子的性命、用共和執政的嘔心瀝血、用出征彘林的浴血奮戰、用力排眾議的唇槍舌劍,終於換來了這一天。
儘管,今日新天子登基只是一切的開始,擺在這位新任天子面前的,是支離破碎的王畿、是離心離德的諸侯、是虎視眈眈的四夷、厲天子未竟的中興大業。
而周王靜要如何贏得失散的民心?如何重新樹立文武成康的先王權威?又要如何頒佈新的政令?如何帶領大周重上正軌?
召公虎沒有答案。
不過,周王靜親政后要處理的第一件事卻很是沉重——那便是料理另一位共和執政老臣、在勝利曙光到來前倒下的周公御說之後事。
老太師一生坎坷,早年被周厲王疏遠,年高后卻遭逢國人***。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歲,卻接二連三地喪子、喪孫,而他自己更是沒能嘗到今日新天子登基的喜悅,便以自盡結束了動蕩的殘生。
衛伯和出班啟奏,對周王靜陳述周公御說生前功德事迹,說得聲淚俱下。老太師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在場眾人聞之皆有所感,無不落淚沾襟。.
周王靜徐徐起身,嘆道:「太師周公輔佐孝、夷、厲三王,居功至偉。后平定國人***,共和執政十四年,勉力維持朝中政局。其力排眾議,擁立餘一人為周王,為斷朝野非議而歿於王事,為平鑠金之口而捨生取義,真可謂平亂、勤王首功之臣也。」
天子此言評價甚高,等同於給周公御說作了蓋棺定論。
衛伯和再拜:「伏惟天子賜太師以謚號。」
周王靜沉吟片刻,道:「按謚法,安民、大慮、法古曰‘定",餘一人慾表太師周公安定***之功,彰其輔佐社稷之勞,賜謚號‘周定公",眾卿意下如何?。
眾人自無不允,皆山呼萬歲。
召公虎聽得老太師得了「定」這個美謚,受後人頌揚,也由衷為老友感到欣慰。
周王靜又道:「依周禮,周公之爵世襲罔替,餘一人聞太師有曾孫名曰子恆,年,故着其世襲此爵,曰‘周公子恆"。至於太師之位,以其年紀尚幼,待其弱冠后再予加封!欽此!」
聽天子提及太師世襲之事,召公虎突然想起周公御說臨終前託孤之語。周、召二公何嘗不知子恆天性崇惡,他日若居太師高位,早晚會成大周禍患。
他剛想出言勸周王靜打消此念,卻又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