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扶桑

第 73 章 扶桑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陸沉望着太液池的殘荷,想起翠微仙君臨別的神色,難以釋懷。他不在此等青鸞醒來,那隻能是……他認為自己所剩的生命,已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他想到人生種種別離,心中浮起一絲焦慮。他留在太液池守着青鸞,大自在天便也陪他留下。只是大自在天多在重霄樓中獨自打坐,那日翠微仙君離開時也未出現。他是不是已經壓制不住體內魔氣了,陸沉心事重重地步上重霄樓。

初冬窗外遠山蕭索,屋內大自在天結跏趺坐,似已入定。

陸沉不欲打攪他,獨自攏袖憑窗而立,側頭望着冬日淡薄清冷的雲霧蒼山。橫斜的日光落在大自在天的銀髮上,他雙手驟然按下伏魔手印,將險險溢出的魔氣壓制,同時抬起了眼帘,迎着光望向陸沉。

陸沉忍不住走到他身邊,躺了下來,將頭枕在他的膝窩。佛的懷抱溫暖極了。

大自在天輕輕撫着他的背,似是要撫平他的深藏的不安。

他有種直覺,大自在天不會在人間久留,他恢復了佛身,卻也未像化身蘭若那樣為魔染奔走,這不符合他的一貫做法。他們過去曾雲遊四海,他太清楚大自在天根本無法對蒼生的疾苦視若無睹。

「你有什麼心事?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為你做。」陸沉合著雙目嘆道。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陸沉的話觸動了大自在天心中的前塵往事,那金翅鵬鳥***時的漫天大火,仍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前。他取出枯木龍吟琴,陸沉扶身坐起,看他輕撥銀色髮絲之弦,琴音緩緩響起。

琴聲中有一種無色無相的境界,這種慈悲徹悟讓陸沉煩亂的心緒稍稍平息。

「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去。」他又忍不住道。

「佛一直在你心中。」大自在天卻未正面回答。

「我不要佛,我只要你。」陸沉拉住了他撫琴的手,那手心留着一滴血紅淚痕。

「我也在你心中。」大自在天溫柔道。

他輕撫琴身的梅花斷紋,手指又滑過琴尾的一截焦痕。「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西方教的滿願樹被迦樓羅***之火燒毀后,只餘一截枯木,但那枯木中卻蘊含了一股很原始的力量,可以穩固地氣。所以滿願樹焚毀后,輪迴六道也隨之崩潰,天人與修羅共處。」

」天界、妖界、鬼國、人世都有傳說中的神木,這其中或許有某種因果,」大自在天站起身踱到窗邊,眺望着冬日山影和淼淼煙川:「那日若木中飛出一束光,落在了摩羅手中,我感到了一種與枯木所蘊藏的類似的原始力量,驗證了我的推測。」

「或許我等了很久的機緣就要到了。」大自在天很平靜地說著。

他立在光中,莊嚴雋美,這是屬於世人的佛。陸沉坐在地上仰望着他,卻見他雪裟拂地,走到自己身後坐下,伸手梳理自己凌亂的烏髮。修長的手指滑過頭皮,髮絲間染上了他蓮花的清香。

陸沉向後靠去,周身妖氣瀰漫開來,隱隱有雪花飄散。他蜷在寬大輕裘袖中的手抓握了幾下,勾住了大自在天一縷銀髮。佛者的頭低垂下來,陸沉趁機親上他柔美的嘴角。

「我愛你。」陸沉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熱戀、不舍、憐惜、尊重、佔有欲等種種感情,只能如妖族慣常的直抒胸臆,輕輕默念着這句話。

「你愛我最好的方式,就是莫忘我的渡世之願,好好生活。」大自在天也吻了吻他的眼睛。

-

阿賢離開京城前,來到了桑小俠留下的那個地址。簡陋酸臭的小旅店裏,幾個孩子蜷在大通鋪的棉被裏大睜着黑黢黢的眼瞳打量他。阿賢不由想起了當初他和阿越、紅豆在水月寺時的日子,回味起來竟也覺得那時很快樂。

京城的生活本就難以為繼,水月寺因蘭若禪師當初的善舉,現在倒是常有善信上山布施。阿賢建議桑小俠帶着幾個孤兒搬去水月寺居住,玄木葉的短缺他也可想辦法周全。此舉可謂雪中送炭,只是桑小俠不明白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和尚為何願意這麼賣力幫他們。

阿賢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慮,說道:「當年住持師父就是這樣待我,算是水月寺的傳統吧。恩師的言傳身教,弟子不敢遺忘。」

桑小俠被他說動,於是大大小小几個孩子,跟着阿賢一路化緣,往松陵去。

天帝婉拒與他同行,只道還有事情待辦,過幾日去水月寺看望他。送走桑小俠和阿賢一行,黃泉主問:「你當真想通了?」

「有什麼可想的,那孩子選擇做個人類。」天帝道。

「你之後打算去哪?」黃泉主又問。

「我們不是去暘谷么,你不敢去?」天帝反問。

「我是說,去暘谷毀去扶桑木之後,你打算去哪?天上泉下,江南塞北,你儘管說,我都奉陪。」黃泉主道。

天帝垂下眼,喝盡了杯中茶,起身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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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天際的暘谷,傳說中的日出之地。終年白晝,祥雲繚繞。扶桑木金色的虯根扎入雲層深處,淡紫色的樹葉已落盡,形成一個紫金色的屏障,將神木守護其中。

尋常鬼族斷然到不了此天境,但鬼帝功力深厚,隨天帝負手而入,神色不改。

四周雲層中是否暗藏着伏兵,天帝難道就這麼放過自己?鬼帝心思百轉,赤紅的重瞳中卻波瀾不驚。

「暘谷是我的故鄉,天界的神氣匯聚於此,生出扶桑神木。扶桑木結帝果,生天帝,」天帝跪在扶桑樹前,從百會穴中亮起明光,漸漸光暈籠罩全身,「今天帝無能,使三界陷於群魔之災,此其罪一。天帝無智,千萬天兵亡命黃海,此其罪二。天帝不仁,以天雷枉殺無辜妖族,此其罪三。天帝不義,見蒼生疾苦而不相救,此其罪四。如此無能無智,不仁不義之徒,當天下合誅,焉配帝位!」

暘谷上空忽有飛鳥盤旋,黃泉主知暘谷從無生靈,定睛再看,原來是鳥篆飛旋。鳥篆一字字落下,憑空生出一紙詔書,竟是天帝的罪己詔。

「你!」黃泉主一向靜如黃泉的雙瞳終於起了波痕。

暘谷祥雲剎那間捲成旋渦一般的烏雲,雷電轟鳴。一道從未有人見過的巨大天雷駭然劈下,扶桑木爆發強烈白光,饒是黃泉主鬼氣強盛,也被刺得睜不開眼,半步不得靠近。待他終於恢復了視力時,扶桑神木結界已破,神木遭天雷滅頂,生機不復。

天帝渾身經脈被天雷劈碎,四肢隱約還有電光閃爍。他手心飄着一枚白色晶石。

黃泉主頭皮發麻,飛身而去,一把抱住了站立不住的天帝。

「你何必如此!你這是報復我嗎?」

「你真的很自以為是。你憑什麼認為我犯下這些大罪,還可以恬不知恥地跟你在人間偷歡?神與鬼的想法,看來總是不同……」天帝面如死灰,口吐鮮血,「……你不是問我打算去哪,我要去松陵水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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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主抱着天帝飛下暘谷時,看到人間大地翻騰,擴散出一片奇異的地貌。一百仞無枝,九欘九枸的巨木破土而出,還在源源不斷向上生長。妖界、鬼國、天界,緊接着是人間,地氣明顯失衡了。

但黃泉主根本不顧這些異象,只抱着垂死的天帝從九天飛落水月寺。

寺中阿賢正在熬煮玄木葉,桑小俠坐在台階上挨個給幾個小孩捉頭上虱子。看到黃泉主抱着天帝凌空而下,他們都驚愕萬分。

「把這個給你師父。」天帝將扶桑結晶交給了阿賢。

「哥哥……」桑小俠雖不明白狀況,卻也與他同脈相連,感受到了那份生命將逝的悲慟。

「嗯,記得你說過的話。你願意做一個愚蠢的人類,永遠不要忘記這點。就算坐在凌霄寶殿的帝座上時,也絕不要忘記……」

天帝抬起手指,點在桑小俠的額頭,將體內最後的神力,贈與了他。

雖然算是催熟帝果,但這樣好歹也能破殼了。

失去最後的神力,天帝的面色迅速灰敗下去。黃泉主輕輕抱着他,卻比他顫抖得更甚。

天帝從懷中取出一株曼殊沙華,艱難地遞還給鬼帝:「酆都帝君,以後你……想娶誰就娶誰,只是我……不能給你……賜婚了……」

「放手吧……我……很髒了……」天帝朝他笑了一下,就再無一絲氣息。

「陛下在我心中,永遠聖潔無暇。」黃泉主全身猛然爆發一股劇烈的鬼氣,幕遮與斗篷都被掀飛,一頭烏黑長發漫天狂舞。猩紅的彼岸花從他腳下瘋狂蔓延,剎那間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染赤色。

狂風拔地而起,無數曼殊沙華被捲起飛旋。待風與花散去之時,阿賢與桑小俠面前已無鬼帝和天帝的身影。

此時黃泉之下,蜃樓魔物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如墨散開,隨風而逝,就此再也無人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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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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