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此情

第 72 章 此情

雨勢漸大,隱沒在山中的天常觀一片灰暗。玄九發梢的雨水滴落,攪亂了澄清的茶湯。

茶博士繼續道:「那位掌門將村中鬼族都除盡,卻帶回門派一個鬼族嬰孩。後來那嬰孩長大了,知曉自己鬼族的身份,就逃下山去了。」

「修鍊天常眼,需得生辰八字符合的鬼族作為祭品,同時還要算計好他們的亡歿之日,才有利於修鍊。那鬼族弟子叛出門派,恰好就錯過了他的死期,也錯過了三十年一次的宗魁戰天時。掌門十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卻還是執意修鍊天常眼,無論他的大弟子怎樣勸說也不肯作罷。修鍊天常眼成功則作為天常君飛升,失敗就會淪為不人不鬼的「屍鬼」。所以每次修鍊都需要兩人,其中一人要負責把修鍊失敗的「屍鬼」封印進特質的石棺中,以免危害世間。那掌門失敗后的次年,泉下鬼族又不知何故大肆入侵人世,他的大弟子乃是千年一遇的人中之龍,突破天時和祭品的限制,修鍊成天常眼,阻止了鬼族進犯,飛升成仙。」

「有個人和你講了個相似的故事,但故事裏他和掌門的角色是對調的。」玄九望着茶博士。

不知何時,青城山上空捲起了旋渦一樣的雲層,隱隱有閃電穿梭。

「或許打開石棺,確認有無老掌門的屍鬼,就能證明誰說的是真的。」茶博士望着盤旋在天常觀上的雷電。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在這裏擺茶攤有什麼目的?」玄九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他。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還留在這裏,或許就是為了今天,」茶博士悵然道,「我不知自己何時出現,卻知道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什麼?」玄九質問。

「因為我說了本該保守的秘密,背誓要遭雷劈了。」茶博士指着天常觀,只見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而降,劈中了道觀。

他慘叫一聲,渾身燒起大火,剎那間灰飛煙滅。與此同時,天常觀也熊熊燃燒,轟然欲倒。

最了解天常觀秘密的,怕也只有道觀成精了。我竟會信了沈玉衡你那漏洞百出的謊言。玄九足下生風,不顧天火亂墜,奔入欞星門。

如果當年是翠微子修鍊失敗,他就該被封印,而不是還能站在自己面前說謊。

如果他想用自己做祭品,就不會教自己心法,讓自己有自保的本事,更不會在天時到來前把自己逼下山去。

如果他真的那麼想要天常眼,就不會為了鬼族安危輕易毀去,付出性命的代價。

洞中石棺上閃電亂竄,封印已被擊碎。玄九打出一道鬼氣,那些石棺就俱時飛起棺蓋,數十具身着道袍面如死灰的「屍鬼」緩緩走出。玄九看到了自己恩師的面孔,他的臉上彷彿仍掛着慈祥的笑,在此時此刻卻顯得異常詭異恐怖。

師父不是師兄殺的,師父是修鍊天常眼走火入魔。

玄九身為鬼族,卻成為人類的國師,為人世屍染災禍奔走,這有賴於早年他被人類收養,得到關愛的緣故。天常觀早已無人,不必怕他得知真相再報復誰。沈玉衡臨死前把一切罪責攬在己身,是不願破壞他心中最珍視的那份師徒深情。

「師父……是徒兒小九啊……」玄九低聲呼喚。

「天常眼……天常眼……我一定要練成天常眼……我要飛升……」屍鬼喃喃着走上前,神情貪婪癲狂,「不能讓鬼族祭品跑了……抓住他……修鍊天常眼……一定要修鍊……修鍊……」

原來收養他真的是為了獻祭,原來愛是虛假,恨也是錯謬

「哈哈哈哈……師兄……」玄九仰天大笑,只覺自己的人生是一場笑話,往後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屍鬼襲來,他連躲都不想躲了。

秋水斷劍驟然起劍,將他托起,用盡殘餘的靈氣飛出天常觀。身後傳來山石崩摧的劇烈震聲,千年道觀毀於一夕。玄九站在欞星門前,足下秋水斷劍已化成齏粉,隨風逝去,什麼也沒有留下。

「秋水劍從不指向同門。」

「師弟。」

玄九蕭然佇立,一動不動地望着山門牌匾上依稀的劍痕。

遠處天際有一狀似野雞的紅羽禽鳥在閃電間穿行,幾次險險被雷電劈中,才終於落在石階上,化出一個小少年模樣。勝遇渾身濕漉漉地走上去,無聲看了玄九一會兒,牽住他的手。

「回雞師道門,我不是說過,別忘了回家。」勝遇低聲道。

玄九閉上眼,任由他拉着走下山去。

-

玄九和翠微仙君封印山谷中的魔窟后,京城的魔氣有所消散,這一日恰逢集市,街頭圍了一圈百姓。桑小俠敲着手中銅鑼走了一圈捻場子:「各位父老鄉親,在下桑小俠,趕上這瘟疫災荒,家中弟妹餓得前胸貼後背。今日在此賣藝,望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啦!」黃泉主帶出來的玄木葉花光了,於是天帝提議幾個人出來賣藝。

「光說不練,那是假把式!今天就給各位父老鄉親表演一個「胸口碎大石」!」

只見人群中央,黃泉主仰面躺着,胸前壓着一塊十分誇張的巨石。一旁天帝手舉鐵鎚,躍躍欲試。

人群看這架勢,紛紛叫好。天帝眼露凶光,一身殺氣。黃泉主無奈地咳了一聲:「別公報私仇……」

天帝冷笑一聲,舉起鐵鎚就砸,只聽「哐啷」一聲,巨石碎成兩半,黃泉主「啊」地大叫了一聲,就頭一垂人事不省了。圍觀的人群驚慌失措:「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桑小俠也慌了,忙對天帝低聲道:「哥、哥哥……你怎麼一鎚子把人砸死了?」

天帝也愣了下,心想難道這廝隱瞞了虞淵的傷勢,不然怎麼能一鎚子就砸死了。他蹙了蹙眉,蹲下身拍拍黃泉主的臉:「喂……你還活着嗎?」

黃泉主氣若遊絲:「不、不行了……渡氣給我……快、快點……」

天帝嘴角抽搐了兩下,給了他一巴掌:「你找死?」

黃泉主好像被他一巴掌打活了,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腳勾起地上鐵鎚,打出了一套虎虎生威的鐵鎚神功。圍觀的眾人見他不僅沒死,還生龍活虎的,都知道了剛才他是想抖包袱,紛紛鼓起掌叫好,銀錢稀里嘩啦地丟進桑小俠的盤子裏。

三人賺得盆滿缽滿,歡天喜地回去,做了一桌好菜。幾個小孩子吃得興高采烈,連天帝也難得神色欣然。

夜裏桑小俠去給孤兒們熬玄木葉,黃泉主靠坐在通鋪上,問天帝:「你還要陪他多久?」

天帝道:「他還要照顧這些孤兒。」

「借口,」黃泉主道,「你若是喜歡和我在人世生活,砍了扶桑木之後也可以繼續這樣過日子。」

天帝看着他,淡淡道:「酆都帝君,你太自以為是了。」

「砍了扶桑木,皆大歡喜。」黃泉主附鬢耳語。他打扮成黃泉主的模樣,性格便與鬼帝時截然不同,但吐息中幽幽的彼岸花香,昭示着他不曾改變的身份。

「我若為你解開扶桑木的結界,你有什麼報答?」天帝冷不丁問。

黃泉主沒料到他真會鬆口,微笑道:「陛下想要什麼?」

天帝抱着膝蓋,目中流出一股倦意:「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黃泉主聽到這句話,一向死寂如黃泉的內心驀地翻起一股難以言述的驚慌難過。他輕柔道:「你一定有願望的,你儘管說,黃泉主一定滿足你。」

他說黃泉主,卻不說鬼帝。他心中怕天帝的願望,鬼帝承諾不起。

天帝用僅剩的左眼凝視他,那一向如蒼穹般高遠清冽的眼眸這一刻卻溫和極了。「我想見見酆都鬼帝。」.

「好。」

黃泉主摘下斗笠幕遮,露出烏黑如墨的長發和雪白的面容。他的一雙重瞳猩紅艷麗,右側的眼角卻有一大片燒傷的痕迹。那痕迹鮮紅交錯如魔紋,使得他的美貌中透出了更多的靡麗腐朽之態。

此刻他就像是一株盛開在墳墓上任君採擷的曼殊沙華。

天帝只是溫和地看着他。

酆都帝君伏身向前,幾乎貼上天帝的鼻尖,那股花香更濃郁了。「陛下,你知道我為何未娶鬼母么?」

天帝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微涼的唇上,輕輕搖了搖頭,阻止他說下去。

-

有一晚哥哥坐在屋頂月色下,對他說了很多話,桑小俠聽得似懂非懂。哥哥說,人類雖然會做錯事,但他們卻也知曉自己的愚蠢。神明連自己的愚蠢都意識不到。你想當人類,還是當神明呢?

桑小俠內心茫然時,下意識地來到破寺。深夜寺中卻亮着燈,他跑過去,看到佛前一個披着袈裟的背影。

「大自在天!」難道是那位聖佛回來了嗎,他心中又驚又喜。

然而佛前那人轉過了身,燈影下卻是陌生的面孔。那僧人面貌年輕,濃眉大眼,眼神卻比年齡成熟。

「施主知曉大自在天?」僧人問。

「曾見過一面……」桑小俠略有些失望,卻也恭敬地行禮。他沒有忘記那晚白眉僧人的嘴臉,不過眼前這人的打扮要比那些和尚樸素得多。「敢問師父法號?」

「請叫小僧阿賢即可,小僧在松陵水月寺修行,」阿賢雙手合十,又問道,「施主若見過大自在天,不知可否見過陸沉?小僧聽說早前日子他的小舟曾出現在秦淮河上。」他大略描述了一番陸沉的外表。

「那日確實也見到了那樣的一個人,但是後來我不知他和聖佛的去向。」桑小俠搖了搖頭。

阿賢道了謝,略微打探了京城屍染的情況。他在水月寺偶然間聽到小妖交談,說是妖界出了大事,蜃樓已毀,他心中惦記着救命恩人小枝,便想來京城尋陸沉,打聽小枝的下落。只是陸沉的容與舟在京城露面已是數月前,他也知道尋找起來十分困難,只是心裏終究放不下。

他路過城外破寺,看出那坍圮的佛像正是大自在天的塑像,便留宿一晚將佛像儘力修整扶起。聽桑小俠說玄木葉短缺,他想起當初青姑往水月寺送過玄木葉幾次,曾留下聯絡的法子。他便問了桑小俠的住處,暗想過兩日想辦法周全玄木葉之事。

阿賢循着秦淮河一路化緣打探,卻一無所獲。他注意到時,兩岸已是勾欄之地。「罪過罪過……」他搔着後腦默念,正想離去,卻見裝潢華麗的歌坊之間矗立着一幢青瓦灰牆的雅緻小樓。橫豎陸沉的容與舟就是在這一帶被人瞧見的……就問問這戶人家再走吧。

他叩門化緣,又順便問起容與舟之事。忽然屋內有人接話道:「小師父在打聽逍遙公?」

阿賢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屋內踱出一位身材修長高挑,披着赤底雲紋長袍,眼底含笑的鳳眸貴公子。

「不知施主可知曉……」

「逍遙公的名號,可不是人類應該知道的,」那貴公子鳳眸微揚,口氣隨和,「小師父有何際遇,能知道逍遙公?室中備有熱茶,小師父進來坐坐?」

這人如此說話,那他豈非也不是人類了。阿賢心想這屋裏怕不是龍潭虎穴吧,但他實在想探知小枝姐姐的情況,硬着頭皮跟隨掩口竊笑的應門婦人走進去。

丹穴鳳主是爽快之人,阿賢也習慣直來直往,兩人坐下喝了幾杯茶的功夫,鳳主便已知曉了阿賢在蜃樓的經歷,阿賢也驚聞小枝噩耗。

「小師父的經歷倒是比話本故事還驚奇……」鳳主尚未說完,忽聞對面抽泣之聲。

阿賢初時壓抑,漸漸不能自已,放聲大哭,涕淚俱下。

能有人為她哭一哭,也好。鳳主目光一黯,一向豁達的內心也難得泛起了哀傷之情。

——月上小樓外,秋水情脈脈。醉倚青衿又浮白。醒,江海獨徘徊。朱顏改,故人不復來……

小雀精最喜歡他這首詞,或許是因為她也曾無數次滿懷心事地徘徊在寂寥空曠的妖海吧。哭聲吵醒了熬夜奮筆的四姑娘,她紫眸惺忪,髮絲微亂,朱唇含着白玉煙嘴,徐徐吐出了一口煙篆,宛如無聲之嘆。

「對不起……」阿賢用力抹着滿臉鼻涕眼淚,哽咽道。

四姑娘攏着雪黛色的外袍在他身邊坐下,伸出白皙玉臂將他的頭攬入懷中。「哭吧,怎麼哭都行。」她沙啞的煙嗓帶着剛睡醒的含糊溫柔。

阿賢再也控制不住,在她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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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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