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波旬
鬼帝與天帝離去,桑小俠似乎變得與過去不同了。阿賢白天照顧孩童們,入夜後佇立廊下,獨對蒼茫山色。與蘭若禪師共同生活的日子歷歷在目,當時不覺得如何,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他的悲憫溫柔已經影響自己頗深。
他走進正殿,藉著佛前長明燈,端詳着牆壁上的大自在天降魔經變圖。佛者面容端莊,神色慈悲,身披雪白寶裟,肩綴金色鎧甲,身纏朱紅瓔珞,一手持劍,一手作伏魔觸地印,過去他總覺得這畫斑駁褪色,想請村裏的年畫師傅刷掉重新畫點別的,可如今再看時,阿賢心中湧上一股難以排遣的思念。
「摩酰首羅尊極主,居於色頂自在天……」他雙手合十,伏身稽首。
那時他說,他不會放棄任何人,他一定會治好自己。他真的沒有食言。阿賢忍不住又想哭了,他抬起頭,將天帝交給他的白色晶石雙手捧出,放在佛案上:「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可我不知去哪裏找你……」
「師父,阿賢想你了……」他又再次稽首。忽然之間,風吹動青燈,光影搖曳間經變圖上似有流雲涌動,佛者袈裟飄起。阿賢感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撫了撫自己的頭。但當他抬頭看去時,風已停,眼前只有未曾變化的經變圖而已。
最近自己真是魂不守舍,出現幻覺了么。阿賢自嘲地搔搔後腦,低頭時卻怔住了。那枚晶石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白蓮。他想哭,拾起蓮花,聞到那清香之氣,卻又破涕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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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的太液池重霄樓中,入定的大自在天此時緩緩睜開眼眸,望着面前的白色晶石,想起天帝,似乎已推斷出他選擇的結局,心中嘆了口氣,紗袖一籠將晶石收起。青鸞蘇醒在即,人間地氣卻異常波動,陸沉已留在雨霽齋中守護陣法。
自六梵天主設計奪取若木結晶造成妖界地氣混亂開始,大自在天就察覺到鴻均道祖對此有所圖謀。破壞神木雖造成地氣混亂,對大自在天的計劃來說卻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很久遠前在佛門的六道中,他曾一意孤行毀去滿願樹,也因此在他的判詞中有那一句「但執慢心迷正見」。當時這等驚世駭俗之舉遭到所有人反對,只有他的摯友迦樓羅用性命支持他的決定。而如今他又要再一次背離佛路,決心不牽扯任何人,孤身趕赴這條不能回頭的魔途。西方教曾有魔王波旬亂佛的預言,那或許是因為,最靠近魔的本就是佛,一念執迷,一念覺悟,兩者相距不過是一念之間。
大自在天走下重霄樓,來到雨霽齋。陸沉正在對陣法補充妖力,白鶴童子守在一邊護法。大自在天走進廚房,就化作了水月寺禪師的模樣。蘭若熟練的在廚房勞作,做了一道道素菜,放在鍋中熱着。飯菜做好,他又采了蓮藕,熬了冰糖藕粉羹,端到雨霽齋內的八仙桌上。
陸沉剛剛耗損許多妖力,面露疲憊,走下二層小樓便見蘭若站在樓下花廳中,桌上還擺着甜香撲鼻的藕粉羹。蘭若雖未提,但陸沉感到他是特意在這裏等自己的。
「怎麼今日化出蘭若禪師的形貌了?」陸沉看到他,不管是什麼樣子,心中都歡喜,倦意也減輕了許多。
蘭若一身黛色衲衣,烏髮拂肩,眉心紅痣鮮艷欲滴。他微笑道:「這樣做起飯來方便。鍋里還熱着飯菜,青鸞姑娘若醒過來,你們可以一起吃。先喝完藕粉羹墊墊肚子吧,看你是餓了。」
平日裏飲食都是白鶴童子張羅,但今日他一直守在陣法旁,必然也十分疲憊。蘭若應是想到了這一點,特意親自為他們準備飯菜。這種體貼潤物無聲,他從來不會特意提及,自己若注意不到就忽略過去了。陸沉心裏一暖,坐在桌前端起碗,舀了一勺品嘗。蘭若的廚藝了得,在水月寺時他便知道。這冰糖藕粉羹清甜不膩,余香縈齒,陸沉眼前彷彿浮現他素手清洗潔白蓮藕,微微側着頭認真的樣子,控制不住一陣心動。
陸沉又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哄道:「你也吃,一人一口。」
蘭若彎起眼睛,將頭髮攏起,輕輕探身,就着他的手吞下一勺羹。兩人吃完了一碗,陸沉惦記着樓上屋裏的白鶴童子,又盛了滿滿一碗端上樓。蘭若站在花廳門口,看着他清俊疏朗的背影,忍不住柔聲道:「陸沉。」
陸沉回頭,見一抹袈裟的白影晃過,目光只捕捉到一縱即逝的幾縷銀髮。
「走得這樣急。」陸沉搖頭,端着瓷碗上樓去。青鸞身上的術法已到了最後時刻,他唯恐出閃失。晚飯時刻還能再見,他心裏這樣想,卻沒想到大自在天的告別,輕輕淺淺,未驚動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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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重天上紫霄宮,鴻均道祖千年來首次步出宮殿,垂眸看着腳下變幻的星雲。透過星雲,可以看到人世有一片持續不斷在擴散的奇異地貌。那片奇異曠野如不斷翻卷的鐵鏽,一點點腐蝕周圍的山脈平原,曠野中生出從未見過的植被,飛鳥走獸都形狀怪異。
目前所知,天、人、妖、鬼四界各有一神木,它們就如同鉚釘一般,穩固各自地界的氣息,既不使地氣暴沖,也阻止地氣流失。在不同地氣的滋養下,生出各自屬性的生靈。而今海市若木、虞淵尋木和暘谷扶桑皆已被拔出,三界地氣流失,被人間的神木吸收,從而建木破土而出,地氣暴沖混雜形成了一片怪異地貌,古書中稱之為「都廣之野」。
封神大戰後,鴻均道祖被女媧封印在三十三重天上。此時天地間的氣息混亂,也衝擊着三十三重天上的天地封印之術。鴻均道祖身上糾纏的無數細絲般的繩縛若隱若現,須臾在又一次地氣震動后,所有繩縛猝然崩斷。鴻均道祖處心積慮借六梵天主之手解除女媧封印,此時輕輕撣了撣衣袖,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都廣之野所覆範圍中,有些人類長出了鬼面獠牙,有些人類生出了六條手臂,有些鳥類生出人足,有些獅虎脅下生翼,種種異狀不一而足。蓋因地氣相衝之處,往往生出妖異。與人世接壤的妖族地界,便常有奇珍異獸,而都廣之野地氣衝撞劇烈,連現存的生靈都出現了變異。
六梵天主受了翠微仙君一劍,高居須彌山色/界究竟天養傷。數名天女飛入,飄帶漫卷,落在他足下回報人世異狀。難道暘谷的扶桑木也被毀去了,又是何人有此能為。但無論如何,建木已現世,鴻均道祖所言非虛。無論無色/界是否存在,這條通天佛路都會令眾佛對魔王波旬俯首稱臣。波旬滅佛的預言成真,會令大自在天悔恨不已吧。
不知為何,他一心想看到大自在天跪在自己面前懺悔的樣子,這幾乎成了一種執念。那永遠慈悲,洞悉一切的聖佛,被一步步逼下蓮座,背上洗不清的入魔罵名,絕望地看着佛門覆滅,臣服在他一手造就的魔王腳下,美麗的面容上沾滿自責的淚水……這遠比征服三界都更令他興奮。
他召來眾佛、菩薩、尊者、比丘和比丘尼等三千人,在須彌山巔召開***。「摩羅曾許諾諸位,追隨本座,須彌山人人皆可成佛。如今本座已為眾同修開啟了通天之路,登上神樹建木,去見證諸位心中的無色/界吧!」
眾修者歡欣雀躍,奏起佛樂,天女飛舞,灑下無數曼陀羅花。
能站在須彌山巔的修者,可破除我執,卻堪不破法執。最終的魔考,誘惑人心的並非美色權力財富,而是擺在面前的成佛之路。修者們前赴後繼,滿面欣喜,如蝗蟲般紛紛撲向都廣之野。
西方世界,雲海奔騰,九座青綠山峰矗立香水海上。六梵天主踏蓮渡海,回首遙望空寂的須彌山,卻見清潭邊菩提樹不知何時也開始落葉了。他來到建木下,望着那些欣喜若狂向上攀爬的佛修們,心想成佛這麼快樂么,建木上真的有無色/界么,就讓這些瘋子先去探一探好了。
都廣之野的上空泛起紫霞,六梵天主忽見一道紫色的八卦圖從天而降,將都廣之野隔絕。他回過身,見仙人面如冠玉,華衣羽氅,紫色飄帶隨風輕動,閑閑立於蓮座上。
「鴻均道祖,來此為何……」
這道祖被女媧封印在三十三重天上,為何竟能降臨都廣之野。難道毀去神木影響了他的封印嗎。六梵天主隱隱感到這位傳說中鴻蒙時就誕生的道門至尊突然來此,怕是來者不善。道祖初見他時,第一眼就看穿他身負大自在天舍利之力的底細,須得仔細應對。六梵天主一手悄然護住受傷的側腹,一手持寶杖,提起魔佛之力,十分警惕。
「西方教與道家私底下爭奪信徒,我每每聽聞就想,須彌山的尊極主就這麼厲害?今日先殺你,再殺他,道祖為此而來。」鴻均道祖柔美的唇毫不吝惜地吐露着凶煞的言辭。
六梵天主卻已經明白,鴻均道祖是來殺人滅口的。他一來就布下隔絕空間的法陣,顯然是有備而來。只要自己死了,就沒人知道毀去神木是他的圖謀。只不過他親自來殺人,倒是出乎意料地猖狂。在他思索之時,都廣之野飛起無數紫色蝴蝶,簌簌地扑打着翅膀,交織成一片宛如竊竊私語般令人頭皮發麻的蟲鳴。
六梵天主催動魔氣攻去,鴻均道祖抖開袖口,將魔氣盡數收去。他似覺得好笑,勾起唇角又將魔氣揮出,染黑了一片紫蝶。太可怕了,根本不是對手,六梵天主想。
「求佛祖保佑你?」鴻均道祖莞爾笑道。
這句話激起了六梵天主的憤怒,他反而不肯用佛力,手中寶杖憑空畫出一圈魔紋,地面竄出數道黑色鎖鏈,纏上鴻均道祖的手足。「現在不求你的佛,那就沒機會了。」鴻均道祖根本不顧魔氣腐蝕他的肌膚,一雙紫瞳中浮現出道門高深劍陣,漫天蝴蝶驟然變成無數利劍。
「萬劍召來!神佛皆殺!」他震碎鎖鏈,萬千利劍從四面八方殺向六梵天主。
這樣的極招就連魂魄都能被斬得七零八碎,連輪迴的機會都不存。六梵天主在這逼命時刻腦中空白了一瞬,心中卻浮現出大自在天低垂的雪色長睫。他咬緊牙不肯呼喚那聲佛號,胸口卻發出明光,隨着他的下一聲心跳,竟恍若聽到那舌骨舍利輕柔地喚了聲:「摩羅吾徒。」
舍利飛出,佛光萬丈,無數利劍前赴後繼,在佛光屏障上噼里啪啦地折斷。
舍利離體,六梵天主的心跳也停了。他又感到了陰泉的流淌,墜下埃土。結界震動,最後一眼,他看到遠方一道金光猛然飛來,落地時祥光四射,佛氣衝天。大自在天踏蓮而出,雪色袈裟飛亂,瓔珞飄蕩琳琅作響。
「摩羅吾徒……」他悲傷地垂下眼。
他難過了……六梵天主感到一種滿足。彷彿這麼久遠的時光,做魔也好,做佛也好,就是為了他不見眾生唯有自己的這一眼似的。
他墜入泉下,懷中若木與尋木的結晶飛出,地氣被神木結晶牽引,黃海生出異象。
他直直墜入輪迴台中。
佛子入黃海,瘋僧墮魔途。忘川酬往事,濁浪送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