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一十八—一十九)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一十八—一十九)

北方來信(18)

向明:

再次祝賀你考上北師大教育學碩士研究生;你可以繼續住在我那裏。年前年後的三個月,我一直住在深圳我女兒家,給我的一本學術著作做修改看清樣,書在五月殺青付梓;我還去了一趟福建,調查諮詢一家艾草提煉製作的企業,又和南方一家投資公司談北方庄旅遊項目開發,特別有收穫。

我昨天剛回北方庄,下午和你爸爸去鎮上,把這些情況和鎮長做了彙報,如果政府許可的話,南方那家投資公司下月就可來做實地調研,看看有無開發價值。

今日春分,山上綠意融融,木芽飽綻,春草滿山。早上吃到了劉嫂包的薺菜餃子;多虧劉嫂勤奮,房子和年前離開的時候一樣乾淨有條理,天井多了一層新土,是劉嫂把修整街道挖掘的土運進來的,劉嫂說,下面的土層翻了一遍,等我回來種植花草蔬菜;村裡各家廁所修改完畢,水塔用上了,蓄水池已經積蓄了兩場春雨的水,村東山凹打了一口深井,水質優良,清澈甜淡,口感很棒,村裡人捨不得用它沖刷廁所,村民自己設置一條管道連接廁所馬桶,把洗菜洗衣物的廢水用到那裏。我想,用不幾十年,城裏自來水管道就會採取這種沖洗下水道的方式。

我擔心深水井會切斷村中那口古井的水脈,上午專門去看了看,發現水層沒有變化。中午躺在床上,醞釀一篇《古井賦》,現在寫到紙上:

自泰山東南而望,群山茫茫,余脈綿延,日高雲深,既有長龍逶迤,靜卧吞吐,上飛而為雲,下沉而為丘,是為長龍山。龍山四圍森木葳蕤,遮天蔽日,中有隆起土阜,不知何年而成何日而興,傲視群山,睥睨日月。當宇宙洪荒天荒地老之時,有黎庶背井生民離鄉,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至此立村,村名北方,走獸歡迎,飛禽歌呼,乃千敲萬擊,鑿深坑為泉,砌岩石做井,流韻二百餘年矣。

二百年來,商湯亢旱,水不見底;夏禹洪澇,水不溢出。有海納之懷,無私無欲;抱寰宇之志,映照萬古。先民碩德,因之而休養生息;昊天垂劭,萬物由此繁榮。石欄光滑,石欄留百年綆痕;水清照人,水滴穿頑岩之紋。苔痕上階,石眼斑斑。軲轆吱呀作響,山谷傳音;井道滴水滑落,漣漪激蕩。驕陽當頭,有井底之蛙含英咀華;星月出沒,見井上高槐風雨招展。

釀泉為酒,泉洌酒香;引水淘米,水去米芳。春烹茶,夏解渴,秋洗塵,冬拂面;可以種菜養魚,可以耕田灌溉。淋漓身上衣,搓洗股下足;老者搖擼,少者提桶,肩挑兩頭重,入缸一身輕。婦女染絲,五色燦爛;丈夫瓢飲,酣暢心扉。冰清玉潔,姑娘喜嬌面如花;醍醐灌頂,來客樂耳清目明。沉香輕燃,口含嘴漱,消一地溽暑;井口飄霧,裊裊冉冉,潤半空氤氳。

左古槐,粼粼如甲,膚肌皸裂,虯枝盤曲;右古杏,低徊遮日,八九十側枝。樹洞似穴,小鳥做窩;野狐談禪,花妖迷妹。石階蜿蜒,盤桓入山村;蘭草蓊鬱,相看兩不厭。天青雲碧共徘徊,燕翔蜂舞同繾綣;風卷雪藏花不語,古陌平阡對長天。俠客仗劍,井前酣飲;白馬噠噠,仰天長嘯。行者無疆,來此停憩;袈裟披身,佛寶禮讚。

似此老井,寂寂無名,不羨梁祝井底照影,自有村夫村婦繚繞不斷;不慕扳斷井救英雄,無愧滋養品類哺育一方百姓。天下名泉出濟南,大明湖畔,好水名遠;山野潛居北方庄,造化神秀,默默獻享。

有有我之境,山花沾淚,共民彷徨;含無我之境,秋收冬藏,蕭鼓追隨。太上忘情,六耳清凈,雲起雲落,寵辱不驚,為興天下大利,不奪四季之財。

古人云:“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於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余觀此井,有口緘言而勝於言,謙遜訥言而敏於行,如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而井不言自行蹊;有腹汪洋而涵容,不枯不竭自雍容,似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龍興登庸無量佛也。卑微而不卑賤,淺易而不淺薄,沉靜而不沉奧,自得而不自傲。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有井有井在北方,朝朝暮暮守門巷,月籠古槐與古杏,應念赤子走四方;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是為品質,永銘心上。

一曲歌罷,心神蕩漾;寫畢此“古井賦”,無上寬慰;真如庖丁解牛,“提’筆’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筆’而藏之”。

擱筆休息,再見。

2010年3月21號夜周日庚寅年二月初六

北方來信(19)

向明:

你見過農村院落籬笆縱橫、花開艷艷、青菜盈盈的場面嗎?可能你們北方庄就那一口老井用在村民洗衣做飯吃水泡菜上了,再加上土地瘠薄,一钁下去碰到石頭,你大概真的沒有見過這情形。我老家在平原,很多家院落栽滿蔬菜;後來,因為住房土地越來越小,我們那裏,天井不再栽種青菜,即使花草,都種在花盆中了。

但現在,你家大哥家的庭院,這場景又出現了。

上次我寫到,劉嫂把村裡整理街道時挖出的泥土運到大院,並且將原來院子“翻江倒海”了一遍,你爸爸又將挖出的溝泥摻在一起,泥土的厚度和肥力足以滿足栽種花草青菜的需要,劉嫂他們又幫我翻土、整畦,砍來樹枝,插地上做籬笆,劉嫂說,等她們家春上賒來的雞苗長大了,送我幾隻雞養,前天,李二神仙給我抱來一直土狗,剛出滿月,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

劉嫂看到我很熟練的整土、條畦牆、綁籬笆,問我怎麼會這些莊稼活,我說三十幾年前我是標準的農民,干過很多農活。你爸爸說,一技在手終身不愁,看來,你還沒忘記。我說一輩子也忘不了啊。

劉嫂問我種什麼菜,我說可以種些芹菜、香菜、小白菜、甘藍、茄子、土豆、辣椒、芸豆等等的,她說還可以種韭菜,我說韭菜當年長不不好收割,太細,最好看別人家有剔韭菜苗或是刨韭菜的,移栽過來。她說從小沒見過幾次種菜的,這回要好好學學。

我說,種菜很簡單,先整好土,再調好菜畦,然後澆水撒種,最後在種子上面播一層細土或是細沙,三五天或是六七天,長出嫩苗,等菜苗長到一公分高,菜地稍微乾裂,再澆水,此後一般隔兩三天澆一次水;十多天後,要間苗,清理雜草,再十天,可以澆尿施肥,一個月左右,有的青菜可以收割了。那邊李二神仙聽了笑着說:“陳教授教書好,種菜也一說一套的。”我說:“種菜不揀苗,到老長不好;早耕不用問,雜草頂茬糞;早耕草作肥,晚耕如種草。我還記得種莊稼的好多歌謠呢。”

此後的幾天,劉嫂天天帶着孩子來看我侍弄院子裏的地,她公公婆婆也來過幾次,說山裡地薄連成片的少,都是在門外牆根、坑坑窪窪的地方隨便點些蘿蔔南瓜豆類菜,像我這樣十幾畦的菜沒見過。我說,你們可以從外邊運點土,日積月來多了,條幾畦菜地,現在有自來水了,種着方便。他們說是個好辦法,回去整整。

昨天到今天上午,菜全部種上了,每條菜畦種不同的青菜,留下兩畦準備栽黃瓜和西紅柿。劉嫂看過,讓我去她家幫她種菜。

劉嫂和公婆住在一個院落,院落比我這裏小,天井地下都是石頭,她公婆已經撬開三十多平米地下的岩石,上面填滿了從山下裝來的泥土,我和她公公一起調好五畦菜園,劉嫂和她婆婆說:“剩下的,我們干,你們倆歇歇吧。”劉嫂點種,她婆婆提着水桶澆水,她們用的是刨坑點種的辦法,不像我大水澆灌,密集播種。可能是以前山裡人常用的種菜方式。

劉嫂問我,這樣種對吧,她公公說,對也不對;陳教授是播種澆灌,我們是點種。我對劉嫂說,你仔細想想,是這個理嗎。她婆婆點點頭說,山裡沒水地不整齊,可不用點種的辦法嗎。

我在他們家吃的晚飯,飯桌上,劉嫂公公問我,這個農村旅遊項目能不能掙錢,劉嫂跟着說,就怕沒人學那些老手藝。於是,我把我的設想,邊梳理便給他們說。

我的設想是,因地制宜,借北方莊周圍這一片片原始森林,打造獨一無二的農村旅遊牌子。北方庄有其他地方很少有的幾個特點,森林是一項,原始狀態純綠色山水土地是第二項,特別是那口老井,頗有吸引力;第三項,我考察了下,以長龍山為中心,周圍一圈三十六座山頭,正和兵書上的三十六計,每個山頭取其中一計為名,以此打響名聲;第四項,村裡高壽老人多,無形中的一個招牌,而且老人們健壯,很少有人患外邊那些富貴病絕症;再就是,老人們手裏各有絕活,如果傳承下去,價值更高。

現在唯一缺乏的是投資,政府投資太小,形不成氣候,上不去格局。上個月,我曾在南方見過幾家投資公司,給他們一說,都特有興趣。投資的範圍包括沿周圍山半腰修建一圈盤山路,連接北方庄;山上建亭台,供遊人休息望遠;依據山形,結合文化典籍,挖掘命名景點;村南頭的溝壑堤壩,蓄水養荷養鯉魚甲魚,供人垂釣食用;村莊各家房屋,保持原樣,室內稍加裝修,供遊客體驗山村生活;建設傳統手藝體驗館和學校,體驗館服務遊客,學校招收後生學習。學習手藝的活,可能一時半時沒人感興趣,開始,不但不收學費,而且要管吃管住發工資,學成后,一年內在村內體驗館工作,或做教師,教授遊客,或製作成品,作為紀念品售給遊人;一年後,任其選擇是留是走。

政府現在做的是初期投資,投資商來后,大概簽約三五十年的合約,之後,政府再收回。有的投資商看過我拍過的照片和錄像,問可以建別墅嗎,我回答別墅可以建,但不能建在山上,只能建在村內,旅館、娛樂場所都可以建,只要遊客需要。山上梯田,種植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特別是含有微元素的蔬菜,野生青菜擴大範圍,人工種植更好,保證遊客需求。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能嚴格按照簽約辦,別半途而廢,別八方插手,別漫天要價,這個鄉村旅遊項目一定能做好,給村民甚至當地經濟帶來振興。

劉嫂說:“您說的那個八方插手最關鍵,許多事,開始說的好好的,往往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原來的計劃全打亂了。比如山下前幾年曾經栽下上千畝桃樹,搞了好幾年桃花會,桃樹好不容易結果了,樹也長大長高了,花開的美麗,果結的又大又甜,前年,不知哪路神仙,說砍就給砍了。說是上級要求開荒闢田,補上城中開發土地的數目。”

我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政府干涉說到就到,什麼簽約什麼蓋章,法律在他們面前都會成為一張廢紙;南方人,在這方便做得很好。不過,我們開發的是山上,不會出現這種荒唐的事。”

劉嫂公公說:“還有一件啊,等開發成功了,能保證長期做下去嗎?就是做下去,到那時候,村裡恐怕沒人了。你來這裏小半年了,見過幾次結婚的,孩子們一結婚就搬到城裏去了,別看我家這三個孫子孫女,”他指指身邊劉嫂的三個孩子說,“再五年十年,他們還不一樣去城裏了。”

我說:“這話一點不假,從國家經濟發展看,再看看國際上通行的做法,城市化是未來的方向和結局,雖然國外發達國家提倡回歸自然,我們的一些知識分子跟着喊,媒體報刊上回歸自然的文章連篇累牘,但永遠不會擋住城市化的腳步。未來窮人進城富人進村好像是一大趨勢,可富人進村形不成氣候,再不是我們現在的鄉村村落,山泉邊上建一處別墅,過過候鳥生活而已。最快三十年,最慢五十年,中國絕大多數村落會逐漸消失,特別是那些老少邊地區。可是,像我們北方庄這樣的旅遊點如果成功的話,會永遠保留下去。最近文化人提鄉愁的概念,到那時,北方庄將成為鄉愁的凝聚地。人們也許會站在峰頭,遙望山下的北方庄,或睡在北方庄的石頭房子裏,披滿一身山中的月色,心中盪開一層層浪漫的遐想,懷念並不遙遠的先人,怎樣在大山內種田勞動,就如我們看到BJ房山周口店的猿人,設想BJ猿人狩獵生活的場景。”

劉嫂說:“聽你這麼一說,這幸福來的太快了。”

我說:“不是太快,而是太慢。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我們走進現代社會不到一百年,你想,這是快了還是慢了?就說你吧,我想明年你們是不是去縣城買房子?孩子們不會再在鄉鎮上學吧?”

劉嫂婆婆說:“真讓您說准了,孩子他爹大前天打電話說,下半年年回國,房子買好了,等他一家就去城裏住啦。。”

我問劉嫂公婆:“你們捨得孩子們去城裏住嗎?”兩人異口同聲的說:“捨得捨得,這地方有什麼可惦記的,早去城立早享福。”劉嫂說:“到時候接你們去城裏住。”兩人說:“我們不去,等老了再說吧,家裏還有五畝地呢。”我說:“戀家啊。”兩人說:“不是戀家,我倆去城裏能幹什麼,在家種着地,給他們打點糧食吃;您不是說了,這叫綠色食品。”說完,都笑了。

人是環境的動物,環境造就人,人也造就環境,不然,社會沒法發展。劉嫂公公婆婆去了城裏,一樣生活,只不過生活已經把他們塑造的“頑固”了,就如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從BJ跑到北方庄,認為我太“頑固”;而不知道,我有過青少年農村二十多年的生活,不然,我讀的田園山水詩再多,也不會學古人“隱居”,雖然隱居生活讓很多不更事的學子學者多麼嚮往。這也說明,由低級環境容易走到高級環境,熟悉了低級環境,照樣可以坦然由高級環境走進低級環境,但改造是必須的,我不過是實踐偉人曾經的一個理想。

你說是嗎?

2010年4月1號夜周四庚寅年二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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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花開上:北方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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