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一十一—一十二)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一十一—一十二)

北方來信(11)

向明:

今天早晨,天一直陰着,下午下了一場中雪,遍地堆銀,出門在大雪裏一邊迎着雪花打掃石級,一邊欣賞久違的雪景。

但亂雪紛紛,林壑風嘯,嶺頭如線,浮雲低旋,瓦屋屯雲,石牆堆絮;鳥藏禽隱,地白雪沉,板橋無痕,村外少人。

傅抱石有一幅立軸,叫《雪中行》,是景物畫,山高林密,石橋簡陋,但畫中有人物,主角是陶淵明,畫面上陶淵明則峨冠博帶、寬袍大袖,拄杖與童僕穿行林間,顯示出一代大隱的超逸洒脫,恰似眼前景象。古人作畫,畫意多動態,詩云雪中有行旅,仙客賞玉蘭,北方山莊少了玉蘭和行旅,作為旅居之人,我稱不上仙客,可山中賞雪,也是一大幸事。

剛剛幾個圍爐老人散去,我繼續寫“兩兄弟爭財,三姐妹讓利”的故事。

上次寫到,張文明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女兒張士菊嫁到鎮上,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今天寫的就是張士菊三個女兒的家事。

1958年,17歲的張士菊在三面紅旗激越的鑼鼓聲里嫁給了張庄鎮一村的代良龍,第二年生下一個男孩,第三年,孩子死於飢餓,然後整個六十年代,張士菊一口氣生下三個女兒,大女兒代鳳雲,二女兒代鳳玲,三女兒代鳳英,進入七十年代,生下兒子代鳳倫。三個女兒生不逢時,都是讀到初中下學待嫁,只有代鳳倫讀到高中大學,畢業後去了南方一家企業,這是后話,暫且不表,先說說張士菊三個女兒的事兒。

老大代鳳雲嫁到了本村,老二代鳳玲嫁到五裡外的一個山村,老三代鳳雲嫁到城裏。二十年前,緊挨着省道的鎮政府大興土木,擴建政府三條路,作商業街。代良龍家和鎮政府隔這一條路,後院就是自己家的地,夫妻倆商量着把房子改造成一溜五間二層樓房,後院地改為停車場,樓房上做賓館,樓下做飯店。那時代鳳雲、代鳳玲已經出嫁,代鳳英、代鳳倫還在上學,就讓大女兒二女兒來幫忙,順便拿點辛苦費補貼家用。張士菊夫妻頗有經濟頭腦,向鎮政府申請,買下二里開外省道旁的一片荒地,蓋了住房,搬那去居住,政府鼓勵經商,也正缺錢,在土地上動着生錢的念頭,很快批准。

十年前,鎮政府又一次擴大商業區建設規模,代良龍那片地和樓房在擴建範圍內,代良龍藉此機會又發了一次小財,臨街店鋪改為三層樓房,土地佔用費用在樓房上外,餘下幾十萬。張士菊想着給兩女兒,讓她們買一處商鋪。代良龍卻不同意,說他們愛買不買,我代家的錢不給外姓花;張士菊說算借給她們用,代良龍說,就她們那家境,十年九年的還不上,不如放銀行里吃利息。張士菊怎麼能願意,和代良龍吵。

代良龍哪裏知道張士菊的心事。當娘的知道做娘的苦楚,女兒們生兒育女不說,還要操持家務,教養孩子,男人不外在外邊干點體力活,有能為的多操些心,沒能力的除了乾死力活,還不如個女人。恰巧兩個女婿都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內外家務壓在女兒身上。所以有機會想着替女兒解解困難。見代良龍聽不進去,就把兩個女兒叫進家,當代良龍面將他的軍。

兩個女兒聽了說,你們代家的事我們不摻和,你們發你們的財,我們窮死餓死不佔代價的光。張士菊聽着這話想,真是自己養的孩子,一個脾性;可這機會不用白不用,好日子是干出來的,可沒有好幾回,累死也整不出幸福生活。

悄悄把兩個女兒拉到一邊,把這話告訴她們,讓女兒給爹掙。女兒被母親說動,回屋裏與父親死纏爛打,代良龍才答應借錢,並寫上字據,算上利息。

兩年後,代鳳英出嫁,嫁給一個工人,女婿在機械廠上班,代鳳英跟着進廠學車床,生活過得去。

你知道,張庄鎮有省級國道通過,後來又有高速公路進入,而且在鎮政府不遠處開了個服務區和下路口,方便的交通引來不少商家工廠,縣政府也加大這個地方的投資,代良龍那片商鋪再次面臨拆遷。這次給的拆遷條件比上兩次優厚得多,兩年後,代良龍拿到八十萬拆遷費和八間臨街商鋪;在那片荒地上建的住房也在拆遷範圍,給的條件是兩間臨街店鋪,十萬拆遷費。

張士菊又一次將目光照在女兒們身上。代良龍說,這次不能再給女兒們了,八十萬看着是點錢,可投到八間商鋪上還不夠,再說,他們當年借的錢沒有還清,她們買的商鋪給了補償,把那些補償費要來抵賬。

張士菊說:“你把她們的拆遷費拿來,她們靠什麼建那一間商鋪。我想好了,兒子在南方工作,回不了家,這點家產她們兄妹四個平分。”代良龍說:“都給他們了,我們怎麼辦?”張士菊說:“南邊那片拆遷的房子是我們的,等我們老了,不還是他們的。”代良龍撓撓頭皮說:“你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肥水流外田嗎?”張士菊跟着喊:“哪來的外田,你女兒家的不是你家的?”代良龍急了:“你個臭娘們,糊塗蛋一個,外甥家的是你家的?”兩人爭吵了一個小時,沒拿出方案,張士菊故伎重演,喊來三個女兒回家跟代良龍算賬。

女兒們再次表態,代家的財產一分不要,錢就還,絕不賴賬。張士菊又給女兒們使眼色,又把她們拉到一邊說悄悄話。

代鳳英說:“我不要你們一分錢一分利,不過兩個姐姐家實在困難,我幫她們要;你們兩個別說不要的話。什麼時代了,還裏邊外邊分得這麼清,女兒有權繼承爹媽的產業。”

回到屋裏,代鳳英對代良龍說:“爹,你別死腦筋轉不過圈,現在的法律都在保護做女兒的合法繼承權。你先在不給我們分財物,等你們百年後我們一樣繼承,那時候分不如現在分的輕鬆,好處多。我弟弟人在外地,你這點家業他也回不來用,你攢的錢再多都給了他,他千里萬里的顧不上咱這個家,這幾年,有個病躲個災的還不是我姊妹仨跑前跑后,等你不動了,誰給你養老?還不得靠我們仨。你真不同意也行,等我給弟弟打個電話,有病有災養老養人的是看他怎麼處理。”

代良龍吼着說:“做你們的夢!我代家東西誰也別想拿走!”

代鳳英說:“就你這點房子,放在城裏還值幾個錢,再過幾年,政策一變,商人工廠還不都遷到城裏去,到時候你想用錢了,恐怕沒地方賣。”

代鳳英當時就給代鳳倫打電話。代鳳倫的意見很簡單,贊成媽媽的方案,分成五份,姊妹四個和爸爸媽媽各一份,養老有他一份。

代良龍聽了,低頭沉思,張士菊說,就這麼辦了。代鳳雲說:“我家有佔着的鋪子,公家答應給一處商鋪,佔着的那片地給了不少錢,加上拆遷費估摸着夠蓋二層樓的;就是借家裏的錢一時半時還不上,利息繼續算着,三年內還清;二妹妹家就那一間商鋪的拆遷費不夠建新樓的,如果真分給我們,我把我那一份給我二妹妹,不給的話,我請求當爹的支助支助我二妹妹。”

代鳳玲說:“真分給我的話,大姐那一份我用不着;三妹妹正鬧離婚,這段日子不好過,以後不知道什麼結果,真離婚了,回老家來吧,別的不說了,我請爹媽分給老三一半,讓她過往後的日子。”

代鳳英眼睛紅了,說:“我謝謝兩個姐姐,謝謝媽,謝謝爹,你們還想着我。我還是那句話,爹,該分就分,金錢財物活不帶來死不帶去,留給你兒子一個人,應該;給我們三人分,不算過分。有這份財產用着方便,沒這份家當餓不死人。可自己手裏有閑錢,心裏踏實;親戚互幫襯,親上更親。我們不是看着你的家產來的,是想給您撂句話,自己有是真有,親人富才是真富。什麼養老不養老的,你不給我們一分錢,我們該怎麼伺候還怎麼伺候。您看着辦吧。”

代良龍沉默一會,最後說:“那就分吧,誰讓你們都是我生的呢。可一是一二是二,字據還是要立的,包括你們弟弟,財產分清,義務也要分清,醜話說到前頭,別到我和你娘走不動了,喊誰誰不來,那時候,我把房子賣了,住養老院去。”

老大老二說:“剛才三妹妹說了,不給一分錢,我們還是養你和娘的老,你放心;看看這年頭,是女兒還是兒子養老的多?”

代良龍不說話,去拿紙筆,寫字據;張士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這個故事你也許知道,看看有出入否。寫完了,夜深了,該休息了。下次聊。

晚安。

2009.12.9周二夜乙丑十月二十二

北方來信(12)

向明:

昨晚寫完“兩兄弟爭財,三姐妹讓利”后,我一直想,張士才兄弟和代鳳雲姐妹是姑表親,可他們對財產的態度卻有雲泥之別,是什麼讓他們有如此大的差別的呢?

從生活環境看,也許能找到答案。像張士才張士旺兄弟倆自上學起在縣城,代鳳雲代鳳玲代鳳英三姐妹出嫁前在山村,城內的街頭閭巷充滿商業氛圍,處處是金錢交易,而鄉下則充滿濃濃的小農經濟氣氛,處於比較原始的文明狀態。城內,離不開金錢交易,每天見的金錢比較多;鄉村,對於金錢的需求雖然不比城內少,但農業勞動和樸素的人際交往使人與金錢的距離還是離的比較遠,特別是對於孩子來說。張士才兄弟由此把錢財看的很重,情有可原,可是,在金錢財物面前,他們不顧親情甚至拋棄親情反目成仇的心態卻有違人倫道德,有違人之本性。當然,我們不能說他倆完全拋卻了人倫本性,比如張士旺被他大嫂娘家人告發,警察前來抓人時,張士才出於本能,還是保護了自己的親弟弟。我想,如果把他們姑表親相互換個位置,是否會發生相應的事件呢。

何況,在任何生活環境中,人之初性本善都有其市場。城市裏有不愛財重親情的人,鄉村也有為了財物爭個頭破血流六親不認的人。這就關係到另一個話題,人的家庭。

中國人有個非常有名的國罵,不分環境,誰都會罵,誰都不以為意;中國人還有個人盡皆知的痛斥語:“有娘生無娘教。”衍生品是“沒教養”“缺家教”。一旦被人這樣斥罵,挨罵的人肯定會急。大概這句斥罵很讓爹媽沒面子,被罵的人因此而怒火萬丈。由此看來,家教家庭教養是長輩更加關注的義務和權利。

從家庭教育看,張士才張士菊兄妹來自同一個家庭,他們對子女的教育風格沒有多大差別,可能不同的是教育手段或教育方式,但從結果看,應該不會有這樣大的差別——張士才兄弟兩個為財拼個你死我活,代鳳雲姊妹對利益謙遜禮讓。

我曾見過張文明、代良龍和他們的妻子,雖然張文明見過世面,可從行事作風性格相貌看,他和代良龍沒多大區別,都是農村鍛鍊出來的老實人。張文明無非人際交往比代良龍多,場面也見的多些。兩位做媽媽的更是百分之一百的庄稼人。尤其是張文明夫人,雖然在城內生活的時間很長,但舉手投足一言一行,跟女兒幾乎沒區別。曾經聽張文明父親說,很後悔給張文明結婚,那聲音語調里分明藏着一份無奈,意思很清楚,如果沒有張文明這個娃娃親,張文明以後的家庭生活可能更完美些。可我們知道,似乎不完美的家庭到頭來比世上看着很完美的家庭卻要更完美。比如胡適夫婦、***夫婦,徐志摩的婚姻、老舍的婚姻等等。

自然,人是社會分子,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佔着主要地位。可哲學基礎理論告訴我們,外因通過內因發生變化,內因起決定作用。這個內因一直是社會科學工作者研究的對象,而且是一個不變的對象。像今天的身份調查,社會關係審查,政審之類的,不過是這個哲學理論的實踐和證明罷了。

就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來說,姑表親舅表親姨表親是最親近的人際關係,人的性格基因與她(他)的上三代甚至上幾代有着很密切的關連,儘管科學家認為遺傳對人的性格的影響是很有限的,但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基因經過特定環境的培養誘發,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我曾注意到,很多人性格與行動因素大多來自母親家族,也就是孩子的姥姥家,民諺說三輩子不離姥姥們,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兩個親兄弟家的孩子各自性格、行為、追求不同,往往跟孩子娘舅家的品性有關。我不是做社會學研究的,但知道社會學研究有三條基本的研究方法,即定量研究方法、定性研究方法和定向研究方法。定量研究重在社會問卷,定性研究方法重在社會訪談,定向研究方法重在目標始終如一。如果依照定向方法,可以舉出許許多多名人例子,看他們娘舅家對他們的影響如何。可惜,我沒有這方面的資料。

希特拉做過絕育手術,沒有留下後代,但是希特拉的家族是否有着希特拉的基因,是否對後世產生不利的影響甚至製造希特拉二世?能帶來這一危險的唯一人物是希特拉的一個親侄子威廉·帕傑克·希特拉,他竟然產生斷絕後世子孫的想法,意思就是為了扼殺希特拉罪惡的血脈。可是,也許希特拉的危險,不在希特拉家族,而在希特拉娘舅家族那裏。

清朝乾隆年間,秦檜有個後人叫秦大士的考上了狀元,因為秦檜歷史上的“威名”,自覺顏面不好,寫下兩句詩:“人從宋后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秦大士不過為了替自己遮羞,不會想到祖宗的基因流到他身上,會不會做秦檜第二。這兩句詩已經證明,秦大士具有杜絕先人做壞事的決心。其實,做好事也好,做壞事也罷,開先河的那個人的責任從沒有人也不會有人去追究,人們看的終究是當下。

我一直認為,中國封建社會唯一最具特色和最榮耀的事是科舉考試。科舉不承認世襲(除非你是皇親國戚),創造了機會均等這一舉世無雙的壯舉,可惜學子們的學習內容和考試內容太單一,只注重治國,不注重科學,讓中華在近代落後挨打。也就是這個科舉制度製造了腐敗,因為考試看不到人品,雖然治國講道德,但沒有法治精神的社會,德如一根脆弱的蘆葦,很容易折斷。

所以,不論人的基因還是治國基因,必須跟上外部環境變化,必須關注環境,而環境是人自己製造的,人與環境,相剋相依。

很多人把中國看相職業職業當做封建迷信,殊不知,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講究看相。我認為,看相是一門科學,它來自長期的觀察與研究,是社會學定向研究的產物。

在所有相學書中,曾國藩的《冰鑒》的大部分內容價值比較大,比如他說:“端莊厚重是貴相,謙卑含容是貴相。亊有歸着是富相,心存濟物是富相。”不好把握的是如何理解“端莊厚重,謙卑含容,亊有歸着,心存濟物”,至於“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筯;若要看條理,全在言語中”,則是經驗之談了;而“巧召殺,忮召殺,吝召殺,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全是殷鑒之語。

話又說回來,只憑看相識人或是只憑相貌取人,又陷於主觀,人不去做事,長個好模樣得了,如同奶油小生。即使不用相貌取人,尚且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察人識人哪那麼容易!

寫到這裏,是否跑題了?下回再聊。祝你

進步!

2009.12.9周三夜乙丑十月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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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花開上:北方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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