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三十三—三十四)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三十三—三十四)

北方來信(33)

向明:

去年劉嫂剛學習時,我開了一張書單,《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通俗文學史》《中國通史》《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昭明文選》《太平廣記》《世說新語》《搜神記》《中國古代十大悲劇戲劇集》,側重於文學。諸子百家、四書五經以及明清文學以後再讀。我一直認為,先看文學史,再看作品選,有助於對古代文化文籍有一個整體的了解,先整體后局部。沒想到劉嫂讀了六七本了。這種系統的學習,如果再加上自己的思考分析,對整個我國古代文學便有了四分之一的認識收穫。

可有時想,一個家庭婦女讀這些書有什麼用呢?也許,像她說的,圓大學夢吧。

王誠傑練了五天寫字,小傢伙很喜歡寫,偶爾煩了,便讓他隨便在紙上塗鴉;同時又教孩子讀“十百千”,有時一整天不知道回家,他媽媽回去不跟着走,也許近一年的熟悉,他習慣了在我這裏玩。他爺爺奶奶說,這是前世的緣,認我這個爺爺了。

前天,劉嫂把她寫給我的信交給了我,信比較長,大體分三部分內容,學習中的困惑、對外祖母的介紹、對外來生活的展望。我概括的把這些內容給你寫一寫。

學習困惑,主要集中在作品的理解,她希望抽時間集中向我詢問;有的問題特有啟發性,比如古代作品女子生活的描述傾向,帶有強烈的父系社會下的男權主義色彩;比如從《氓》《柏舟》到《杞梁之妻》《孔雀東南飛》,女子的吶喊起初帶有天然色彩,後來便被禮教壓制住了;而從《齊人一妻一妾章》《秋胡戲妻》到《陌上桑》《羽林郎》,雖然諷刺批判男子的好色,顯示女子的忠貞不二,但骨子裏把女字的貞潔觀念的歌頌看作男人世俗政權下的奴性與安全,歌頌的是女子,自得的是男人,由此女子的命運被男權社會壓制的越來越重,最後,走進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泥淖里。

我告訴劉嫂,著名戲劇研究專家趙景深有一篇《《秋胡戲妻》故事是怎樣演變的?》的文章,網上查看下,可作參考,在那篇文章里,趙景深把“秋胡戲妻”故事的來源、流傳和演變講的清清楚楚,他的結論和你的見解差不多。

儘管劉嫂的分析與前代理論專家的觀點有重合,但對一個高中生來說,這個見解已經很不簡單了;因為她能從縱向比較中發現問題。這個話題,當年我曾讓學生寫畢業論文,卻很少有人看出來。

劉嫂介紹她的外祖母時,側重陳述外祖母的生存狀態的不易。劉嫂外祖母小腳,十六歲出嫁,十七歲到三十六歲生孩子,共生養了八個孩子,夭折了兩個。也就是說,在二十年的時間裏,她的外祖母不到三年生一個孩子。三十六歲上,劉嫂外祖父因傷風而歿,如果不是如此結果,外祖母也許會繼續生下去。就像我老家的一位婦女,一生十二個孩子,一直生到四十二歲。

劉嫂外祖母三十六歲上孀居,因為一大堆孩子,她不可能再嫁,即使有那樣的機會,但對於固守傳統的農村婦女來說,再嫁幾乎是犯罪,人言可畏,舊念殺人。

她的外祖母曾有很多機會再醮。第一次,外祖母四十二歲上,她婆婆把自己娘家的一個侄子說給她,那是個忠厚有一身力氣的男人,妻子去世五年了,也因為撫養孩子不敢再娶;看着孩子們一個個的長大成人了,最小的已經上學,外祖母動過心,可一想到嫁過去還要伺候對方一堆孩子,她猶豫了;第二次,

四十六歲上,一直幫外祖母婆婆公公照顧外祖母孩子的一位遠房小叔子的妻子去世了,婆婆再一次給兒媳撮合,外祖母再次拒絕,據說理由是這年齡了,再嫁太丟人。婆婆以為媳婦不願嫁給同族人,接連幾次給兒媳婦介紹對象。

我讀到這個地方時,就想,劉嫂外祖母不是很看得開嗎,如果說第一次,是為了自己的娘家人,第二次為了同族或是報恩,後來幾次都是介紹的外姓人,這樣的婆婆在那個還很守舊時代,很是了不起。昨天,和劉嫂說到我的疑惑,劉嫂說,外祖母的婆婆二十六歲上守寡,大概知道沒有男人的女人不容易。

我不曾想,劉嫂寫到外祖母的時候,竟聯想到她自己。她說,自己二十二歲生第一個孩子,三十四歲上生下第三個孩子,平均四年多點年一個孩子,和外祖母差不多;如果不是計劃生育,是不是還要生下去,看來是不可能了,生而為女,大概沒幾個喜歡生孩子,過去因為生育觀念落後,所以女人能生則生,生到不能生育為止,簡直是牲畜一樣的命;而今,經濟發展了,社會進步了,女人該有自己的權利了,生孩子雖然是兩個人的事,但願不願意生,該歸女人決定,這是女人的最大人權。

對於未來,劉嫂的願景是,撫養三個孩子成人,要上大學,顯然,這是把自己的願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其後孩子們愛在哪裏工作就在哪裏,做父母的絕不能干涉;自己呢,和王向新住在縣城,享受下城市生活;當然了,那個大學夢還要通過讀書完成,重要的一點,她決心重拾筆墨,寫寫自己的生活,寫成一部書,當老了,把這部書留給孩子。向明,讓我們一起為她祝福。

今天上午,我看着小誠傑摹字后,又帶着孩子讀《三字經》;劉嫂在天井摘菜,等摘的差不多了,她說先把孩子放我這裏,她去山下幼兒園接女兒,我問,不是你公公接着嗎,他說公公摔着了,我說我一會過去看看,就在你們家吃飯吧,省的你再送。

劉嫂公公王士存早上送孫女去幼兒園,回來路上,車被一輛皮卡撞了,左腿骨折,司機忙把他送到鎮上的醫院,我去的時候,還沒回家。我說,需要看護的話,我去。劉嫂婆婆說,不用了,正好老大王向全剛從國外回家,跟着去了;真是命該着,用人的時候,人就來了,可不該這個結果啊。我勸慰你嬸嬸,說這叫福氣,人順的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是福氣;人不順的時候,有人幫得上,這也是福氣。老人家說是這個理啊。

劉嫂下山接孩子,我來炒菜做飯,你嬸嬸說什麼不讓我搭手,我說我乾的了,你讓我下廚,看我做的飯菜行不行。劉嫂說,就讓他試試唄。老人家瞪着劉嫂說:“怎麼說話的呢,’他’是誰啊?叫老師,叫叫陳教授。”劉嫂不好意思的一笑,說是,讓陳教授做吧。劉嫂轉身走出家門,你嬸嬸說:“我這兒媳婦,哪裏都好,就是不懂禮貌。”我說:“不怨她,可能常去我那裏,習慣了;你看,你小孫子不是也習慣了,去我那裏攆都攆不走。”她又說:“就是給您添麻煩了。”我說:“我是個閑人,不怕麻煩,我喜歡孩子。”於是,你嬸嬸問起我的孩子們的事。

說著話,我去下廚。和北方庄所有人家一樣,廚房在廂房,小爐子用的是蜂窩煤,上面已經坐上鍋,在熬大米粥;大爐用的是柴火。洗菜、切菜,準備好蔥姜醬醋等佐料,然後是生火,你嬸嬸說,先不炒菜先烙餅——這功夫,老人家已經和完面擀好餅,我接過來,放上兩個烙餅,你嬸嬸添柴,說:“看你這手勢,常做飯吧?”我說五六年沒做過飯了,她說,怪不得,一看就是個老廚師。餅烙完了,劉嫂接孩子回來了,洗把手,就端過青菜,讓我去歇息。我說,說好了,讓我露一手的,你看鍋底。

一盤脆藕炒肉片,一盤青椒炒茄子,很快完成,大家邊上卓吃飯。第一筷子下去,每個人紛紛讚賞,說這菜真好吃。我說,換個口味不一樣,其實還是那個炒法。我問劉嫂,你公公那裏需要送飯嗎?她說,鎮醫院有伙房,買着吃就行。在問過傷勢后,我又說,大鍋飯不好吃,明天中午送一次,我來做我去送。劉嫂和你嬸嬸說,三十里地呢,太遠,等送去了,菜飯涼了。我說對啊,不知道醫院允許開小灶不,我去給他爺倆做飯去。劉嫂說,哪會允許啊,多花點錢,買些好吃的就是了。我掏出幾張錢,給劉嫂,說算我一點心意,明天你送過去。你嬸嬸便不答應,我說,還是我明天去一趟吧。你嬸嬸說,這一路的不好走,也沒個車,不方便;我說不是有電動三輪嗎,我會用。劉嫂說,三輪車讓我大哥騎走了。你真想去,我明天接一輛電動三輪去;我說好。

下午,劉嫂帶着小誠傑來了,孩子寫了一張字,說要玩一會,我說等你讀完上午教你的“三字經”再玩;誠傑很聽話,讀過九句,出去逗狗玩去了。

還剛出去,劉嫂忽然問我,婚姻和愛情有什麼不同。我問她,你怎麼想起這個問題了。她說,前天給你寫完信,老是心神不定的,一想到我姥姥這一輩子,不自覺的想到自己。我說,你是有感而發啊,可能向新走的時間長了,你有什麼顧慮。她說,真讓你說對了,是和他有關係。我再問她,她搖搖頭說:“今天不談他。”我說:“愛情是緣分,婚姻是責任,愛情很浪漫,起碼每個人在談戀愛的時候,那份甜蜜永銘心中;婚姻搞好了,和愛情一樣,搞差一點搞得很平常,都是為了一份責任,不會壞到哪裏。”“都有背叛吧?”“對,那個背叛都會傷人。”“哪個更大?”“婚姻吧,畢竟婚姻共同走過一段彼此不分的路;逃離對誰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事。”“人生怎麼這麼苦?”

聽到這句話,我不敢多問,因為我不明白劉嫂的情緒從何而來,問重了,怕她傷心;問輕了,怕增加她的苦惱,我只好順着我的思路說下去:“巧妻長拌拙夫眠,千里姻緣使線牽。世事都從愁里過,月如無恨月常圓。這首古詩告訴人們,婚姻從沒有十全十美,很多事需要多包容;夫妻間,一個學會認錯敢於認錯敢於改錯,一個善於包容敢於包容寬大為懷。”

劉嫂說:“你說的對。可是,那道坎邁不過去怎麼辦?”

我說:“把它擱在那兒,讓它靜一靜,自己也靜一靜。”

“擱多長時間?”“等自己不想它了的時候。”

她說:“有道理......你今天怎麼不問問我......”

我說:“我看你不是一個希望別人主動問你的人,你有主見,如果需要說出的話,你會說的。”

“哦,其實我也需要別人關心,”她稍一停頓,“不知怎麼的,以前有話都是跟夥伴們說,現在卻想給你說。”

“遇到什麼難處了?”我再不問她,有些失禮了。

“不想說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剛才的話讓我寬慰你了不少;等我回去再給你寫信吧。”

劉嫂帶著兒子,提着摘下的最後三個西紅柿回去做飯,我送她們到大門口,誠傑在前邊蹦蹦跳跳,劉嫂好像別感染了,回頭一個笑臉,說回去吧,一會給你送飯來。

2010年8月30號夜周一庚寅年七月廿一

北方來信(34)

向明:

現代經濟學鼻祖亞當·史密斯寫過一本開山作《國富論》,從那時起,西方資本真正走上以貿易立國的道路。貿易立國的必然走向是海外擴張、殖民統治,我們常常詛咒資本主義的殘酷無情、對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剝削掠奪,卻很少反思自己經濟發展之路的狹隘沒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旦保守殘缺,只能被強者奴役統治,從人性上說,西方是不道德的,但從社會發展的軌道看,沒有擴張就沒有競爭,沒有競爭,就沒有發展,中國古代農業經濟發展模式不在其列。

中國古代雖然也追求物質文明,但那是富、貴并行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財富觀。我們古人特別愛把富貴掛在嘴上,連聖人不免其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雲”,儘管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但人生追求是一致的。富貴富貴,富而貴也,富有財,貴有身份。而以身份的追求為主,有了身份,自然能富。不像資本主義有了財而後自然能“貴”,這造成中西價值觀與文明觀點的根本區別。因為竭力追求身份追求“貴”,以致中國人沒有平等觀念,即使富可敵國,也要仰官府鼻息,一個小小的科長,能決定一家民營企業的生死,一個小小的主任,能收攬天下財富,不義而富。

中國有句俗話:成功細中取,富貴險中求。這句話成為干大事業者的座右銘,但更多的人理解為投機取巧徇私枉法,利用法律空子甚至直接違法行事。有這種認識的的人,絕對會百分之百的失敗。險中行的真意是在法律範圍內,看住機會敢於下手,如果前怕狼后怕虎猶豫不決,何談成功。

以上這個話題是那天上午去醫院看你二叔王士存的時候與王向全談話引起的。

你二叔上石膏了,大概要住一個月的醫院,看着肇事司機忙前忙后又耽誤出車,你二叔說住幾天院回家吧,別耽擱人家做生意,在醫院不過打打吊瓶吃點葯,回家不一樣嗎。聽了他的話,我又一次感到老一代農民的樸實,為自己考慮的少,心裏總揣着別人。我想起那個為小偷送一輪明月的禪師,農民們的文化可能少於所謂的文化人,但他們的境界從來沒有低於有文化的人。那司機很感動,說傷筋動骨一白天,怎樣等拆了石膏再回家。

和你二叔說了幾句話,我和王向全走出病房,走到院區的小樹林聊天。

王向全在新加坡打工,電焊、鋼筋、高空作業、戶外工程都干過,三年拿回三十多萬。王向全說這點錢可以給孩子在城裏買房了,此後在國內找技術活,仍離不開工地;他困惑的是什麼時候才到頭,因為家裏的地產不出多少物質,要生存,必須離開家鄉,哪一天干不動了,誰來養他呢,兒子這一代,怕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我說,社會是向前走的,車到山前必有路,經濟發展到一個階段,養老問題會自然得到解決,放心。他就問我,怎麼個放心法。

於是我跟他解釋現代經濟與工業化國家民生必走之路,比如財富積累、養老保險、社會福利等政策和法律,這些政策和法律會與時俱進,確保國民生活越來越好。

目前我們的百姓,思想依然生活在民國以前的時代,即上一代為下一代打工,下一代為上一代養老,這種模式一旦遇到經濟危機,上一代只能犧牲自己成全下一代,因為下一代無力為上一代養老送終,他們負不起扶養上一代的責任。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發揚白手起家精神,每個人都必須從白手做起;還要發揚鷹隼精神,捨得把孩子推向山崖;第三,政府跟進,為國民提供就業機會和紅利。比如王向全,出國打工的錢拿來給孩子買房子,自己仍一窮二白,重新起家,再通過打工供養孩子接受教育,提供其他必需品。但回頭想,這三十萬不用買房子的話,完全夠夫妻兩人買養老保險的(不夠的繼續打工掙),孩子上完學走上社會,由他們自己解決自己的住房、結婚等生活問題(當然,父母能幫則幫),孩子再通過自己白手起家完成他們的人生規劃;這之中,政府給與部分養老基金照顧,比如每個成年人,只要買養老保險的話,政府每人提供五分之一的養老金(雖然達不到企業、公務員那樣的標準),自然激發農民買養老保險的積極性,免除農民無業游民的後顧之憂,更能解決貧困問題,這叫全民養老綜合籌劃。

王向全說這個辦法好,可國家哪那麼多錢;我說國家能給六十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發補助,當然了,不可能全國一律一個標準。可以採取漸進方式,不可能一刀切。而且這裏邊是自願原則,你買,國家給你補助,不買沒有補助。利用這種形式,逐步改變國人消費、持家和撫養子女的舊習,培養良好的自立自強能力,使人們在奮鬥中看到前途,在競爭中看到希望,在發展中甩掉後顧之憂。

談到在國外的生活習慣時,王向全說成年人在哪裏都能習慣,特別在工作的時候,什麼都忘記了,唯有停下工作,才發現自己身在國外是異鄉人,引起思鄉之情;那時,各種思緒紛紛湧上心頭,欣慰、希望、挂念、擔憂並存;自然,誘惑、沉淪、迷茫、猜忌時有發生,成年人的各種生活問題哪能沒有呢。好在在國外,一切集體活動,個人互動範圍很小,不像國內,自由度很大,引發很多個人悲劇。

我寫的這幾行字,力求隱晦,而王向全說的,很直接很坦率,這是全中國不可避免的現象:空巢老人、留守兒童、家庭破裂、心理生理壓抑等等。引來不少專家學者參與研究,我只是耳聽,少有目睹,更沒有什麼集中的資料,所以談談看法而已,卻無從理出頭緒。

劉嫂上次說給我寫信,信寫來了,其中主要話題就是我寫到的這些問題。

我上午問劉嫂,開學了,他的大女兒去縣城上高中,怎麼沒有搬到城裏新房去住。她說房子剛裝修完,需要通通風散散味,期中考試前才可以搬。我對她說,期中考試正好進入冬天了,要上暖氣后,再一個周可以搬。我又對她說:“去城裏生活了,你還年輕,學點技術。”她說學什麼技術,我說學習電腦技術,爭取學到三級以上;學習財會,拿個會計證,這兩項比較容易學。她說,電腦二級證書,一年多前拿到了,再向下學,等拿到證自己四十多歲了,誰會用她。我說,你先學起來,到時候有人用你。她說這個大學課程還學不學,我說,當做業餘愛好吧,不用專門學習了,畢竟這個課程不能幫你找到吃飯的工作。

王誠傑在一邊工工整整的寫字,我又對劉嫂談起她的那封信。

劉嫂這次信主要內容是談她和王向新的關係。她提到,從王向新QQ上,她發現王向新人在國外打工,心卻在國內一個女人身上,兩人在聯繫中無話不談,甚至聊到男女兩性關係,而且王向新給那個叫明樺艷女人寄過五六萬錢。從聊天記錄看,明樺艷是他的一位高中同學,現在寡居,是王向新出國后才聯繫上的。王向新比劉桂花在學校高兩級,所以她根本不認識這個明樺艷。看來,上次劉嫂跟我說的那些婚姻啊背叛的話題是有針對性的。王向新和明樺艷的關係除了沒有身體接觸外,兩人在精神上已經完全走到了一起。

我給劉桂花的分析是,王向新和明樺艷也許是心有靈犀,有共同語言,是時下盛行的所謂紅顏知己、藍顏知己。就男女之間的感情深度與寬度來說,夫妻相互間不一定比另一個異性更理解自己,有些話可能說不到一家去,而人類與生俱有的動物性本質又很容易使人越過夫妻底線。舊時代男人的三妻四妾一半的因素是男人的好色本性的外露,三分之一是傳宗接代。女人的不幸在於由於沒有獨立思想和獨立本錢,雖然有男人一樣的好色本性和出軌意向,卻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就是藝術界男女關係那麼隨便的根本原因。

王向新找到了一個談話對手,一個可以傾訴一切的對象,反之,明樺艷亦如此。至於王向明在金錢上幫助明樺艷,大概有這麼幾個原因:第一,王向明出得起這份錢;第二,王向新同情明樺艷,明樺艷確實遇到難處;第三,王向明拿出這份錢的時候,他的靈魂深處有一種自覺高尚的情愫在;第四,在異國他鄉,王向明的心底需要一份安慰。而這些,劉桂花暫時給不了他。你可以譴責他,但你並不了解他,雖然你們結婚十幾年有了三個孩子。

我對劉嫂說,我一點不讚賞王向新的這種行為,不論他有多少理由,因為從夫妻之情來說,這是典型的背叛。上海有一位通俗哲學家,經常出書,向世人解讀俗世生活,把許多青年男女特寫是處在婚姻危險期的中年婦女繞的五迷三道五體投地,而他本人就是一個拿婚姻當兒戲的人——他結過三次婚,當然,就離過三次婚,每次都拿情感做分手的擋箭牌;而每一次的新婚妻子都比上一次年輕漂亮,可職業與他的工作沒有任何聯繫。這說明,他在事業上成功了,但在婚姻上很失敗,失敗的責任全在他身上——他是一個情場老手、獵色流氓、婚姻墳墓,他能為殘疾女兒寫出一本假惺惺的所謂高大上的父親形象的書,卻不能為走進中年的女人堅守情感情操,虛偽至極。

王向新可以和明樺艷聊關於愛好的天,但只能止於此,再向前跨一步,屬於不道德了;何況他們無話不談,聊到了床笫之歡,激情之下沒有冷靜,沉陷之中誰能自拔?

我問劉嫂:“你們夫妻有什麼嫌隙或是溝通障礙?”她頓了頓,說沒有,王向新比她大兩歲,從小跟武向禮學武術,后又都上到高中下學,而且她很喜歡王向新,不然,何以剛下學便嫁給他——在北方庄,幾乎沒有女孩子嫁給同村男孩子的。婚後,兩人的興趣相同,性格差不多,才有冒險外出賭牌的舉動。王向新出國后,兩人一直保持聯繫,只不過沒有明樺艷這樣每天不落的密度;也許這是王向新走進明樺艷陷阱的唯一原因。

我又問劉嫂:“你和王向新的聊天有沒有他和明樺艷這種內容?”她說不完全一樣,她和王向新聊的是家常,偶爾聊聊相思之苦,但很少聊得那麼深那麼廣,更少如初戀似的甜言蜜語儂情萬縷。我說,這就是情感罅隙,讓明樺艷插進來了;當然了,王向新的物質獨立是基礎,沒有這個,他和明樺艷之間,頂多屬於打情罵俏,走不到這個地步。

劉嫂說:“聽你這麼一說,都怨我了?”我說:“那句話怎麼說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王向新這個蛋的縫不是你造成的,跟你沒有一點關係,所以不能怨你。該怨的是人性,人性太複雜,人有他的本性,有他的社會屬性,有他的環境屬性,有他的情感、心智、品行等等的因素。”劉嫂說:“還是不怨王向新啊。”我說:“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第一責任人是王向新,第二、第三、第四責任人還是王向新。我不是為他開脫責任,我是說每一個事件背後的原因不是唯一性的,明白非唯一性,你才能接下來該如何解決問題。比如,你怎麼處理王向新,維持關係?離婚?說理?逼迫他離開明樺艷?寬容理解他?為他徹底關上你的大門?”

劉嫂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氣憤,我的頭炸了。”我說:“還記得上次你說遇到邁不過的坎了,我說把它擱在那兒,讓它靜一靜,自己也靜一靜。現在看你沒有靜下來,你處於第一感覺階段:事情來了,不想對策,只想懲罰。”她說對啊,我恨不得弄死王向新。我說弄死後呢,你不想繼續生活下去了,不可能吧,當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你的想法肯定多了,比如你對他的看法,與他以往的生活,你們的孩子,孩子的未來,你們的父母親戚等等。劉嫂說,你給我拿個主意吧。

我說:“眼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跟王向新不客氣,直接揭露他和明樺艷的不正當關係,看他的反應;第二件事你考慮好你和王向新之間沒有沒有未來,第三,從人性的複雜的角度考慮,你能不能寬容王向新。王向新接受你的警告,由此改過自新,斷絕和明樺艷的關係,不管明樺艷怎樣的生活情況,值不值得幫助和同情,因為聊天聊到情人程度了,必須決斷;如果你惦念與王向新的感情,你可以繼續接受他,那麼,根據這兩條,你們完全能和好如初,雖然你和他不會完全回到過去。這兩條不存在的話,你們便是走到頭了。”

她說:“我不明白,你怎麼老是提人性複雜這個話,人性複雜是王向新背叛我的理由嗎?”我說:“是,也不是。咱們先說是,剛才說了,人有社會性、經濟性、物質性、動物性等特點,更複雜的是,人有語言表達能力,人能表達,可以不受環境、能力、物質、品格的限制,怎麼叫徒有其表,怎麼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怎麼叫不可貌相,語言交流可以掩蓋實質,何況在網上!每個人具有’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兩面特質,同床能異夢,貌合可神離,戀愛時相互間是唯一,婚後避免不了隔膜,有多少夫妻在忠誠與背叛的邊緣徘徊,有多少家庭在向心與離心的角落彷徨,誰能保證自己沒有被誘惑過,誰又能說自己一生無悔。人啊,心裝的下大海,卻裝不下微瀾。”

劉嫂聽着我的話,低頭思索着,一會搖頭,一會點頭,最後說:“我看他的反應吧。”我說:“你能多激烈就多激烈,如果他幡然醒悟的話,一定會對你低頭認錯。”她又說:“可惜,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因為孩子吧?”我問她。“女人都這樣吧,委曲求全就為了這個家。”我說:“當不能再委屈下去,只有決裂了;所以女性偉大,男人卑劣。”“包括你嗎?”她突然把話題轉向我。我說:“我不是聖人,我不免俗;我也有無數的誘惑。但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是有理智的動物,就動物性來說,人的品格的高下,在於理智的高下,是激情和慾望多還是理智更多。”

“你看我屬於哪一類?”我不知道怎麼也突然向她轉過這樣的話題。

“你屬於前者,屬於理智型。”我說,“女人的理智比男人高,不然,天下非大亂不可。”

“其實......”她抬頭看看我,有些靦腆的說,“你不了解我的。”

我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我只好拿她的家庭孩子們說事:“向新再有幾個月回國了,你們的孩子都進入接受文化教育的階段了,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平靜的,多向前看,等王向新回來把他介紹給我,我和他聊聊。”

“我才不呢。”她說,“你不知道,我跟他提起過你,他......”

劉嫂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似乎猜到幾分緣由,我說:“可能我來到這個小村莊,掀起過一點波瀾,我能感受得到。但我不想深究,因為那樣活得很累,我做好自己就行了;也許跟你添了麻煩,也許我是真心想幫助你,卻沒有幫好,請你別太介意。”她說:“你都知道了?”我說:“我真不想知道,我能想得到。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免除被議論,就像一粒沙子投到水中,雖然質量微乎其微,但也能敲碎一圈漣漪。”

“你說的真好,”她點着頭說,“像作詩,含蓄委婉,我聽懂了;如果你想聽,我回去給你寫信。”

我說:“不影響你生活的話,你可以寫給我看,‘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壹者之來,俾我祗也’。”

她茫然地看着我,我把這幾句詩歌寫在紙上,給她解釋,她笑着說:“怎麼我也有這樣的意念,我知道怎麼做了。”

談話間,小誠傑來來回回的跑到我跟前,一面拿寫的字讓我表揚他,一面讓我教他背誦三字經,看看到接孩子的時間了,她娘倆才離去。

2010年9月8號夜周三白露庚寅年八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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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花開上:北方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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