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三十五—三十六)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三十五—三十六)

北方來信(35)

劉桂花給陳教授的信

敬愛的的陳教授:

你好!我一直想着稱呼你為“您”,可不知道哪根筋沒擰轉過來,平時在你面前說話也以“你”相稱,比稱呼“您”順溜自然。原諒我的冒犯,今天還是以稱“你”。

前邊寫給你的幾封信,都是談我的生活,因為你好像喜歡聽我的故事,聽北方庄的故事,這大概就像古人說的“採風”吧。可是就像你說的,時間太少,不允許我在你跟前把這些故事慢條細理的說完,就是寫信,我也沒有更多的空閑,白天裏照顧孩子、下地干點活、做飯炒菜,雖然看孩子的時間更多些,好像空閑多,但不容許我坐在書桌前靜心寫信;晚上,還是照顧孩子,看看書。沒想到,寫信的時間比看書過得更快,寫完一兩張信紙,竟過去一兩個小時,也許是我表達能力差,講故事行,寫就慢了。

你來北方庄之前,我大爺(老支書)交給我一個任務,給你做飯,說定每個月給我兩千薪酬,我問我大爺為什麼讓我做,他說你是BJ的教授,一個文化人,只有有文化的人才可以不辱沒你的身份,說我雖然是一個高中生,考了三年大學,算有墨水的文化人了;再加上王向明的介紹,說你是他的大學老師,我心中的就有了一個希望,希望在你身邊,讀讀大學方面的書,圓我讀大學的夢。

你來之前,我從王向明的影集上看到過你的真容,和我想像中的大學教授的形象差不多:一頭銀髮,滿面紅光,神情里是知識的光芒,深邃而又和藹。沒想到一個真實的你站在我面前時,比照片上還要神采奕奕,體面乾淨,精神矍鑠,待人親切。我不誇張的說,選我給你做飯就對了,在北方庄換任何一個人,恐怕都有點跌份。哈哈,我不是自我誇耀哦,雖然我很笨,沒多少文化,可我嚮往尊敬有文化的人啊。(說句別生氣的話哈,如果你是個糟老頭子,我可會失望極了)

一年多前,你來北方庄,村裡人很是驚奇,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大學教授會跑到我們這個小山村裡來。大家議論猜測的結果有三種,你可能來蹲點,就像以前的幹部下放;也可能是來過過清閑生活,待幾天就走;也可能作調查研究,負有使命。但不管怎麼猜測,村民們很尊重很敬佩你,一直到現在,沒有人說你的壞話,不管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因為你隨和、有禮、有謙謙君子之風,和村民們在一起,從沒有文化人的高傲,反而和我們百姓打成一片。尤其是你會幹農活會種菜會說庄稼人說的話,大家就說,這個大教授,和我們一樣啊,只不過氣質比我們不同,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你還幫助我們村發展旅遊產業,鎮政府、縣政府都說你有眼光。看到小車時不時地來接你去開會商量問題,村民增添一層說不清是敬畏還是崇敬的感情;你還幫助村民解決他們的矛盾、困難,大家感到有你在,生活更安靜更放心了。

你幫助李鳳律孩子打官司,幫助雷圓會解決婆媳矛盾,幫助村民的孩子上學,讓村民不只是感激,而且覺得有依靠。雖然小村不大人口不多,可生活矛盾困難什麼的也不少;雖然這些困難以前有村委有老支書幫着解決,但拖拖拉拉不說,還常留下後患。你從民情從法律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村民聽了,清爽明白,是非分明,有裡子有面子。所以,大家很是愛戴你。

你常說,北方庄也許是北方最後一塊古樸原始的農耕文明之地,

村外紅塵滾滾,村內羲皇世界,真是十里春風花中過,三千花語不沾身。不錯,北方庄的風氣保留着唐宋元明的古拙,而又能包容現代社會的機敏速度,所以,一代代的年輕人可以衝破舊思想的羈絆,走下上去尋找另一個世界;也有年輕人留戀村莊的寧靜,在這裏休養生息,繼承上一代老人們的樸實淳厚。這也許是北方庄立村二百餘年間,人口不增也不減的原因。該走的走了,該留下的留下,沒有斥責,沒有張揚。

我從小習武,又喜歡看書,可恨看書沒看出道理,看出一身臭毛病,就像你說的,沒過好青春期這一關,染上多愁傷感無病呻吟的壞脾氣,被那些情意綿綿婉約悱惻的詩句俘虜;更壞的是,我偷偷地戀上我的數學老師,我的日記里充滿了愛恨交錯鬼迷心竅的囈語,到現在我還能一口氣背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離我天涯,我隔君海角;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張雨生的《口是心非》讓我如痴如醉,《失憶的美》使我魂牽夢繞。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夢,沒有結局。其實,很多女孩子做學生時都有自己的男神,甚至暗戀老師,就像我的同桌,也曾迷戀過數學老師。但她知道停車,我卻無力自拔。直到高中畢業,直到三年高考失敗,我才打敗自己。

我的另一位語文老師喜歡寫文章寫詩歌,無形中感染了我們這些中學生。高中三年,我們班每年都參加各種作文大賽,每次都有很多學生獲獎,一二三等獎,我都取得過。高中畢業那年,等待高考成績的一天,我收到語文老師的一封信,信中鼓勵我讀書參加暑假語文報的一次作文大賽,就像你動員我觀察生活提煉生活一樣。接到老師的信,我的興奮歡悅無以言表。他是我的班主任,我因此悄悄問其他同學是否也受到過老師的信,回答是沒有。我自作多情的的認為老師是不是喜歡我,等暑假過了一半,學校到全縣各地拉落榜生去學校復讀,老師來到了我們村,我見到老師,臉刷的紅了,好幾分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沒聽清老師說的話。第二年,我又一次落榜了,我又接到老師的一封信。和上年的信的內容不同,這一次,老師幫助我分析落榜原因,要求我本科上不成讀專科,根據他的經驗,我這種情況每年都有:弱科怎麼也上不去,成為拉分的油瓶。讓我感動的是,老師毫不留情的批評我——他早就發現我的戀情,一次不該出現可又出現了卻不能阻止的暗戀。我給老師回了一封信,我埋怨他為什麼不早批評我阻止我,他給我打了電話,說他早就批評我了,都在那些作文的批語裏。我忙找出幾份不知怎麼保留下來的作文,僅在一篇作文的後面寫滿了老師含蓄的“評語”,用黑色筆寫的,我當時根本沒看。

我把語文老師的“批語”抄寫給你:

“劉桂花,我把網上的一段文字寫給你:‘一個高貴的女孩一定是美好的。她們也許地位卑微,也許很清貧,沒有高檔的時裝,甚至沒有美麗的外表,但是她們把一顆心高高的舉起,便會放射出星光月華。一個人不應該刻意追求美,追求愛,而應該追求美好。只要能活得心性高潔,她就擁有了公主的高貴,讓男人仰視。’

“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及笄之年,青春蘇醒。無論男女,都有遇上那個讓自己臉頰發燙,手足無措的人。這時候,世界停止旋轉,霎時凝為永恆。然而,年少好把衝動認作浪漫,愛將憧憬視為現實,殊不知,時光荏苒,流光易逝,也許一個夜晚翻做新篇,夢醒之分悔恨莫及。當頭棒喝,難警迷途羔羊;陰溝翻船,方知真命難違。

“他好,你才好;你順,他才順。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象牙塔下,讀書天堂;窗明几淨,教學相長。無為文君聽琴,鳳凰夜奔;許仙過橋,白素還魂。香死博山爐,紅葬失魂丘;卿卿性命,脆弱絲柳,悠悠歲月,電光石火。珍惜眼前,學業為重;折翼情場,失之桑榆。

......”

我不想再抄寫下去了,老師給我寫了整整三頁,可惜當年只顧看作文打分,把這些金言玉語忽略了。就是現在重讀,我只能佩服老師的文采,卻不理解老師的用心;這些典故,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搞明白。所以在當年,我即使讀到這些文字,恐怕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半醉半醒半痴半呆。

我常向王向新說起跟你學習的事,或許接觸的時間長,一直受你的指教,關於你的話題在我心中裝的滿滿的。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王向新那麼排斥你,每當我和他在電腦前聊天,聊着聊着不經意的就把你帶出來了;王向新說,陳教授是你什麼人,你怎麼每次都要說到他;我說陳教授是我的老師啊,就像在中學教室里,天天和老師在一起,能不聊老師們的事嗎。在我跟我的那些女同黨聊天時,每次也不自覺的談到你,說你的飲食習慣,你的每天的行動,哪天和誰聊些什麼天,哪天悠閑了還去打牌,哪天又怎麼怎麼了,當她們聽說我給你做飯,每天見到你能和你說幾句話甚至聊一個鐘頭,她們才相信,我不是故意拿你說事,而是因為我們天天見面。也有亂開玩笑的,我一笑置之;也有聞風而動想見見你的,卻沒有機會沒有時間,主要是沒有理由。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把我的女死黨們帶給你,怕影響你。你可以滿村莊的找人聊天說話,有女有男,有老有少,但那是你的自由,我卻不能把我的想法強加給你。

下個月王向新回國,我們可能很快搬到城裏住了;其實,孩子剛開學時我應該搬到城裏,但想到離開你,沒機會親耳聽你的教誨,我這個讀書的夢怕要破滅了,我只好給孩子說謊,我給孩子說,新房裝修完需要停幾個月散去異味,等你們爸爸回國后再搬;最小的兒子可以上幼兒園了,我需要找點活干,你也說過,讓我學習會計,到了城裏,如果有時間,我去報名;我爭取把你給我的那些書讀完,再把其他的教材學習完。我把學習中的問題集中起來,回北方庄時來問你,唯一不放心的是你的飲食由誰來照顧呢。

再一個多月天,就到中秋節了,去年你在老支書家,今年去我們家吧,如果你嫌屋子小,我和我的三個孩子來你這裏過節。王誠傑跟你很熟悉了,天天離不開你,背誦了三字經,今天中午爭着要學習百家姓千字文。我看你很喜歡孩子,可能你的子孫不在跟前,王誠傑是個懂事的孩子也很聽話,我曾問他,我們去城裏住,要離開陳爺爺了,你怎麼辦?他說願意留下來跟着你。如果不是怕麻煩怕他小調皮,真想把他留給你作伴。你願意要他嗎?嗨嗨,說個玩笑吧,孩子小離不開娘,沒辦法;真捨不得離開這裏離開你啊。

你經常給王向明寫信,這封信,你也可以轉給他。你不知道,這個傢伙曾經是我的粉絲——他暗戀過我。可是他比我小十四歲呢,怎麼能和他談戀愛。王向明是我們村第五個大學生,數他考的大學高,現在又上研究生,真是羨慕啊。王向明為人厚道但不拘泥舊道,思想單純但不糾纏固執,也許他更知道我的心,更了解我。人生是不是這樣,相愛不一定相居,相居不一定相知。我明白了你對王向新的分析,人真的很複雜。難道一個人有了家室就不能有再愛的權利了嗎,即使做情人(那個古代詩歌中的“情人”概念)做知心。

我有個要求,你把寫給王向明的那些信給我看看好嗎?

向你致敬!

你的學生和朋友劉桂花

9月12號

北方來信(36)

向明:

今年的中秋節原打算在劉嫂婆家過,由於劉嫂公公人在醫院,她婆婆哪天跟着去醫院看丈夫,等回家後去王向全家了,所以我去了劉嫂娘家,劉嫂和她的三個孩子都在。

劉嫂兄弟姊妹五個,大姐劉桂芳,嫁到山下王家村,大哥劉桂生住在鎮上,二姐劉桂蓮嫁到附近一個鄉鎮的村子,二哥劉桂雷安家在縣城,她是老小,幸虧嫁在本村,照望父母。劉桂花大爺劉新年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在外村,一個兒子生活在本村,劉桂花父親早年去世,母親黃芸英年近八十。

第一次見到劉嫂母親,我一陣驚異,老人從氣質到面相和我的母親很像,小腳,滿頭銀髮,腰板挺直,消瘦但有精神,滿臉紅光,聲音清脆,漫長臉,丹鳳眼,別說在鄉村,即使在城市,老人的風度儼然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等吃完晚飯,我把我的這個感受說給老人聽,老人說:“我小家小戶人家的女人,哪能比得上你陳教授的娘,你六十多歲了,見人的多,看着熟悉相似吧。”我對劉嫂說,怎麼不早把老人介紹給我,劉嫂說:“我娘喜歡靜,沒見過世面,我把你引薦給她,我怕我娘跟嚇住。”我說:“還有這樣說話的啊。”老人說:“我這個孩子,跟她幾個姐姐哥哥不一樣,從小調皮,說話沒大沒小,你多擔待點。”我說:“這一年多里,都是她給我做飯送飯,我很感激她,她聰明伶俐,她說話我倒是愛聽。”老人說:“這些我知道,是我不讓她帶你來見我的,怕給你添麻煩。這會見過了,以後你有空沒空的常來玩。”我說:“我一定來。”

看到老人,引起我對母親的懷念(我母親二十年前去世的),這份親近與溫暖非別人可想像的。我坐在她身邊,彷彿坐在我的母親身邊,我給她夾道菜進杯酒好像端在母親的手中,和她說每一句話總是這麼自然。劉嫂看着我一臉幸福的樣子,很是感動,說乾脆你認我媽做娘吧。我說好啊。老人堅決不同意,說都一把年紀了,哪有拜乾親的理,陳教授可以做你爹的年齡了,我怎麼收他做兒子。劉嫂看看我說:“這話真難聽,我把陳教授當做大哥看的。我大哥不就他這個年齡?”老人說:“你要拜乾哥倒好;我們家攀上一個文化人了。”劉嫂大女兒在一邊聽了,對老人說:“嗨,他們要是拜了兄妹,陳爺爺不還是又要叫你娘了?”一屋子人全都笑了,劉嫂父親說:“真是亂七八糟的,哥哥妹妹老爹老娘爺爺奶奶的一大串。”

劉嫂父親的精神比她母親稍差,黑瘦,一把骨頭,但並不疲頓,天天下地幹活,我常在村頭地壟看到他,是那種“原是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的農人。老人年輕時也練過武功,至今堅持晨練,喜歡耍棍舞刀,屋內西牆上掛着好幾件棍棒、刀劍。

北方很多地方有在中秋節吃羊肉水餃的習俗,北方庄也不例外。昨天的羊肉水餃實在好吃,不曾想多吃了半碗,加上白酒入腹,昨晚大半夜不能成眠,竟和劉嫂網上聊天聊到凌晨四點,關閉電腦前我對她說,早上不要送飯了,我要好好睡個懶覺,中午一塊送來。這都是劉嫂惹的禍,熱烈地勸我多吃幾個,反而劉嫂母親說:“不是我捨不得飯,陳教授也是花甲的人了,肉包子好吃,可夜裏不好消化。”劉嫂說,多吃一個沒事,撐不着。今天上午醒來,才發現上她的當了。中午她來的時候,我把這個話說給她聽,她笑着說:“是你嘴饞,怨不得我啊;況且我娘都警告過你了。”我說:“也是啊,不能怨你,也不怨我嘴饞,我是看着你娘你們家人高興,而且我第一次見你喝酒,就來興趣了,主要是酒喝的多了。”

劉嫂父母能節制自己,有量,每人喝了二兩酒,不再堅持;只有劉嫂和我一次次的舉杯相勸,喝的面紅耳赤;三個孩子一輪輪的敬酒,很是熱鬧。中間我逗孩子唱歌講故事,兩個女兒落落大方,唱了幾首歌,小誠傑則背誦剛學來的三字經。更熱鬧的是,劉嫂母親也唱了一首歌。

老人唱的是當地民歌《大辮子甩三甩》:

“大辮子甩三甩,甩到了翠花崖,娘啊娘啊,隊伍要往哪開,小妮子,你別哭,哭也是擋不住,隊伍行軍不興帶媳婦,同志們把號喊,喊了個向右轉,走了!走了!別忘了小妹俺!小妮子你放心!他不是那樣的人,忘不了爹娘,忘不了心上人。西北上大炮響,隊伍走的忙,妮啊妮來,你看他回頭望,翠花崖上送親人,眼望隊伍過山村,盼着那勝利早日的回家門。”

旋律悠揚,曲調帶着淡淡的哀傷凄婉。老人唱,劉嫂打節拍,後來孩子們跟着唱。王誠傑讓她媽媽唱,劉嫂便唱蘇永康的《燈火闌珊處》,唱罷,掌聲陣陣;劉嫂讓我唱,我酒興正濃,說好,也唱一支《燈火闌珊處》,是宋夏婷唱的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最後,孩子讓他們爺爺唱,老人說:“我從小五音不全,可不能掃你們的興,我給你們打一套直拳。”

直拳是近距離格鬥拳術,我沒想到老人會這個;老人一招一式,招招到位,步步有力,腳踢拳抻,呼呼有風,引來我好奇的讚歎,孩子們跟着喊口號。我看着劉嫂,示意她練一手,她搖搖頭表示不能練。

末了,劉嫂母親說:“多少年沒這樣高興了,又唱又跳又打的,是不是有點瘋啊?”我說:“老嬸子,這不是瘋,是興奮所致,我們之間沒有隔膜,彼此親如一家。”劉嫂父親說:“你這話說得好,開心。”

觥籌交錯間,我問桂花父親(已去世),北方庄立村到現在,有走有留,代代相傳中村裏的風氣基本沒變,期間有沒有出現過出格過分的事,這一問,引來他一段好長的故事。

他說:“人吃五穀雜糧,啥病都有,什麼脾氣的也有。從我記事起,北方庄沒出現過大案血案,可也出現過不孝不忠坑蒙拐騙奸詐刁滑的人和事。我八歲的時候,村東有一家姓黃的,獨門獨戶,男人做木工,女人守家。那個時候,木匠一年裏有半年在外做活,給人家上房做梁,刻畫床,雕花窗,做些姑娘出嫁用的傢具。偏偏他不能生育,原以為是媳婦的事,休過兩個妻子。等娶來第三個媳婦后,還是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這才去看郎中,郎中說他有疝氣,影響生育,不是女人的事。吃了不少中藥,不管用,那時不知道能做手術,一副副的中藥吃了很多。他那輩子幹活掙來的錢全用在娶媳婦吃藥上去了。眼看人過五十天過午,就擔心沒后。那年月,沒后的人有兩個辦法,一個抱養別人家的孩子,一個自己族門同輩的過繼個孩子。他單門獨戶沒有兄弟姊妹,只有抱養別人家的孩子了。

他有一家姓牛的鄰居,已有二個兒子,那年又生了一個兒子。兩家本來關係不錯,姓黃的找來姓牛的吃飯喝酒,把抱養他家小兒子的話說了,姓牛的說可以,正愁養個女兒呢,不想又生一個兒子。隔着牆頭喊他媳婦去木匠家。媳婦來了,一聽,表示贊同。兩家就商量抱養的條件,後來確定,孩子吃奶的時候先養在牛家,黃家每月出二十斤小麥十斤高粱,還有油鹽青菜肉的生活品。等孩子斷奶,在把孩子抱過黃家。再以後兩家說好,孩子姓了黃,與牛家斷開關係。

黃木匠走街串巷四處招攬活,手藝又好,活就不斷,那點辛苦錢都給了牛家。牛家媳婦吃得好養得好,孩子奶水不斷,養的白白胖胖,人見人愛,不像上邊兩個哥哥,從小生的體弱多病。孩子養到兩歲多,牛家捨不得給黃家了。黃家一次次請求,沒少找村裡老人說和。牛家看看不能失約,孩子長到三歲了才斷奶送給黃家。孩子到了黃家也沒少折騰,畢竟在他娘跟前長到三歲多,哪裏能離得開親娘。一牆之隔的鄰居,這邊孩子一鬧,那邊就聽得到,親娘就走過來哄孩子。黃家夫妻看看這樣下去不行,想着搬到外村去。費了不少周折,最終搬到五十裡外的一個村莊,臨走時沒有告訴牛家,顯然怕牛家捨不得孩子,去找他們。

過了半年,牛家收到黃木匠的一封信,信里裝着一份契約,說他們黃家的房子無償送給牛家,希望牛家以後一輩子別找孩子了,等孩子大了,成了家,再告訴孩子生身父母,任憑孩子認親。孩子後來跟養父學木匠,活乾的很好,娶了媳婦成了家。黃木匠幾次想着把孩子親生父母的事情告訴他,又一次次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牛家一直沒忘記這件事,千方百計的打聽黃木匠的下落。黃木匠也曾聽說到這個消息,就和媳婦商量,與其等人家找上門來認親,不如告訴孩子。

那孩子已經生了兩個兒子,聽了養父的話,有些不相信。養母對他說,你爹要是能生育的話,我們不會只要你一個孩子;說著拿出那份房約,孩子看了,掩面大哭。說你們兩個爹媽我都認,親生父母人就認了,但不回去他們那裏生活,我什麼時候不會離開你們,我給你們養老送終。

黃木匠要媳婦跟着他帶着養子來到北方庄,認祖歸宗。他媳婦說什麼不想去,這時候,兩家老人都年過七十了,黃木匠想不通,這把年紀了,怎麼還怕見人。又不能強迫媳婦。黃木匠的意思,連同兩孫子一起帶去。老婆子又死活不答應,沒辦法,只好爺倆來了北方庄。

黃木匠爺倆到了北方庄,和姓牛的見了面,村裡人聽說了,沒去牛家,卻在黃木匠走的時候,在村頭攔住他,說說笑笑的聊老一陣子。更有老支書要留下黃木匠吃晚飯,過一夜再走。黃木匠礙不了老書記的情面和熱情,囑咐孩子先走,他留下第二天走。席上,老書記叫來幾個老夥計,好像幾輩子說不完的話,說到深處,一桌子人流了淚。

第二天一早,老書記又要約村民給黃木匠送行,黃木匠說老哥的情誼幾輩子忘不了,有空去他那裏做客,當做走親戚;為了趕路,不再和幾個老兄弟告別了,你看我是你的好朋友,給我沁碗雞蛋,我吃個大餅就走。老書記拗不過他,喊過老婆子燒水沁雞蛋,拿出頭晚上的油餅,兩人一起吃過,老書記把黃木匠送到山下才回來。那時候沒有車,全靠走路,老書記知道五十里的路,得走一陣子,走早了也好。

黃木匠的養子和兩個孫子都很成材,日子過的很滋潤,倒是牛家的生活越過越不順,在兒子認親后的第二年,老牛偏癱,兩個兒子一個外出投了一個偷盜團伙,被逮住判了十五年徒刑,一個跟他大哥爭黃木匠的房子,鬧的六親不認,更不讓人不待見的欺負他嫂子,他嫂子羞的上吊。

那時候,我發現,村裡人很少和牛家打交道,北方庄村小人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家有事,全村幫忙,唯有牛家不受村裡人歡迎。後來,我才模模糊糊的知道,老牛家不是一年半載和村裡人好不一處去,而是幾十年了,大概從黃木匠搬走後,牛家被孤立起來了。

其中一個主要原因便是牛老大做事虧心傷天害理。牛老大把小兒子過繼給黃木匠,連着好幾年給黃木匠要吃的喝的,黃木匠實在,覺得人家把兒子都給自己了,是天大的恩情,牛家要什麼給什麼,只要不給他要孩子。後來看着牛家天天去他家看孩子,才覺得這事過不去,有危險,才琢磨着離開北方庄。這個情況,全村人都知道,知道了,便認為牛家做的太過分。農村人的規矩,孩子給人家了,就是人家的苗子,千不舍萬不舍不能隨意去看孩子。牛家犯了眾怒,所以不受待見。更要命的,牛老大竟然為這事欺負黃木匠妻子,說要人家報恩。這事慢慢傳開,尤其那些老人聽了,大家更氣不忿,漸漸遠離牛家,就差下逐客令了。

再後來,看到牛老大兩個兒子不成氣候的混賬樣子,大家越來越不願理牛家人。大概十年後,牛老大夫妻先後死了,他兒子孫子看着村裡人厭惡他們,得機會離開了北方庄。”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半年前韓業慧的事,韓業慧也是在得罪村民后離開了北方庄。都說人心都有一桿秤,可這桿秤只在心裏量着人的輕重,北方庄人不但在心裏量輕重,而且對惡勢力不良現象有着同仇敵愾的敵視,他們用無言當武器,用冷漠做批判,恰如甘地的不抵抗策略,不施武力勝過武力。我想我們國民的健忘症必須用這種方式處置,每個人把心中那桿秤化作默默的行動:鄙視、絕不妥協。也許如此,那些傷害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才能知道尊重我們,不敢冒犯我們,不敢心存僥倖。

2010年9月23號夜周四秋分庚寅年八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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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花開上:北方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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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三十五—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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