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住個黑店,怎算是遠遊
為了方便行走,黎川換了男裝。
上岸,一黑一白兩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正候在岸邊,皮毛熠熠生輝,黎川甚是滿意,拍拍那誰的肩膀,「不錯不錯!汾淵河你好生看着哈!如遇萬一捎信兒給我弟,讓他來。」
可那誰還是十分不放心,「殿下,要不還是我去吧!」
這次黎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扶着馬鞍,雪白的靴子一蹬,一抬腿跨上了馬背。午後剛晴起來的銀白日光像是被她的髮絲蘸滿了,隨後潑灑出來。她的笑容也鋪了陽光,「就當是遊山玩水了。」說罷,喲呵一聲,馬兒已飛出去幾里。
裴郎的嘴角不住往上翹了一絲,轉身向那誰一禮,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聽說神仙一符縮地千里,本以為塞北頃刻便達,原還是要奔波。勞駕殿下了!」裴郎打趣道。
黎川御馬正在興頭上,聲調都高了些許,「原你說的是那般膚淺的看一看,算我贈你在人間溜一圈!」像是哪家逃出家門得了自由的小公子一般,意氣風發地奔馳在又寬又直的大道上。
或許,她也有私心,她也想睜眼好好看一看這世間吧。
漸漸,夕陽斜了,變成暖橙的陽光在參天的林子那邊追着他們,被割成一道一道的閃耀着。黎川還沒覺得自己跑了很久,但顧念裴郎凡人之軀,還生得一股柔懶之氣,生怕將這位大爺累着。
於是就近歇在一間瞧着還算亮堂的驛站,黎川在櫃枱上叩了叩,道,「勞駕掌柜,兩間上房。」
沒成想,裴郎輕咳了一聲,「抱歉,我們銀兩不夠,只要一間。」
那女掌柜眉眼含笑地來回盯着二人,那笑,別有一絲意味,「福兒啊!給二位公子備一間上房!」還特地把那個「公子」字咬的格外重。
上了樓,關了門,裴郎便自如地坐在案幾邊上,以清水濯洗那桌上積了多年茶垢的茶具。他自帶一種隨處安家的洒脫氣質,走到哪裏都彷彿久居多年。
黎川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茶盞,實在看不過去,手臂深深夠進乾坤囊里,費勁地摸出一個一肘長寬的黑紅酸棗木的匣子。放在桌案上,熟稔地打開推至裴郎面前,說道,「子舟就愛干這些沒用的,不過如今看來也不是頂沒用。」
那匣子裏整整齊齊擺放着一整套茶具,還有兩隻裝着不同茶的小錫罐,一塊茶磚。打開的瞬間,杯盞上靈光流轉,一行行蠅頭符文閃現頃刻,在天光下逐漸淡去。
裴郎微怔了一下,接了過去,用紅泥小爐燒了水,隨手拿了一隻茶壺,兩隻茶杯。玉色指節扭開錫罐,輕輕撥了一二錢茶葉,便着開水沖了,泡的極隨意,不像是他在汾淵河龍宮小院裏那般有招有勢。
黎川支開窗子,倚靠在窗邊,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瓜子,磕得起勁。
裴郎泡好了茶,喝茶的人卻並沒有過來,於是開口解釋,「曠野驛站,多有不善,二人同住以便互相照應。我推說銀兩不夠,或可免了被賊人盯上。委屈殿下,今日擠一擠。」
黎川雖少在人間行走,不過裴郎所說,她自然心領神會。她只是莫名地有些惱,也不知惱什麼,總之就是氣不順。
她晃了晃頭,想把那些思緒甩開,恰好瞥見後院馬廄里馬倌正在喂馬。那馬倌擼起袖子,將糧草使勁地翻動幾次,往食槽里放時,又特地鋪的很均勻。
「不過可惜你的用心。」黎川開口道,「這裏的馬倌太費心了,糧草加料還不忘拌的均勻些。」
裴郎手中茶杯一頓,他知道黎川話中的含義,這些黑店為了防止下手時肥羊溜走,常常會先給馬下料,倒不至於葯死,就是讓它們竄稀跑不動。他抿了抿唇,問道,「我們走不了了?」
「那倒不至於。」黎川將手中的瓜子皮丟在一邊,拍了拍手,放下了支起的窗子,從乾坤囊摸出兩張符紙,一張拍在了窗欞上。
轉身走向房門,「子舟在馬匹身上寫了防毒避害的符咒,茶具上也有,且安心休息罷。不住個黑店,怎算是遠遊?」「啪」一聲封住了大門。
簡單吃了些乾糧,天便黑透了。黎川坐在燭火下翻着一本子舟幫他準備的遊記本子,除了山川河嶽的記載,也有些趣聞故事,還算對得上她的胃口。
裴郎也坐在另一邊,手裏拿着一本九天錄,是王漣特地為他找的,記載了九天大大小小的神仙,如何封神,管轄何地,司職何務。
兩人卯着勁兒,誰也不先休息。
「你停在那一頁半個時辰了,還沒看完?」黎川說道,眼睛卻沒離開自己的書卷,「歇着去吧!你睡床,明天還趕路。」
裴郎是真有些撐不住,「殿下睡榻,我席地便是。」
黎川翻着書頁道,「神仙不需要睡覺。」
裴郎,「……」
可裴郎還是睡在了最里側,用被褥卷了個筒子隔在中間,留了大片的位置給黎川。「殿下若是不嫌,且可擠一擠。」
黎川倚着憑几翻着手中的書卷,那符咒有隔絕外界一切力與聲響的能力,屋內燈芯噼啪的聲響都顯得動靜很大。
她抬眼看了看不太亮的油燈,還在想要不要再挑一挑,眼皮卻已經蓋了下去,厚重的睫毛像蝶翼一般打了幾個顫,再也沒撲騰起來。
神仙怎麼可能不睡覺……
黎川不僅睡覺,還容易做夢。
那是她做過無數次的夢魘:岩洞,石壁,短刃,動彈不得,血流如注……
裴郎聽見急促的喘息,回頭看見晃晃悠悠的一豆殘燈下,一張有些蒼白的臉。
他起身下榻,輕輕拍了一下黎川的肩。只是一拍,黎川立刻翻身抬手,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襟。雖是個頭不及,卻仍舊將他狠狠按在了窗欞上,嗓音顫抖伴着一口深切的喘息,「為什麼……」
好在不是殺招,可黎川攥的過緊,衣領交衽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頸。
「殿下……」裴郎聲音沙啞,面上已是絳紅,青筋畢現。可他看見黎川額上一層細汗,胸中卻好像被什麼刺痛了一下。
窗欞上的符咒被這一撞,掉落下來,頃刻,雞鳴便傳進了屋內。
黎川使勁兒甩了一下頭,意識回籠,視線逐漸清晰,她看見那張錯愕的已經漲紅的臉,才漸漸鬆了手,「抱歉,我……」
她懊惱,歉疚,裴郎卻幸得有此一事。
黎川就是那種萬般為他人的死心眼,對誰都似和和氣氣,百般縱容。
即使是他一個男子着嫁衣闖了龍宮,黎川仍舊對他萬分客氣,有求必應。
若是加上歉疚,她便會更加萬死不辭。
裴郎一開始便盯着這一點,一直端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黎川果然千依百順,處處由他。他深諳其中之道。
「難怪聽聞殿下從不與人同榻而眠。」裴郎低眉整理衣襟,言語甚是委屈,「好在殿下手下留情,否則在下今日就被殿下直接送去鬼門關了。」.
黎川垂着頭,摸了摸額上的汗,那陣疼痛似乎還在腹部突突跳動。
她面色蒼白,驚魂未定,縱是裴郎再怎麼想要盤剝她,也下不得狠心。
於是,裴郎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泛白的窗欞,緩了語氣,「天亮了,殿下稍作休整好繼續趕路。」
二人無言地整理好自己,黎川從乾坤囊中翻出一些乾糧分給裴郎。
子舟什麼都好,獨獨對吃的十分不在行,翻找半天,都是些乾巴巴的白麵餅,肉乾,好一些的就是有些油的肉脯。裴郎也不挑,就着白水填飽了肚子。
黎川撿回窗邊落着的符咒,將門上的揭下來,小心疊好塞進乾坤囊,「這一路用到的時候還多。」
一拉門,門外橫七豎八躺着幾個大漢,個個鼻青臉腫,那位女掌柜水蛇一般攔腰掛在欄杆上,不知她醒來之後還能不能站直身子。
「看來昨夜他們當真是要動手。」黎川喟嘆道,伸手在乾坤囊里掏出一個很不得了的東西,竟是一個西瓜大小的水晶魚缸,裏頭各色小魚游來游去。
「水不會撒出來嗎?」裴郎知道這乾坤囊另有乾坤,可一缸魚能放在裏頭養倒真是很神奇!
「沒有水,這不是真魚。」黎川解釋道,「也是子舟做出來的小玩意,不需要法術便可操縱,金色可載人行千里,青色這一對兒可萬里傳音……日後再慢慢告訴你吧!今日用這個。」說著,撈出幾條銀藍色小魚,魚鰭寬大柔美,猶如蝴蝶,「莊周夢蝶。」
黎川對着那幾條小魚輕聲說了些什麼,那些小魚便在空中悠然游去,各自鑽進一人的眉心。完事拍拍手,踮着腳,從堆疊的人身中越過去。
時辰過早,又是晚秋天,山道上霧氣濃重,天光吃力地鑽進迷霧,也只是瑩瑩照亮了些近處打着秋霜的草木。至多只見得一射之地,故不能疾行,二人並頭緩緩行着。
「殿下給了他們什麼樣的夢?」裴郎問得不甚好奇,大約只是覺得氣氛太悶,隨意挑起的話頭。
「嗯……算是好夢。」黎川仰躺在馬背上假寐,她也不是不想答,只是夢由心生,她也無從得知。只是想讓他們做一個能規勸向善的夢罷了,這樣的夢,應當是好夢吧!
既然黎川沒打算說的樣子,裴郎也不再追問,又似乎很不經意的口氣,問道,「山霧甚濃,殿下何不略施仙法,散了霧氣,方便趕路?」
黎川坐起身來,上下打量裴郎一番,裴郎倒是被看的心虛了,輕咳一聲。黎川開口,「你即是但願天下再無鬼神,我自然不能把這些拿出來礙你的眼咯!」
裴郎被塞了這樣一句,便再懶得開口。
這一天無甚可說,無非就是趕路,二人也沒說什麼緊要話。只是天色漸暗,卻仍舊沒看到一處歇腳地。
直至天空留着最後一抹紫,終於,二人在半山腰上尋得一處荒廢已久的道觀。門楣腐朽,牌匾掉落在地上,灰土草木覆著也很難看出是哪家神官的觀。既然是屋子,就比荒野好歇腳。
二人進觀栓馬,可正當黎川轉了身欲往殿內走,忽就頓了身形,遲遲不肯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