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願天下再無鬼神
第二天一早,王漣將他從榻上拽了起來,端茶遞水伺候更衣,「殿下,您今兒個什麼時辰下雨?」
每當下雨,便是黎川在這汾淵河龍宮裏最有尊嚴的一天,彷如一個真正的王者。
黎川站在外圓內方的聽雨台上,感受從石台基底源源不斷注入她身體的靈流。
大手一揮,驚天一個炸雷,暗紫色的雲便如同千軍萬馬奔涌而來。
應王漣的要求,為了顯示這位裴郎的不同凡響,特地在雲層中間造了窟窿,天光猶如飛瀑傾瀉而下。
這場雨,瑞氣騰騰,紫光福照,看起來尤其的福澤深厚!
正下着,那位裴郎從後院走出來,身着一件紺青色的綢緞袍子,罩着月白對襟罩衫,手裏一把半展的扇子。
黎川回頭看他,他便一笑,淺頷抱扇朝黎川一禮。那一笑,三九天的雪都能化開,她手一抖,一道亮紫的閃電忽地將河面砸出了很大的波瀾。
眾人皆是一抖,除了「裴郎」。
黎川連忙咳嗽一聲,打着哈哈道,「怎麼樣啊?這雨下的。」心中暗自念叨,「這小郎君,還挺上頭……」
他走過來,登雲履一抬,一腳踏上聽雨台。圍觀眾人都吸了一口冷氣,畢竟這聽雨台從來只有龍王能上。
他抬頭望向那瑞氣騰騰的雨,面上掛着若有似無的笑,說出了這麼多天的第一句話,「這便是殿下為我而下的雨嗎?」聲線猶同崑山玉碎。
黎川不動聲色的往旁側挪了一小步,「可不嘛!都是王漣她們安排的,我就負責下。」
「如此大的聲勢,可真得感謝各位好姐姐。」他看着那雨繼續說,「特別要感謝殿下。」
可黎川着實沒聽出半點感恩的情緒,倒像是嗅到濃濃的嘲諷。
瞧着氣氛不大對,黎川的手輕輕在袖子裏擺了擺,雨便小了些。
他卻還是仰着頭,眯着眼,小扇在胸前扇啊扇,扇得黎川心裏瓦涼,心中又嘆,「這小郎君年紀小小的,還挺唬人……」乾脆一個響指叫停了這雨。
他一挑眉,轉過身來朝黎川微微一頷首,長袖一拂大步走了下去,雲淡風輕地就回去了。這來去由我的派頭很有二十郎當歲的少年氣。
留下黎川和那些「姐姐」們面面相覷,黎川一拍巴掌,「這個雨……我覺得還行,各位覺得呢?不過你們上哪兒找的這麼合身的男裝啊?」邊說邊望向那個早已看不見的背影,「一天兩天可做不出來,那罩衫還是蛟綃紗的,名貴得狠呢!」
女紅最好的樂晴唯唯諾諾,「這是上次姑姐送來的面料,漣姐姐着我給小叔叔做的衣裳,剛做好,我想着離小叔叔生辰還有些日子,就自作主張……」
「叫雨神大人,東海龍王。」黎川糾正她的稱呼,「你們少跟王漣學那些姑姐叔叔的稱呼!」
王漣嘴角往下一拉,「我們可是與殿下的神像拜過天地的,就是當做龍王的新娘送下來的,自然是這麼稱呼,我瞧着別家龍宮裏也是這麼個叫法!」
「行吧!愛怎麼叫怎麼叫吧!」對於這些隨大流的老傳統,黎川也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只能任由她們去了,擺擺手,預備離開大殿。
忽想起什麼,回頭朝着樂晴,笑容溫柔,「衣裳請你再給涇川做一套哈!做的很不錯,去庫房拿衣料,款識就問王漣。」
樂晴臉頰立刻就紅了,心跳像是除夕的炮仗一般如雷貫耳,忙點點頭。
當日用過午膳之後,黎川溜溜達達逛進了「裴郎」的小院子--安平居。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從前沒親眼瞧,只知道是熱鬧,可沒想到比雨神殿還熱鬧。
走近幾步,便瞧見「裴郎」坐在窗子裏泡茶,那窗子支着,半簾珠子晃晃悠悠地將光影投射向那位本就光彩奪目的人物。
那些女子就擠在院子裏,面紅耳赤地交頭接耳,估計是怕吵着她們的「裴郎」,也不敢高聲言語。
「老天!裴郎的茶道簡直要了我的命了!」
「我在這裏都聞到茶香了!」
「屁!裴郎明明還在濯杯……誒喲!千萬別燙着。」
「裴郎的手可真好看,那套茶具在他手裏都在發光了!」
「那可是紫晴玉的。」
「誒?好眼熟啊……老鱔魚不是有一套,想當年他得來時,四處炫耀。嘴上說是請我爹爹幫着評鑒,實際上擱在我爹爹眼面前晃了一圈,又小心翼翼收回匣子,之後一直收藏在家中,始終捨不得用。」
「就是那一套!」
「啊?他竟捨得?」
「他哪捨得!是他兒子,不,現在應當是女兒了,他女兒拿來送了裴郎。老鱔魚得知非要來要回去,誰知他女兒是一哭二鬧三上岸,就是***,也不許老鱔來要回去。」
「我怎麼說這些日子沒見着他,原是變了雌身,在哪呢?你指了我瞧瞧。」
「沒來!前兩天不是鬧嘛!在岸上晾久了,傷了元氣,都變回原形了,哪裏來的了龍宮啊?」
「我去~鱔魚最耐旱了,都晾出原型來了,那得遭多大罪呀!」
「那算什麼呀!若是為了裴郎,我也……」
黎川心嘆,這小子若是在人間再長兩年,那還得了。
「咳~」她站在院裏的咳嗽了一聲,院裏諸位紛紛與她寒暄。
「殿下您來啦?」
「殿下今日得空啊!」
「殿下午膳可用啦?」
卻沒有任何一個有過離開的念頭。黎川略有些尷尬,不過她在這汾淵河地位一向如此,跟河灣里的龜大爺差不離的存在,倒也是習慣了。
「裴郎」抬眼瞧見她,放下手中剔透的杯子,起身繞過窗子,吱呀一聲打開門扉,頗有風情地拱手一禮,崑山玉碎般的嗓音又響起來,「各位姐姐今日先回吧!我與殿下有些話說。」
「裴郎說話了!」
「這聲音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聽裴郎的話!快走!」
「裴郎,我們聽話先走了!你要珍重!」
「裴郎加油哦!」
眾人念念不舍,一步三回顧,甚至眼含熱淚,悻悻離去。黎川深吸一口氣,並不知道他在這裏過得比神仙還神仙的日子,有什麼需要加油的。
那一刻,黎川忽的好像猜到他的工作單位了。
裴郎走下台階迎了黎川兩步,伸手請她進屋。這原本是黎川的地盤,被迎了一下,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殿下請坐。」裴郎說著,走到案邊繼續泡茶。
裴郎修長的素指捻着壺柄,一指壓着壺蓋,汩汩倒水,升騰的煙霧沁撫他如玉的手指,又從指縫裏鑽出來,悠悠往上。
那一派嫻靜適然,彷彿在這裏住了許久,且安寧祥和。
黎川故作淡定環顧四周,沒敢往他那處看,畢竟是想把人家送走,擱誰都不是很好接受,開口寒暄,「住的可還習慣啊?」
「承蒙殿下照拂,一切都好。」
「我就不坐了,長話短說哈,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願望啊?」
他手中停了一下,像是好奇,眼睛裏頭皆是璀璨的星子,「哦?殿下還有實現願望的能力?」
「我怎麼說也是個仙,一般來說人的願望我還是可以努力努力,不留遺憾嘛!」黎川打着哈哈搓着手,忽然有點後悔,冥冥之中覺得他不會說出一個簡單的願望。..
他將茶杯往黎川這處一推,抬頭就對上那雙眼,「願天下再無鬼神!」
那眼神里沒有太多殺意戾氣,頂多是半開玩笑的試探,但還是讓黎川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黎川心中暗嘆,「我就說吧!這小子怎麼可能提出一個正常的願望!」她伸手迅速把茶杯推回去,以更快的語速說了三個字,「換一個。」
「嗯……」他意味深長地低吟一聲,似是很失望,「原來殿下並不能實現所有願望。」
黎川尷尬地笑了兩聲,裴郎聽她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通情達理地換了一個願望,「那要不,殿下帶我再看一看這人間吧!」
「行!」黎川二話沒說一拍巴掌,「我這就安排下去哈,你準備準備,何時動身告訴我。」
「現在就走。」
「現在?我這還沒安排人呢,你等下我讓那個誰陪你……」
「在下許的願,是要殿下陪在下看一看這人間。」
黎川愣了一下,忙擺了擺手,「我啊……我不太方便。」
「哦,那就算了,看來在下還是長命百歲的命,說不定還能活個千歲。」他笑着低頭給自己斟茶。
「別算了呀,我陪你去,去哪?」
他一挑眉,嘬了一口茶,笑意立刻盈了滿臉,「要不就先去一趟邊塞吧!我很想瞧瞧塞北之景。」
「去,現在就去。」黎川一口飲盡杯中茶,雙眼盯着裴郎,生怕他反悔,大喊一聲,「那誰!」
還沒眨眼的功夫,一個黑衣青年出現,那青年身着幹練勁裝,衣袖着一套皮質護腕緊緊束着,左手手背有半段從護腕中延伸出來的暗紅色圖騰,一直攀至中指第一關節。
他站定在黎川身側,「殿下吩咐。」
「準備行李盤纏,兩匹好馬,我帶客人去遛彎。」
那青年大吃一驚,愣了小片刻,才開口道,「殿下,要不我去?」
黎川立刻接話,「要不他去?」
裴郎臉上依舊笑眯眯地,淡淡道,「不行。」
黎川轉向青年,有樣學樣地笑眯眯道,「不行。」
那誰雖十分不願,可看得出,他是整個汾淵河龍宮最順從黎川的人了,他搖着頭嘆着氣,卻還是在一炷香的功夫準備好了一切。
那誰往黎川身上披上一件超長毛的皮裘大氅,一邊整理一邊道,「我們這雖然是深秋,可塞北早已飄雪了,殿下可要穿厚些。」
裴郎看戲似的瞧着二人,黎川便覺得很不自在,趕緊把皮裘褪下來,「我是神仙,我會怕冷嗎?乾坤囊打開!心意領了,我帶着就是了。」
那誰只得乖乖將一個巴掌大的錦囊打開,任由黎川使勁往裏塞着這件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