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160天
古城冬天不會下雪,卻格外陰冷潮濕。
張晨星穿着一件羽絨馬甲坐在書店裏,紅腫的手背有微微皴裂,輕輕一觸會有癢痛感。
她的面前擺着一摞書,是前段時間門古城圖書館送來的,館內有一些書籍上了年頭出現不同程度的破損。館長無意間門打聽到清衣巷有一個修書匠人,就聯繫到了張晨星。
劉館長第一次踏進「老書店」,心中就有一種安定感,而那坐在窗前修書的姑娘像一幅老畫中的人物,不會講話,卻有故事感。
他坐在那看張晨星修了半本書才說明來意,張晨星點頭:「好。」
「報酬呢?」
「不要錢。」
張晨星對古城圖書館有感情,家裏沒有的書那裏都有。兒時父親辦了一張年卡,得空會帶張晨星去那裏翻工具書。
「數量很多,要佔你很多功夫。」
「冬天我清閑。」
冬天沒有遊人,工作就清閑一點,張晨星在冬天基本做的是慘淡的線上生意,每天賣那麼幾本書勉強維持生計。
劉館長很感動,每次派人送書來自己也會跟來,有時跟張晨星聊聊天,有時看會書。第四次來的時候他問過張晨星一句:「想去圖書館工作嗎?做圖書維護員。館裏工作環境好,冬天不冷、也不潮濕,比這裏幸福一點。」
「不了,謝謝。」
張晨星不圖報酬,也不想去圖書館工作,她只想守在這裏,跟書在一起。無論是誰的書。
劉館長見她脾氣奇怪,但人卻很純粹,對待書籍甚至帶着那麼一點痴傻的勁頭,因此又有幾分說不出的震撼。
此刻的張晨星在修復的是一本繁體謄抄版《花間門集》,紙張很厚、書頁泛黃,書角有火燒的黑棕色痕迹,原收藏者應當是經歷了大幾代人,才得以保留。劉館長是驗收了張晨星修復的五本書以後,才把這本送來。想來一定很珍貴。
「這本呢,一十多年前找人修過。但前幾年主人家裏失火,差點燒掉。請一定幫忙修好。」
修這本書有難度,這樣的紙張市面上很難找到。張晨星準備去一趟紙行。
穿上夾棉小襖出了門,在雜貨店碰到在拍片子的梁暮。
清衣巷的紀錄片即將收尾,梁暮和蕭子鵬已經有一些天沒有好好睡覺。這會兒兩個人都疲憊不堪,看着鏡頭裏的阿來在忙碌。
「你老婆。」蕭子鵬拍拍梁暮肩膀,後者回頭看到從自行車下來的張晨星。
「去哪兒?」
「紙行。」
「還是《花間門集》?」
「是。」
「手套呢?」梁暮前幾天給張晨星買了一副手套,讓她出門的時候戴上。
「忘帶了。」
梁暮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拉過張晨星的手幫她戴上。羅羅他們看到此情此景「嗷嗷嗷」的起鬨,這讓張晨星不自在。梁暮卻是修鍊出來了,捏了捏她的手:「這樣就不涼了。我今天結束的早,待會兒去取蛋糕」
「好。」
梁暮的手套有點大,內里熱熱的,帶着他手的溫度,這讓張晨星感覺到安穩。
紙行里沒有客人,老闆坐在櫃枱後面抱着肩膀昏昏欲睡。聽到有動靜睜開眼,看到是張晨星就對她點點頭,從座椅下面抽出一捲紙來:「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張晨星打開來看,搖搖頭:「差一點點。」
她從斜挎包里拿出那本書給老闆,只見他睜大眼睛:「你要修的是這本?」
「是。」
「你知道這本書修好了值多少錢嗎?你修它開價多少?」
「我沒要錢。」
「傻不傻啊小張掌柜!」老闆搖搖頭:「你呀,太痴傻了,你要個三五萬,別人也是會給的。」
「不需要。」
「算了,我不勸你,你跟你爸一樣。」老闆戴上老花鏡和手套,仔細翻了一下,又走到外面將書頁對着太陽比了比:「行了,我知道什麼樣了,我給你找紙。」老闆把書還給張晨星:「你知道這書是誰家的嗎?」
「不知道,捐給圖書館了。什麼時候能來取?」
「找到我通知你。」
「謝謝。」
張晨星出了紙行向回走,在巷子口看到下班的周茉,正站在那裏跟梁暮說話。看到張晨星就跳到她自行車後座上,摟住她腰:「走,我們今天發了一隻土雞,晚上咱們燉了它。」
「阿姨呢?」
「我爸媽回鄉下了,要月底回來。」
周茉自從離了婚,又變回那個自由身,除了被父母嘮叨,其他都很好。後來只提過一次唐光稷,說他調到別的分行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一天發一隻土雞,但有總比沒有強,尤其那土雞是收拾乾淨的,入鍋就能燉。兩個人把雞放回去又去菜市場買菜,周茉只拿了一把秋葵,張晨星卻堅持殺魚、切排骨,還撈了幾隻河蟹。
「你幹嘛啊?」周茉問:「發財了啊?」
「你生日。」張晨星說。
周茉愣了愣,咧嘴一笑:「我都忘了我過生日了。大概是今年發了一筆橫財,把生日這種小事給忘了。」
抱着那一大堆菜坐在張晨星後座上,臨走時給自己買了根烤腸,吃得很香。路邊一輛黑車經過她們,特地踩了腳油門衝過去,張晨星看了眼,唐光稷的車。
到家后問周茉:「唐光稷調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離婚後我就刪了他,在銀行碰面也沒說過話。」周茉動作麻利往外折騰東西:「我懶得搭理他,看見他就煩。」
「剛剛從市場出來他開車經過。」
「送他女朋友呢吧?」
「談戀愛了?」
「我們行兩個同事偷偷討論,我聽了兩句。」周茉把排骨泡在水裏,誇了一句張晨星的新廚房:「只是換了抽油煙機和灶台,就感覺這廚房像新的一樣。你們倆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梁暮的工作要接觸那麼多美女,你怕不怕他變心出軌?」
「不怕。」
「你當然不怕,梁暮被你吃的死死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着都膩,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這麼看我。如果有人對我像梁暮對你一樣,那我真是積德行善有好報了。」
兩個人說著話,周茉已經開始燉排骨了。梁暮、蕭子鵬拎着水果和蛋糕進門被周茉看到,扭頭問張晨星:「要給我驚喜啊?」
「吃吧,你離婚有功。」梁暮在一邊氣周茉。兩個人見面就吵架,互看不順眼。蕭子鵬在一邊看熱鬧,順道捏起一塊兒糕點吃。
「待會兒吃完飯,給馬爺爺、馬奶奶送蛋糕去吧?」張晨星說。兩個人老人喜歡吃蛋糕,又不敢多吃,每年在孩子們過生日的時候湊熱鬧吃一兩口。
「好啊!」周茉跳起來:「還有糖醋小排,我這是馬奶奶手把手教的,咱們帶去讓馬奶奶嘗嘗看我手藝怎麼樣!」
「那你不能喝酒。」張晨星說。
「不喝不喝。酒是王八蛋!」周茉咧嘴笑了。
說不喝,最終還是喝了一小杯黃酒。冬天陰冷,古城人喜歡喝幾口黃酒,那黃酒入喉瞬間門就能察覺到暖胃,是過冬最好的東西。蕭子鵬也跟着喝一點,梁暮和張晨星喝熱茶。
「我的生日願望是希望明年清衣巷還在。」周茉說:「只要清衣巷在,「老書店」就會在,張晨星就會在。」
「你的願望不是再搞一套商鋪嗎?」蕭子鵬問她。
「那是第一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不重要,外面有人喊你。」梁暮說:「你聽聽。」
豎起耳朵聽,果然外面有人叫周茉的名字。那聲音周茉熟,唐光稷的。
「跟他說我不在。」周茉指着梁暮:「你幫我打發走。」
梁暮站起來對着外面說了一句:「周茉說她不在!」有聲樂功底的人,氣息穩聲音穿透力強,看起來沒用力氣,外面聽得清清楚楚。
「張晨星!你管管梁暮!」周茉要氣死了,抓起張晨星的手去打梁暮,張晨星卻微微蜷起手掌,不肯動手。
鬧了一通後周茉起身走出去,看到唐光稷站在牆下的陰影里。
「什麼事兒啊唐主任?」
「戒指呢?」唐光稷問她。
「賣了。」周茉對他說:「協議里又沒寫戒指怎麼處理。」
「那是鑽戒。」
「對,挺值錢的。」周茉說:「怎麼?又要用?再買一個更大的。」
周茉說完扭過臉去,不再看唐光稷。這一扭臉,看到不遠處站着的人,眼睛眯了眯,切了聲:「狗男女。」抬腿要走,被唐光稷抓住胳膊拉了回去:「你把戒指還我。」
「我賣了!」周茉在唐光稷手心裏掙扎,可唐光稷力氣大,她所有的掙扎都徒勞,只好扯着脖子喊:「張晨星!救我!」
張晨星聽到喊聲意識到不對,周茉跟唐光稷鬧起來了,起身向外跑,看到唐光稷攔腰抱着劇烈掙扎的周茉:「把戒指還我!」
「不還!」周茉突然低頭咬住唐光稷手臂,他真該感謝冬天穿得多,不然這一口真要被她咬掉一口肉。但唐光稷就是不鬆手:「戒指給我!」
「不給!」
張晨星上前掰唐光稷手:「你放開她!有話好好說!」
唐光稷不理張晨星,只一心禁錮着周茉,手探進她脖頸。他的手冰涼,激的周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耍流氓了!」周茉扯着脖子喊,唐光稷的另一隻手甩開張晨星的手捂住周茉的嘴,終於從她脖子裏抓出一條項鏈,項鏈的下端,串着一個鑽石戒指。
這顆戒指出來,所有人都沒有了聲響。除了周茉和唐光稷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因此也就不能開口說話。
「找到了?高興了?」周茉眼睛紅了一下,伸手解那根項鏈,越生氣越解不開,甚至企圖用力扯下來,張晨星忙攔住她:「我幫你。」
唐光稷一言不發,看張晨星揭開項鏈放到周茉手心。周茉呢,不是敗家子,項鏈是自己的,頗鑽戒別人的,她才不跟自己的錢過不去。拿下戒指丟到唐光稷身上:「還你了唐主任。」
唐光稷並沒伸手接,戒指掉到地上發出輕輕一聲脆響。
「滿意了?」
「滿意了。」唐光稷慢悠悠地說:「只要不戴在你身上,我就滿意。」說完蹲下去撿起那個戒指用力丟了出去:「你不配!」
十萬!張晨星頭腦里突然冒出這個數字,抬腿躥了出去。這十萬不是她的,但她會心疼。梁暮跟在她身後跑出去,順着唐光稷手的方向找戒指。
「嘖。」周茉嘖一聲準備回去接着吃飯,但她心裏還有火氣沒撒出去,又丟下一句:「你少礙我眼了!」
幾步到書店門口,想起剛剛張晨星跑出去了,頓時也心疼那個鑽戒,也跟着跑出去。經過那漂亮姑娘身邊,看都沒看一眼。
再幾步到了張晨星那,蹲在她旁邊跟她一起扒拉路邊的雜草,一邊找一邊說:「唐光稷這種敗家子,他那個家早晚讓他敗光。」
「敗光了他就老實了,可以去做小白臉了。」
「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張晨星問她:「不是離了嗎?」
「離了,離透了。」
「離透了?」梁暮拉着張晨星站起來:「別幫他們找了,他們兩個的事情自己處理。」
「十萬。」張晨星說。
「別管。」梁暮對張晨星使眼色,拉着她回家:「放心,周茉不會吃虧。」
「我也不找了,丟了活該。」周茉站起身,跟在張晨星、梁暮身後,徑直回了書店,把唐光稷關在外面,然後對他們攤開手掌:戒指在她掌心。
周茉頑皮地眨眨眼,將戒指丟進口袋。
這一番鬧劇結束,幾個人去養老院看望馬爺爺、馬奶奶。老人非常高興,把帶去的糖醋排骨都吃乾淨,還每人吃了兩口小蛋糕。
馬奶奶的靜止性顫抖似乎更加嚴重,張晨星心裏難受,握着她的手不說話。馬奶奶看了眼張晨星微微皴裂的手背,嘆了口氣:「冬天不好過,你修書傷手。多用熱水泡一泡,抹一點凡士林。去年奶奶給的還有嗎?」
「有。」
「要用啊。」馬奶奶拍拍張晨星手背:「才一十多歲,正是愛美的時候。」
「可不!」周茉說:「回去就抹上。」
梁暮在一邊一直沒有講話,馬奶奶把張晨星的手遞到他手裏,對他說:「要好好的。你們倆。」
「你怎麼跟要告別似的?」馬爺爺笑了:「好像在說遺言。」
大家也齊齊笑了。
從養老院出來已經十一點多,清衣巷口有兩個人打着手電不知在忙碌什麼。幾個人走過去,問:「幹什麼呢?」
「貼公示。」
「什麼公示?」
「古城改建公示。」
他們站在那,一時之間門不知該去哪裏。
這一次,冬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