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江如練再一次聽到白雲歇的聲音,是在她找到卿淺之後。白雲歇還不讓她跟着,把門一關,要和卿淺單獨談話。
這怎麼行!她當機立斷,變成鳳凰飛到屋頂。
輕輕推開一片青瓦,探進半個小鳥頭,偷窺這倆人在幹嘛。
她選的位置不好,只能瞅見一截雪白的衣擺。
而後是卿淺平靜的聲音。
「我想懇請師尊,把江如練從停雲山除名。」
除名。銷毀魂燈、劃掉弟子名冊上的記錄,從此以後就與停雲山兩不相干。
江如練偏頭,每個字排着隊從她腦海里滾過,落進心裏,一陣噼里啪啦亂響。
百年光陰過去,她們明明已經默契到可以同時出招、並轡比肩,也曾力竭到仰躺在地上,有一句沒一句的瞎聊。
為什麼又突然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白雲歇像是打了個哈欠,語調慵懶。
「我可管不住那隻鳳凰,就算除名了,她也不會走。」
「可是——」
卿淺的話明顯帶上了焦急,卻被白雲歇輕巧地打斷。
「卿淺,鳳凰從來自由,你覺得她是因何停留在此?」
「……」
江如練整顆心都被卿淺的沉默淹沒了。
師姐聰慧,應該知曉她對自己有多重要。最後卻還是選擇了疏遠。
她果然不能接受與妖太過親密。
房間裏靜得像潭深水,而江如練覺得自己在墜落,越往下、越窒息。
她一刻也待不得了,振翅飛出屋頂,向遠處的山巒掠去。
卿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沒有發現那隻小鳳凰。
她從來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道路,哪怕它千篇一律,也好過在這漫長的一生中無目的的梭尋。
她的道路對於江如練來說,不僅坎坷還遍佈荊棘。
白雲歇弔兒郎當地翹着二郎腿,抬手想晃扇子,摸了個空才想起,扇子被送出去了。
她看着底下一言不發的卿淺,最後輕笑着囑咐:「切記,我給你的劍穗不能離身。」
卿淺垂眸,好半響后才答了個「是」。
她有些恍惚,連白雲歇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只記得白雲歇說:「如果以後我的親友犯了錯,你無需顧忌我那幾兩顏面,可按規矩處置。」
卿淺長長地呵出一口氣,最後提劍出門。
月色照往劍鋒,一晃滿目的光,她便想起那道托着腮、看她練劍的紅色身影。
起勢掀起滿地落葉,紛紛落下時恰如江如練為她撐傘擋過的雨。
出招疾若電光,將竹葉一分為二,她和江如練分享過同一串糖葫蘆,還有桂花甜糕。
收劍,萬籟俱寂。
她們做盡了師姐妹該做的事,她作為師姐,卻生出過難以啟齒,且不屬於師姐妹關係的希冀。
她貪戀江如練的懷抱。
每當夜裏風冷,思緒不經意間便會滑向那個誅殺窮奇的雪夜。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江如練便會給什麼。
可她不能這樣做。
困住江如練的不是縛妖的法術,不是停雲山,更不是世俗的目光。
她如同候鳥一般,無論飛到多遠的地方,最後總會回到青蘿峰、回到自己身邊。
自己才是江如練的囚籠。
這一認知讓卿淺驟然失了力氣,手中的劍摔落在地。
思緒如同絞死的結,要如何才能打破江如練的枷鎖?
既然找不出解法,那便索性斬斷。
卿淺這樣想。
江如練而後照常去找卿淺。
她的難過像是層油花,浮在表面上,只是說說而已。
把頭埋翅膀里一夜后,第二天還是忍不住想她。
然而有些事情確實變了,江如練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卿淺逐漸疏遠她、拒絕她。
而她並非一貫的好脾氣,再怎麼忍耐也會有失控的那一天。
在一次危險妖怪名單的整理過程中,江如練發現欽原一族被標記為「極度危險,建議誅殺、控制數量」。
而原因是欽原喜好捕捉人類,來餵給他們剛出生的幼崽。
她手裏懶散地登着記,嘴上隨口道:「善惡是人族創造的詞彙,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按照人族的想法劃分妖怪。
可對於妖來說,人類是好獲取的食物、可以打發時間的玩具。」
「他們抓捕、玩弄人類,就和貓抓老鼠一樣,不過是本能罷了。」
「……」
卿淺的筆一頓,在紙上暈出大片墨點。
江如練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論並非處於人族的立場。反而對人族帶着高高在上的審視。
當時就後悔了,她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卿淺撕去被墨水弄髒的那一頁,繼續道:「你沒說錯。」
「不是,對不起師姐,我——」
江如練慌裏慌張地想要解釋,卻被卿淺打斷。
她眸光沉靜,語速不急不緩:「你沒錯,不用道歉。人與妖的確不同,比起待在停雲山,你更適合自由。」
自由?
江如練的瞳孔剎那收縮,又恢復原狀。她撐着桌子探身,眨也不眨地與卿淺對視。
「說了那麼多,師姐還是想趕我走?」
猛地縮短的距離,和江如練眼中不加掩飾的偏執令卿淺微微皺眉。
她直覺其中有誤會,想解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而且,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得那麼清楚,多一點都會平添不切實際的希望。
但她還是說:「並不是要趕你走。只要我在,青蘿峰永遠對你敞開。」
公事公辦的態度,讓江如練心裏憋悶得很,分不清其中摻了幾分真心。
那師姐會對我敞開心扉嗎?
「我明白了。」她深呼吸,丟下沒做完的工作:「我這就走。」
江如練承認自己當時是在和卿淺賭氣,哪怕她知道,師姐絕對不會追出來。
她跑出去整整大半年,四處遊山玩水,起初還玩得很放鬆,到了後來便開始不安。
擔心師姐晚上睡覺不蓋好被子,擔心她又發了燒,喝完葯沒人給她準備糖。
大妖向來能屈能伸,和人族相比,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不要臉。
她第無數次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后,當晚就收拾好了行李,準備返程。
卻在回去的路上聽說,九嬰要襲擊停雲山下的平安鎮。
「嗡——」
大腦里瞬間充斥着蜂鳴,江如練以最快的速度飛回去,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
平安鎮幾百口人無一倖免,連哭聲都沒有。
街道和樓房都像是被什麼東西碾壓過,碎成粉塵,曾經熟悉的一切都被損毀殆盡。
隨處散落的肢體,和破爛的布偶小老虎構建出另一幅地獄圖景。
而卿淺跪坐在廢墟中,衣上滿是塵灰,左肩更是被血暈紅了一大片。
雙目空洞無神,像是被丟棄在地上的布偶。
她在自責,怪自己能力不足,護不住那些普通人。
江如練聲音帶着顫:「師姐?師姐!」
卿淺聞聲轉過頭,蒼白嘴唇翕動,輕喚:「江如練。」
「我在。」
江如練強行按下內心的慌張,去查看卿淺的傷勢。
原本的靈脈寬闊且乾淨,此時卻沾上了黝黑的妖毒,腐蝕着身體。
「我給師姐療傷。」
她捉過卿淺的手腕,鳳凰火還沒放出來,後者就一點點的從她手中抽離。
江如練愣愣地望着卿淺。
「不必了。」
卿淺捂着肩膀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早在中妖毒之前,她的靈脈就已經開始枯竭碎裂,以此支撐的生命已經快到極限。
她沒有理會江如練伸過來、想要攙扶的手,獨自向前走。
她已經束縛了江如練好幾百年。難道還要再讓江如練搭上一條命?
「師姐?」江如練的手頓在空中,彷彿想要留住什麼。
終究抓了個空。
江如練猛地從小憩中驚醒,想起自己還在車裏時頓時鬆了口氣。
太嚇人了,當初那場面她可不想再重複體驗一遍。
腿被壓得有些麻,她低頭才發現卿淺還沒有醒。
皺着眉睡得很不安穩。
江如練摸了摸衣兜里的木匣子,順便輕柔地拍拍卿淺的背,想哄平她眉間的摺痕。
挖出了九嬰的妖丹,她也不知道師姐會不會原諒她當初的所作所為。
她將卿淺之後的冷漠,大部分歸咎於自己當初的負氣離開,沒能及時趕回來,以至於平安鎮損失慘重。
自己
車子下了高速駛入城市,卿淺也悠悠轉醒。
抬手打呵欠,眼裏就沁出了些許水潤的光澤。自己坐不穩,三番四次要往江如練身上靠。
江如練覺得有些好笑,同時堅定了要問清楚睡這麼多怎麼回事的決心。
「師姐做噩夢了,怎麼一直皺着眉?」
「嗯……」卿淺漫不經心地揪江如練的衣擺,掀起外套,去勾裏面的毛茸茸羽衣。
「我在想,怎麼勸你和停雲山決裂。」
非常平靜,且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
江如練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因為之前的談話,她已經知道了卿淺沒趕她走的意思。
只是這種直白的態度她還沒完全適應,有些嚇妖。
卿淺還在慢吞吞地絮叨,話比從前翻了好幾倍。
她提出疑問:「為什麼會覺得離開停雲就不能來找我了?」
「停雲山的護出大陣攔不住你,就算你做了一方妖王,也可以來。如果怕旁人說閑話,可以悄悄地來。」
在前面開車的顧曉妝不敢說話,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悄悄見面,那不就是偷情?
「實在不行,你可以把我帶走。」
顧曉妝:「……」
這是自己可以聽的內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