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卿淺最後背着江如練,在雪地里走了十幾公里才尋到了大部隊。
到時才知他們和窮奇的戰鬥結局慘烈。
臨時搭建的營地里,或躺或坐的傷者,四處奔忙的醫修,嘈雜無比。
卿淺尋到停雲山的醫修,還沒開口,對方就先一步驚喜道:「大師姐!太好了,你沒出事!有沒有受傷?需要幫忙嗎?」
卿淺搖頭,把江如練小心翼翼地放到草墊上:「先救她。」
她聲音嘶啞,衣服也撕破了、粘着血和泥,像是跌落凡間的謫仙。
可謫仙不會有那樣倉惶的神情,咬着唇半跪在床邊,眼角的小痣似乎都被染紅了,盈盈如淚。
醫修不敢怠慢,連忙查看江如練的傷勢。
「這、這,怎麼傷成這樣。」她從來沒有治過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人族的葯能用在妖身上嗎?」
卿淺直接答:「能。」
她的眼睛就沒從江如練身上挪開過,抓着手腕不放,似乎正在感受她的脈搏。
醫修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翦開江如練的衣服,拿出銀針照着人類的穴位止血。
再用毛巾沾上純度極高的白酒,緩緩擦拭傷口。
那對羽翼撲扇了一下,似乎被弄疼了。
醫修被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江如練居然還醒着,只是雙眸渙散,沒有焦距。
沒見過流了這麼多血,還沒暈過去的妖。
她皺眉,悄聲和卿淺說:「師父講過,很多妖都會在受傷時藏到安全的地方,靠深眠來加快傷勢的恢復。這是他們的本能。」
「難道鳳凰不是這樣子的?」
「……」
卿淺的心臟似乎被揪住了。這隻鳳凰講了一路的話,從最開始的啾啾啾,到後面開始講自己遊歷過的地方。
她從來不知道,這隻鳳凰已經去過許多個遠方,從高山到深谷,每個都如數家珍。
慢得一分鐘只能講兩三句話,卻還是在堅持。
因為自己讓她別睡。
卿淺又覺得眼睛酸澀,將手覆在江如練雙眼上:「可以休息了,對不起。」
「我睡醒,師姐還在嗎。師姐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
江如練越說越覺得心虛,她動了壞心思,居然想挾恩圖報。
卿淺顫聲道:「在。」
她說完,江如練僵硬的羽翼緩緩垂落,呼吸輕但悠長,很放心地睡了過去。
醫修這才開始動手縫合傷口,再找來靈草,以靈氣調和成藥膏敷在患處。
處理完畢后她抹了把額頭的細汗,斟酌着開口:「姚師叔為誅窮奇與它同歸於盡,姜師叔也重傷昏迷。隊伍現在群龍無首,還請大師姐定奪。」
各大仙門都有或輕或重的傷亡,停雲山派出去的人各有損傷,吳鉤峰更是失去了一名峰主。
他做出了相對正確的決定,以最小的犧牲誅殺了一隻成年窮奇,保下寧城,自己也身死道消。
卿淺無法評判對錯。
她只是沉默地浸濕棉帕,替江如練清理身上的血跡。
棉帕拂過江如練的羽翼,帶出一支飛羽。
比其他的羽毛質地更硬,也更加鮮艷,只有成年鳳凰才會擁有。
只是還沒來得及替換掉舊羽,它就連根脫落了。
「大師姐……」醫修再次上前。
卿淺攥着那支飛羽,指甲已經嵌入肉里還渾然不覺。
半響,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人也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會走。」
「有什麼事情就在這裏說。」
江如練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年,如同陷入了冬眠,身體已經恢復了,意識還在沉睡。
對於妖族來說,三年不值一提,不過是一場夢。
可卿淺在等待中看完了停雲山所有關於妖怪的書。
羽族在換羽期骨折,會不會因此留下後遺症?羽毛還能不能長齊?
看完還是不知道,人族寫的書不會記載這些。
她只記得江如練很期待成年,一天有事沒事就會梳理羽毛,為了毛色鮮艷連最討厭的蔬菜都會吃上幾口。
於是卿淺也按照江如練的辦法給她梳羽,怕江如練醒來找不到她,推掉了大部分師門任務。
每晚與她抵足而眠,偎着溫熱的身軀,夜裏再也沒被冷醒過。
江如練醒來的時候卿淺正在一旁看書。
「師姐……」江如練尚在恍惚之中。
卿淺合上書,悶悶地「嗯」了聲。
「我的翅膀還有救嗎。」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昏迷之前,第二句話就問到了自己最在乎的翅膀和羽毛。
卿淺面不改色地答:「全禿了。」
「嗯……嗯?!」
她看着某隻鳳凰猛地躥起來,變回了原形,左扭又扭去看自己的尾巴和翅膀。
發現沒事,是自己被卿淺騙了以後后,氣得喳喳喳叫。
卿淺攤開手,聲音裏帶了層淡淡的笑意:「要出去晒晒太陽嗎?」
憤怒的小嘰叫戛然而止,江如練試探性地往前跳了幾步。發現卿淺沒動,她就主動低頭,歡快地蹭了蹭卿淺掌心。
一切又走回了正軌。
卿淺還是讀書、練劍、出任務,江如練依舊違規違紀,做卿淺的小尾巴,盤算着找個什麼理由能抱一下師姐。
直到某一天,江如練違反門規被逮住了。
私自下山是小,又放走了蘅蕪峰的丹鶴才是大事。
蘅蕪峰主沒罰江如練,反倒是以「管理不嚴」的罪名讓卿淺面壁思過三天。
江如練恨得牙痒痒,最後還是乖乖待在青蘿峰,此後再也上過蘅蕪峰,更沒有私自下過山。
她好像在努力學着做人,和卿淺一起去完成師門任務。
百年光陰里,走過無數個人類的城池、看過同樣的日出日落。被妖怪罵「羽族的叛徒」也毫不在意。
但有人在乎,甚至越來越在乎。
那天,江如練按照慣例混在一群弟子裏聽晚會,懶洋洋地打哈欠時,從余光中望見了路過的卿淺。
當即揚起一個燦爛的笑,準備和師姐打招呼。
卿淺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是刻意忽視了江如練,轉過頭快步離去。
江如練摸不着頭腦,這是有什麼急事嗎?
她耐着性子熬完***,溜回青蘿峰準備找師姐問個清楚。
紅衣灼灼,蹁躚穿過竹林,沒找到卿淺,反而看到了一個她最不想見的人。
明月清風之下,白雲歇隨意地坐在亭子裏,面前擺了一盤棋、一壺酒。
隨後朝着自己遙遙舉杯,笑容清朗:「鳳凰,好久不見了。」
她髮帶散在身前,臉頰上暈開了酡紅,眸光瀲灧,看起來像是微醺。
江如練則如同見了鬼:「誰跟你好久不見!」
她巴不得白雲歇不要回來。
白雲歇晃了晃手中酒杯,笑意不改:「哎呀,怎麼一見面就這麼暴躁呢。你都不關心一下你師尊去哪了?」
「誰是你徒弟!」
江如練大聲反駁,這壞女人每次一見面不是讓自己認師尊,就是強行把自己當徒弟。
實在是臉都不要了。
白雲歇非但不惱,還笑出聲來,就像是被江如練這副炸毛的模樣逗樂了。
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顧自地說:「我給人間的新皇指了條明路,讓他派人手打通蜀郡到西域的道路,販賣茶和絲綢,就能迅速積累起大筆的財富,組建軍隊。」
完全不知道這女人成天腦子裏裝的什麼,最好的應對方式是別接她的茬。
然而江如練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在白雲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破口大罵。
「蜀郡的山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你知不知道修棧道要死多少人。」
她要不是卿淺的師父,江如練肯定會飛過去叨她的頭。
「你還真是沒變啊。」白雲歇又倒了杯酒,放下酒壺時沒控制好力道,發出了重重的磕碰聲。
她彷彿醉得不輕,眯着那雙桃花眼,狐狸似的。
「幾萬人的犧牲造福後代百年,不虧。」
江如練無法理解這種想法。
她雖然是妖,但潛移默化下已經養成了隨手幫一幫人族的習慣,更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自己喜歡把性命當棋子。
「瘋子。死的不是自己人,你不心疼。」
白雲歇皺起眉,假裝難過地嘆道:「你這樣說我可是會傷心的。」
「人族沒有妖族的生存天賦,只能在天地間苦苦掙扎求生。古往今來哪一次發展,不是沾滿了血淚?」
江如練懶得理論,只想快點走掉,去找卿淺,然後大說白雲歇的壞話。
奈何白雲歇明顯不想放過她,話嘮得不行。
一邊下棋,一邊道:「終有一天,我們沒有羽翼也能翱翔九霄,沒有四蹄也能日行千里,沒有魚鰓也能深潛入海。」
聽着倒是好聽,不過最後能實現幾分?
江如練目露不屑:「嗤,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達成這個目標。」
棋盤上落下最後一子,「啪」的一聲清脆聲響。
白雲歇慢悠悠地搖開摺扇:「哎呀,十年太急,百年太短。我輩所謀,應在千秋。」
「趕緊去做你的千秋大夢,不要在我眼前晃。」
江如練這下是真的厭了,轉身就要走。
卻聽白雲歇忽地道:「鳳凰,我給你準備了兩份禮物。」
「不要,你自己拿回去玩吧。」
白雲歇不是個好人,她的禮物肯定也不是個好東西。
誰知道收了會不會被折磨?
某人把摺扇搖了又搖,語調帶上了戲謔:「嘖嘖,你再這樣囂張我就把卿淺派往長白山吹冷風。」
焯!
鳳凰猛地回頭,炸毛:「變態吧你!」
她真的很想給白雲歇叨上幾個大包,拳頭都握緊了。
白雲歇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突然抬手,把摺扇丟了過來。
力道不重,江如練輕鬆就能接住。
這是白雲歇一直帶在身邊的物件,也是她的武器。
上好的白色緞面上,用瀟洒的字體寫着一句詞——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
江如練當即就要扔回去,卻被白雲歇出聲攔下。
「你拿着,以後見到了順眼的停雲山掌門,就替我送給他。」
這話聽得江如練渾身不舒坦,皺眉不滿:「這種破事你自己去做。」
「我做不了。」白雲歇抬眸,她不笑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眼底埋着江如練看不懂的情緒。
她拈起酒壺,再倒不出一滴酒來,終究長嘆了口氣。
竹林里只聽得見沙沙的風聲。
氣氛如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剛因安靜沉下去,又被白雲歇的擊掌聲驚起來。
她站起身,拎着酒壺晃蕩過來,帶着些許酒氣:「哎呀,我的卿淺乖徒兒呢?」
「你能不能滾!」
吵吵鬧鬧,竹林里驚起一大片飛鳥。
那是江如練最後一次和白雲歇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