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沉默。
卿淺動作很輕地把糖罐子蓋上,站回砂鍋前,低着頭沉默地熬粥。
水汽蒸騰間,她的眼眸彷彿覆上了一層朦朧薄霧,看着就——
不太高興。
察覺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有失控的趨勢,江如練連忙背過身,緊咬着唇,將笑聲死死憋住。
師姐大概是喝了太多葯,被苦到了。
可停雲山的物資由內務閣統一採購分配,每座峰定量,如果有別的需要可以自己去買,或者給錢讓內務閣幫忙帶。
江如練就很自由,不僅到處吃喝玩樂,還時不時地買點亮晶晶的石頭。
而停雲山上下都知道,大師姐不貪圖物慾,每次都和其他弟子領同樣的物資,堪稱楷模。
現在「弟子楷模」因為恪守門規不能下山,又不好意思托內務閣買糖,只能每天早上偷偷來膳坊順一勺吃。
空氣中的竹米香漸漸濃郁,只不過這次摻上了點甜味。
江如練知道卿淺這是在給自己熬粥。
「會補上。」
身後傳來卿淺的聲音,像是被悶在砂鍋里,低沉得很。
江如練正想說沒事,圓臉蛋的小廚娘就興沖沖地跑進來,探頭問:「抓到了嗎?欸?大師姐?」
小廚娘眼睛也瞪得圓溜,有些摸不清楚狀況,只好不知所措地看向江如練。
「誤會。」江如練噙起笑,溫和地解釋:「我最近想吃點甜的,青蘿峰又沒糖了,只好來膳坊借點。忘了和你說,實在抱歉。」
她一連說了好幾個抱歉,嘆氣:「都怪我沒注意,還在奇怪師姐最近起得好早。」
卿淺默不作聲,卻在江如練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紅了耳垂,白雪裏透出些許胭脂色。
小廚娘沒做他想,輕易就信了江如練的話,還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呀。你要是想吃甜的直接來膳坊,我給你做甜糕。」
她餘光瞥見卿淺要將熬好的粥裝進食盒裏,又咋咋呼呼地喊住:「唉,大師姐我來幫你端,小心燙手。」
這場「誤會」就此化解,臨走前她還不忘給江如練和卿淺一人一塊桂花糕。
等回到青蘿峰,泥爐上的葯剛煨好。小廚房裏一股酸苦的味道,江如練聞慣了不覺得有什麼,可身邊人皺了皺眉頭。
眉間的那道摺痕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江如練望見了,她又想笑。
有人今早沒喝到糖水,會不會獨自鬱悶一整天?
她將自己的桂花糕、連同昨天那份全都塞到卿淺手上:「師姐吃點東西再喝葯吧,空腹對胃不好。」
卿淺想拒絕,奈何手被牢牢按住,根本不允許她推脫。
最後卿淺只好收下,垂眸輕聲道:「謝謝。」
一張小桌,兩人相對而坐,江如練看着卿淺撕開油紙,小口小口地吃桂花糕。每一口都要細品好久才肯繼續。
桂花的香氣和甜甜的竹米粥混合,沖淡了四周的苦味,以至於呼吸都是甜的。
太怪了,江如練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她都還沒有喝到粥,怎麼就覺得自己快被甜化了,連帶着心臟都軟脹。
江如練沉迷於看卿淺的吃東西,赤|裸|裸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掩飾。
卿淺吃完兩塊桂花糕,她的粥都還一口沒動。
隨後就見卿淺頓了頓,將最後一塊推到自己面前,解釋道:「吃不完。」
這糕點也就兩寸長,怎麼可能吃不下。
或許是因為自己眼巴巴地盯太久,被卿淺誤認為是想吃。
江如練望着那塊被讓來讓去的桂花糕,心跳如擂鼓。真的會有人這樣可愛。
人形的心臟跳這麼快不會死掉吧?
可是她真的控制不住,腦子不加思考就開口:「我可以抱師姐一下嗎?」
說出來后卿淺和她都是一愣。
兒時的每一次擁抱,最後她都會被卿淺輕輕推開。
現在卿淺也是蹙眉拒絕:「不可以。」
只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她補充了一句:「抱歉,我不習慣。」
措辭和語氣都客客氣氣。
江如練像是被潑了盆冷水,跳得歡的心臟當場被擊斃。
不敢看她,還坐不安穩:「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
這一次的失落來得比以往都要濃厚,彷彿被浪潮淹沒不能呼吸,快要將她溺死在這裏。
好在江如練心大,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內務閣付買糖的錢。
從冰糖到蜂蜜,從山楂到果脯,全是些甜膩膩的吃食。還每個月都要,路過的小廚娘看了都直咋舌。
「這些買來做什麼?」
江如練淡定地微笑:「買來吃。」
後來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全停雲山都知道了,青蘿峰上的鳳凰嗜甜,一頓不吃都不行。
消息傳到卿淺耳朵里,引得她咳了好幾聲,把負責治療的醫修嚇了一大跳,以為大師姐病情又加重了。
當天她就找上江如練,認真地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本來在玩火的江如練頓時停下動作,按耐下激動的心情,有些不敢相信地確認:「一起?」
卿淺頷首:「嗯,一起去藏書樓學習。」
江如練:……
心情大起大落,她被卿淺弄得沒脾氣,又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最後還是乖乖答應,去做師姐的小尾巴。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卿淺這次在停雲山養了好久,所以江如練和她相處的時間都多了許多。
她累日的試探喜好、殷勤送禮似乎有了效果。好像穿過了兩人間的玻璃,觸摸到了卿淺的另一面。
比如,青蘿峰的竹林里,那兩隻空着的瓷碗是卿淺放的。
散步時她會帶上撕碎的肉條,來喂流浪的小貓,然後趁此機會摸摸小貓頭。
江如練就生氣,她也每天睡屋外的梧桐上,為什麼師姐不摸她的頭。
又比如她在下雨天總是會多睡一個時辰,這個時候去打擾絕對會被趕出房間。
時光如溪水一般淌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日出和日落,江如練卻對此樂此不疲。
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卿淺有些別樣的好感。
否則那天在藏書閣,卿淺沒什麼顧忌地叼着半塊糖糕,俯身落下一道道硃批時,她怎麼會被陽光晃了眼,竟然想去嘗一口她唇上的糖。
「錯了,原文是情淺方能忘我,是「情」不是「卿」。」
卿淺勾出錯字,不輕不重地批評:「你默寫的時候在想什麼?」
想你,江如練眨眨眼睛,乖乖重新謄抄一遍。
在想如何才能把師姐眼底的細碎光芒撈起來珍藏。
可惜這樣的日子好景不長,入了冬,突然有消息說北邊出現了一隻幼年窮奇,已經吃掉了不少人。
成年的窮奇毀掉幾座城池不在話下,危害無窮,附近的仙門派出幾隊弟子,準備將其就地誅殺。
停雲山領隊的是兩位峰主,再往下就是卿淺和一眾弟子。
這種活動沒人會叫上江如練,但江如練死活要跟着去,抓着卿淺的行李不肯放:「我擔心師姐。」
窮奇危險,誰知道那兩位峰主靠不靠譜?
卿淺搖頭,不鬆口:「人多,不會出事。」
江如練極其不要臉,放軟了聲音撒嬌:「可我最近在換羽,離不開人。」
度過這次換羽期,她就是一隻成年鳳凰了。
「停雲山到處都是人。」
卿淺無動於衷,索性鬆開手任江如練抓着,自己先去收拾其他東西。
等她回過頭,正見一隻紅色小鳥撅着屁股往行李里鑽,尾巴稀疏,沒多少毛。
「江如練。」
江如練急忙蹬爪子,成功把自己塞了進去,隨後從行李中探出一隻小腦袋,努力睜大眼睛裝無辜。
頭頂的呆毛一晃一晃的。
僵持片刻,卿淺妥協地嘆了口氣:「去也可以,別擅自行動。」
小鳳凰歡快地「嘰」了一聲。
人族的策略是瓮中捉鱉,早早地布下縛陣,擺好了架勢。
天上的鷹隼盤旋了好幾圈,飛落到江如練肩上。
江如練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逐漸收斂,最後直接冷下臉,質問道:「誰給的情報?」
卿淺蹙眉:「怎麼了?」
「這是一隻成年窮奇,我們攔不住它,得撤。」
妖族成年之後各方面能力都會大幅度提升,更何況那是上古凶獸窮奇,強攔必定會損失慘重。
可領隊一揚拂塵,並沒有理會江如練的建議。
「它在往寧城去,傳我命令,決不能讓窮奇再往前半步。」
江如練還沒反應過來,卿淺及一眾弟子就已經頷首應是。
她滿臉不可置信,氣得想罵人。
她要是再多活個幾百年,到還有一戰之力,可現在上去不就是找死嗎。
妖族都懂得趨利避害,怎麼這些向來以智取勝的人就學不會?
負責探路的弟子匆忙而來:「長老,那隻窮奇根本不按設想的走,這樣下去它就要繞過我們的埋伏了!」
不藉助陣法和工具,人族的傷亡只會更多。
「我——」
卿淺剛開口便被江如練打斷:「我去引開它。」
一襲紅衣的女子在一眾人中太過顯眼,領隊的長老上下打量完,默許了這一計劃。
江如練輕笑了一下,如果阻止不了危險發生,不如努力把損失降到最低。
她轉身就走,卿淺伸出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原地。
「師叔!」卿淺急促地出聲。
老者瞥她一眼,平靜道:「她比你合適。」
他望向地平線,遠處的樹林中不斷有飛鳥驚起,生着雙翼的巨虎約有十幾米高,正在用爪子清理出道路。
它的力量得天獨厚,哪怕知道前面有不少人族修士,依舊滿不在乎。
龐然大物步步逼近,有弟子已經開始發顫。窮奇卻突然扭頭,追着什麼東西就去了。
比起弱小的人族,吃了能大補的亞成年鳳凰更能引起它的注意。
赤色小鳥靈活地在爪與牙齒之間穿梭,無論窮奇多快,總是差那麼一絲。
這無疑讓窮奇惱怒不已,不管不顧地追着它跑,一路上不知撞毀了多少樹。
它太專註,沒注意地上的縛陣,等赤色鎖鏈出現時才驚覺自己中了人類的詭計。
區區人類也敢!
「吼!」窮奇憤怒地往前一拍,掀起一陣狂風,將赤色小鳥吹翻在地上。
江如練變回人形,輕嘶了聲,沒空管自己的傷勢,爬起來就要躲。
哪曾想,同樣的鎖鏈再度出現,這次卻對準了自己人,纏住了江如練的身體。
江如練忍不住低罵一句。
怎麼就忘了,這是針對妖族的縛陣,對窮奇管用,對自己當然更管用。
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窮奇巨大的爪子當頭拍下。
千鈞一髮之際,有一片輕盈的雪兀自闖入視線。
她乘着風躍上窮奇頭頂,背手拔劍后,耀眼的劍光刺向它的眼睛。
窮奇動作凝滯,江如練則趁此機會燒斷鎖鏈,往外一撲,避開了這一掌。
「吼——」
刺耳的尖嘯於耳邊炸裂開,劍刃在靈壓下寸寸折斷。
窮奇被徹底激怒了,甩頭跺步,地面龜裂出深痕,這一片縛陣也因此被破壞。
卿淺處於靈壓中心,就像折了翅的白蝴蝶,不受控制地從高空跌落。
靈氣攪弄起的疾風呼嘯而過,所到之處樹木摧折。
它依舊不肯放過這兩隻膽敢挑釁的螻蟻,凝結出無數的冰錐,鋪天蓋地。
那抹白影堪堪躲過冰錐,還沒落地,又一道靈氣緊接而來,朝她狠狠壓下。
眼見卿淺就要落入地縫中,江如練的心臟也跟着跳停:「師姐!」
她幾乎沒有猶疑,一躍而上,在半空中接住卿淺,只需一步就能踏上地面。
卻有赤色鎖鏈自殘缺的陣法中飛出,鎖住江如練的腳,同時也限制住了她體內的靈氣運轉。
她的眼眸覆上一層淺金色,只來得及張開羽翼做緩衝,並把自己墊在卿淺身下。
「砰!」
裂隙底部被砸出一個淺坑,濺起紛紛碎雪。
江如練悶哼一聲,將懷中人抱得死緊。
骨骼在巨大的撞擊力下從中折斷,尖利的冰棱盡數沒入血肉,洞穿翅膀、從後背刺入,幾乎把整隻妖釘在了地上。
她仰躺着,胸口劇烈地起伏。地縫在她眼前緩緩合攏,最後只留下薄薄的一條線。
窮奇是想把她倆困死在裏面。
等熾熱的鳳凰血融化身體裏的冰棱,江如練攬着卿淺,慢慢往後蹭,最終靠着岩壁呵出一口熱氣。
卿淺毫無反應,江如練又連忙去探查她的情況,發現只是力竭暈倒才放下心來,閉上了眼睛。
她也沒力氣了,到處都疼。
時間在流逝,她體內的血好像也在跟着流逝。
因為鳳凰血,四周的溫度算不上冷。
江如練還能胡思亂想一下,自己弄成這樣,待會兒會不會被師姐責備。
沒過多久,卿淺睫毛微顫,還沒睜開眼就想要起身,奈何腰上纏了只手,根本動不了。
身後是柔軟的熱源,在這寒天雪地里甚至有些滾燙。
她啞聲喊:「江如練?」
「嗯,我在。」
江如練的聲音比她還低。
卿淺只記得自己脫力,不得已從窮奇身上摔了下來。
這麼會到這裏,還被江如練抱着?
卿淺試着運轉靈氣,然而靈脈使用過度,現在一絲都擠不出來。
更別說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她皺眉去扒拉腰上的手:「你先鬆開。」
「嗯嗯。」
有妖表面答應,實際上動都不帶動的。
江如練頭有些暈,幸好按住虛弱的卿淺還不成問題。
指不定師姐現在站都站不起來。
她好像是隨口問:「為什麼師姐要去救那些陌生人?」
江如練猜對了一點,卿淺的確蹆軟,自覺還得再調息片刻。
橫豎都掙不開,卿淺索性破罐破摔地靠着江如練躺好。
想了想回答道:「寧城裏有最大的藏書樓,幾百個各司其職的工匠,剛出生的小孩,還有……很有名的百年老店,只賣糖葫蘆。」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責任感,最後只能說:「這是我該做的事。」
江如練不說話了,她沒有因失血過多而失溫,反而體溫越來越高,這是身體裏的鳳凰火瀕臨失控的前兆。
她確實不能理解人族所謂的犧牲,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問:「那師姐嘗過寧城的糖葫蘆嗎?」
「還沒有……」
江如練傾身,將頭埋在卿淺的後頸邊,喟嘆:「那這也是我該做的事。」
蒼生和她沒有關係,但如果是為了師姐沒嘗過的糖葫蘆,還算值得。
「……」
卿淺正覺得奇怪,明明是數九寒天,為什麼這樣暖和。這種暖和區別於炭火,像春日的陽光,舒適得恰到好處。
她四周的冰棱因為高溫融化,水珠滴落到卿淺臉上。
卿淺伸手一抹,終於發現了不對勁:「江如練?」
平時總是會積極回應她的妖,現在只能輕哼一兩聲。
她強撐着起身,手剛挨着地,就觸碰到了溫熱的粘膩液體。
是血。
這次她輕易掙脫出江如練的桎梏,藉著昏暗的光線辨別出顏色,四周的積雪被血融出一片空地,全是已經乾涸的暗紅。
而江如練半闔着眼,呼吸已經微不可察。
卿淺直接半跪下去,撕開自己的衣服去給江如練包紮。
然而摸到後背上,才發現全是淋漓的血洞,讓人無處下手。
她一陣恍惚,突然想不出該怎麼辦。
洞穴里有風,或許地縫並沒有完全閉合。這是唯一的好消息。
不能再等下去了。卿淺當機立斷地背起江如練,沿着風吹來的方向尋找出口。
因為呼吸間儘是冰冷的寒風,她的嗓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負,卻還是顫聲道:「江如練,別睡,你和我聊聊天,隨便什麼都好。」
「我翅膀好像斷得有些厲害,變不回鳳凰了。」江如練先前試了試,換來的只有鑽心的疼。
「沒事,你不重。」
甚至輕得有些讓她心慌,好像能一個不注意就能消失在空氣里。
「那、我教師姐鳳凰的語言吧。」
風好像漸漸停了,卿淺強迫自己冷靜,五感在這一刻提升到了極致,去捕捉任何可能的異動。
「你說,我都記着。」
「打招呼就是,啾。警告,是咕咕。表達快樂,就啾三聲……」
江如練的語速越來越慢,明顯是在硬撐着。說到最後,只能勉強發出幾個音節。
「啾啾啾,啾。」
人類的聲帶模仿不出鳳凰那種婉轉清脆的啼鳴,江如練說起來更是吃力,聽起來有些好笑。
可卿淺聽得懂,江如練的意思是,她現在很開心。
甚至連尾音都是上揚的。
傻子才笑得出來,她也不怕有什麼後遺症,羽毛長不好,以後指不定禿一大片。
卿淺眼前逐漸模糊,只有不遠處的光源始終清晰。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踩進雪地里的。
漫天的雪和月光一道落下,卻沒有一粒沾濕她的衣裳。
她抬頭,看見了艷紅色、泛着微光的羽翼,還有上面觸目驚心的血。
「下雪了……」江如練這樣說。
她把翅膀往前攏了攏,一截斷骨突兀地從血肉中支棱出來。
「我給師姐遮遮。」
卿淺喉嚨發緊,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裏碎了,每一片都扎得她生疼。
疼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