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離析
臨近中午,鍾離睿原本正在北大營忙着練兵,季釗突然闖了進去,深深冬日,汗流浹背,他氣喘吁吁地說:「夫人不好了」。鍾離睿將軍務匆匆安排妥,騎上馬便往回奔。路上,季釗才在馬背上簡單敘述了事情經過,雖然細節不詳,但是昨日確實公主一直在府里找什麼東西,後來夫人去見了她,今日一早,公主便獨自進宮去了,還特別留了時雲陪夫人。
貞兒匆忙回府,一路上竟沒來由的心慌,她不停催促車夫將車駕快些,誰料,車行至一路口,竟險些撞上騎馬飛奔的鐘離睿,還好車夫反應極快,一把拉住了韁繩,貞兒還是從座位摔到了地上,她扒開車簾正要探頭去看怎麼回事,鍾離睿一個健步就跨上了馬車,將車夫換了下去,只見他拉起韁繩,駕起馬車便開始狂奔,車夫則騎上了他的馬,與季釗一起跟在後面跑,絲毫不管貞兒是不是坐定了。
「你怎麼回來了?」貞兒一邊勉強爬起身坐住一邊問。
豈料,鍾離睿的臉拉得老長,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很快,馬車就到了府門口,鍾離睿跳下馬車,徑直衝上了府門台階,此時,紅燭呂衛等一干人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季釗把韁繩遞到車夫手中,也快速追隨小侯爺沖了過去。貞兒自己跳下馬車,瞧着眼前的陣仗,心中越發不安:「府里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紅燭沖了過來,雙眼通紅,她扶着貞兒的手臂,說:「公主,夫人她……她……」紅燭哽咽起來,話已是說不清楚。
貞兒立刻往府里跑,待她跑到白薇房間門口時,只見鍾離睿已經在床前跪着了,頭埋得很低很低,低到從背後都看不到,肩背因哭泣而不停起伏,雖然隱忍到幾乎沒有聲音,那巨大的悲傷卻振聾發聵。貞兒一瞬間感覺天旋地轉,扶着門框癱軟在地,她不敢相信,夫人明明早上還好好的。
跪在鍾離睿身後的時雲見貞兒跌坐在門口,連跪帶爬到門口去扶,卻是怎麼也扶不起,此時,鍾離睿緩緩回過了頭,雙眼血紅。那一刻,二人之間只是隔着半個房間的距離,貞兒卻感覺彷彿隔着千山萬水。
下午白夫人入殮后,趁着府里佈置靈堂期間,鍾離睿單獨叫了時雲到母親房裏問話。
一開始問什麼,時雲皆是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鍾離睿也不逼問,只說:「今日是你單獨陪着夫人,夫人出了事,你自是脫不了干係,你不肯說,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既然你是從德妃娘娘那兒出來的人,我便將你送回到德妃娘娘處,讓娘娘去查,按宮規處置。」
時雲害怕被送回宮中,這才跪在地上哭着說:「事情是這樣的,昨日不知怎麼,公主與夫人起了衝突。今日一早,公主說要進宮去找德妃娘娘,讓我陪着夫人,誰知,誰知,夫人就,就……」
「夫人和公主起了衝突!?」鍾離睿有些懵,她倆一向和睦,不至於起個衝突能把母親氣到如此吧?還是母親發現了什麼?
「嗯。」時雲回答。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進宮的時候夫人還好好的?」鍾離睿問。
「是。」
「那你何時發現夫人不好的?」
「我擔心夫人餓,就去廚房取吃的,回來就見夫人躺在床上,沒……沒了生氣……」說著,時雲又哭起來,「我也沒想到,夫人會……會……,早知道我就不去廚房了。」
鍾離睿瞅了瞅桌上的吃食,又看了看床榻邊小几上的點心,是貞兒常給鍾離睿買的那種。「這點心?」
「哦,這點心是昨晚公主讓送來的,還有一包安神散,公主怕夫人氣急失眠。」
「那安神散夫人服了?」鍾離睿問。
「我不知道。昨晚送來的時候都很晚了,夫人房裏也沒個伺候的人,我把葯碗放下就走了。」時雲回答。
鍾離睿突然特別後悔,母親回到永樂后,要求獨處,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些年府里的丫頭除了每日上門打掃之外,母親身邊一直沒有貼身侍婢,如今出了事,竟是連個知情的人都沒有。
時雲退下后,鍾離睿坐在母親床邊發獃,溫以仁輕輕走了進來,拍了拍他的肩,將白夫人昨夜與他的談話都說了,還將竹筒和他母親的認罪書一併遞給他,說:「這是你母親昨夜交給我的。」
鍾離睿展開母親的認罪書,上面寫到:「吾兒喪父悲痛,亦不鍾情六公主,然皇命不可違,悶悶不樂久矣,恰六公主另有所愛,罪婦逐瞞睿兒,以止息之葯助公主離宮。罪婦自幼少伴睿兒側,心有愧欠,唯願其能自覓良人,一世恩愛。望皇上體諒寡母愛子心切,求莫遷怒睿兒,罪婦願承擔一切罪責。罪婦白薇。」看字跡確實是母親的。他這才知道時雲口中母親與貞兒的「衝突」,原是父親遺筆與六公主之事。
「師父,都是我的錯,母親是因為我才……才自殺的。」鍾離睿有些哽咽。
「先別追究這是誰的錯,你不覺得此事蹊蹺?」
「師父何意?」
「你母親說她要進宮去面聖,並沒有表達要尋短的想法。」
「那這認罪書……」
「你母親擔心會有意外,寫一封認罪書留個憑證實屬正常,這字裏行間,也沒有透漏半點兒「畏罪自殺」的意思。」
「那,師父的意思是……母親是被人所害?」
溫以仁沒有回答。而是環顧了整個房間,說:「今日房間裏的東西可有動過?」
「季釗說時雲在房間大喊救命的時候,他是第一個衝進來的,房間裏的一切他有囑咐不許動。」
鍾離睿這才反應過來,房間裏沒有時雲所說的葯碗。他趕緊叫了每日洒掃母親房間的婢女來,婢女卻說今日一早來,她見時雲在,就沒有進屋。所以,在這個房間裏,有機會收拾這個葯碗的,只有母親、時雲和貞兒。
一時間,葯碗去向成謎,鍾離睿的心緒亂作一團。
他一刻也坐不住,徑直衝了出去,在茶房仔細檢查了一番,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他又匆匆跑回了卧房。貞兒此刻正忙着安排夫人後事,並不在房內。鍾離睿打開了貞兒的柜子,在藥箱裏找到了其餘的安神散,他拿起一包拆開看了看,倒是沒什麼問題,就在他準備放回去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藥箱的角落處有細微的白色粉末散落,他勉強捏起來在手指上碾了碾,有淡淡的香氣,但他並不識得。
鍾離睿小心翼翼地捏着手指回到母親的房間,溫以仁低頭聞了聞,又仔細檢查了一番,肯定地說:「這是月紫藤花粉,我在西境見過一次。產自東海外邦,十分罕見,所以非常貴。服用后先是全身睏倦癱軟,而後呼吸逐漸停滯,但人並不會很痛苦,甚至還會面色紅潤,略帶微笑,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
鍾離睿聽着,只感天旋地轉起來,這癥狀不正是母親去世的樣子?只一瞬,鍾離睿趕緊收回了思緒,他不敢也不願往下想。
溫以仁看出了鍾離睿的異樣,安慰說:「你先別著急下定論。」
鍾離睿頓了頓,強忍着自己的不安,說:「沒有。」
「你不覺得這件事指向性有些太明顯了嗎?」溫以仁問到,「公主會把事情做到如此漏洞百出?」
「可是師父,這毒藥如此稀有又名貴,一般人何來?是皇后給的就說得通了。」
「皇后只是以六公主之事脅迫公主偷拿老侯爺的遺筆,不至於料得到會被夫人發現。」
「師父,其實貞兒與皇后之間,並非只有六公主一事。」到了這個時候,鍾離睿不得不將自己所知的貞兒與皇后之間的事,從頭至尾詳細說與了師父。
中元節后貞兒進宮探母回來,常常心不在焉,鍾離睿都看在眼裏,尤其回來當天貞兒的樣子以及後來房間裏燒紙的味道,鍾離睿確定貞兒有事,於是他偷偷去過一趟永王府,但李淑晚說她那日一直在謹蘭宮待着,並不知貞兒發生了什麼。這時,奶娘領着小世子進屋找娘親,提醒了鍾離睿,那日進宮去的還有小世子的奶娘。於是他將奶娘叫到一邊詢問情況,奶娘眼神開始有些閃爍,然後又露出了些許遲疑,在鍾離睿的追問下,奶娘才將那日自己的所見所聞細細講了。
原來那日,皇后叫來貞兒后,就讓她帶着小世子去一旁玩耍,玩了一會兒,小世子隨身帶着的小香袋不見了,那個小香袋還是柳煙生前送給慎兒的,裏面有她從慈雲寺求的護身符,奶娘便囑咐宮女帶着小世子先回去,自己折回去尋,無意間尋到了亭子后的樹叢里,皇后與貞兒的對話,她全都聽了去。
自那天後,鍾離睿雖然裝作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但他的行蹤,他總是找着機會就都透漏給貞兒聽,至於獵場受傷、泄露黔州案、袁府解圍、與朝中要員減少往來,都是為了配合貞兒,他要讓貞兒做好這個「細作」,換取尹昭儀的平安。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迫不得已,理解她的處境艱難,卻沒料到,事情還是發展到了如此地步。」鍾離睿痛心疾首。
「睿兒,你當真認定是公主所為?」
「我……我不知道。」鍾離睿從來沒有這樣無措過。
「公主在被皇后威逼之時都不忘要皇后不傷害你和尹昭儀,那即便皇后後來說話不作數,公主都不至於下此毒手。最主要的是,夫人連飯都不願意吃,會喝那碗安神散?而且月紫藤花粉毒發時間不會那麼久。」
鍾離睿不說話,表情凝重。
溫以仁見他聽得進去,接著說:「如今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公主,反而更讓人懷疑。」
「師父的意思是……」
「嗯,所以先不要打草驚蛇,當務之急是從這兒為突破口,把事情挖清楚,比如,尹昭儀做了什麼會成為皇后拿捏公主的籌碼?皇後為何突然得知老侯爺遺筆一事?又是如何得知六公主一事?」溫以仁抬眼瞧瞧鍾離睿,見他若有所思,繼續說:「你如今在前朝要萬分小心才是,皇后的所為,當能瞧得出皇上的意思。」
師徒二人一直在房間裏聊到季釗來報靈堂已佈置妥當才散。
一直到了深夜,鍾離睿才回到卧房。身為公主,原是不必為婆母披麻戴孝的,但貞兒還是穿了一身孝服。她獃獃地坐在床邊,直到鍾離睿走近才反應過來。
「你早上去哪兒了?」
「我進宮去了。」
「進宮去見皇后嗎?」
貞兒十分詫異,沒有回答。
「我讓季釗和呂衛都留在府里護着你,你進宮竟然都要支開他們,甚至連時雲紅燭都不帶,你究竟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我?」鍾離睿此刻臉上的表情,除了悲傷,還有巨大的痛心。
「我……」貞兒無言以對。
鍾離睿「啪」往床上丟了個東西,說:「你也在找這個?」那個「也」字說的分外響亮。
貞兒一看,是裝着老侯爺遺筆的那枚竹筒,腦子瞬間「嗡」的一聲,「阿睿,你聽我解釋。」
「你想要這個東西,儘管開口,我定然會給你,何需用偷!?」鍾離睿的表情逐漸由痛心變成了失望。
「是皇後娘娘讓我……」貞兒有些着急。
「皇后?!呵呵,你承認了?」鍾離睿露出一絲冷笑,「所以你進宮就是去見皇后,之前也是,對嗎?你是在替皇后監視我,還是在替你父皇監視我?」
「阿睿,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貞兒起身去拉鍾離睿的衣袖,想要解釋。
鍾離睿一把甩開了,甚至直接轉過了身,給了貞兒一個陰冷的後背,他害怕看到貞兒哭泣的臉,更怕聽到貞兒肯定的回答,他狠狠地說到:「是你害死了我母親。」
貞兒聽到鍾離睿的話,心墜了下去,母親不是自殺嗎?為何他會責怪自己呀?她帶着哭腔說:「你說什麼?阿睿,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去害母親?她也是我的母親呀,阿睿。」
鍾離睿卻還是不理她。
貞兒絕望了:「也對,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她才會這麼做。對不起,阿睿。」
「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母親,你會這樣對待尹昭儀嗎?你為了你的母親可以傷害我的母親,還說什麼當她是自己的母親?」鍾離睿有些激動,然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說到底,你還是你父皇的女兒,是我鍾離睿看錯了你!」
鍾離睿沒有再說話,直接走出了房門,留貞兒一個人在原地失聲哭泣。
不多時,接到白夫人病逝消息的沈昱夫婦匆忙趕了過來,正好在卧房門口與鍾離睿撞了個正着。沈昱見他精神恍惚,趕緊拉住了李淑晚,生怕她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然後輕聲說了句:「節哀!」
鍾離睿瞅了他一眼,回了一句「嗯」,沒有再多說話。
李淑晚看了看鐘離睿,繞過他,向卧房走去。她要去瞧瞧貞兒。然而,貞兒的狀態比鍾離睿還要差。李淑晚卻沒有多想,只當是她與白夫人關係要好,夫人走的突然,她傷心欲絕罷了。
夜裏,鍾離睿為母親守靈,貞兒輕輕走到靈堂門口,望著鐘離睿的背影出神。
待到夫人下葬,鍾離睿都沒有與貞兒再說過一句話。從墓園回到家,貞兒仍在期待鍾離睿能與自己說句話,可是沒有,一直到晚上就寢時間,這麼多日一直守靈的鐘離睿第一次回到了卧房,貞兒很是驚喜,她走到鍾離睿面前,攤開手心,是那日鍾離睿丟給他的小竹筒,輕聲說:「阿睿,這個還你。」
「你居然沒拿去給皇后交差呀。」鍾離睿冷冷地說。
「我……」貞兒已經不想再解釋了,與母親以「畏罪自殺」的方式去保護鍾離睿相比,她所受到的脅迫也好、委屈也罷,都不值一提。
「既然你沒什麼好說的,我也就不廢話了,這是和離書,」鍾離睿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順着桌面,推到了貞兒面前,「我原是要寫休書的,但我不像你,還顧念着你我之間的情分。你貴為公主,我也給你留些體面。」鍾離睿的語氣平淡地如同在與一個陌生人說話,聽不出一點兒悲憤也聽不出一絲不舍。
貞兒聽着鍾離睿的話,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奪眶而出,順着面頰滴到心口,如同針一樣,扎進她的心裏。
鍾離睿說完,起身走出了卧房。貞兒看着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卻不知,此時的鐘離睿,也早已淚流滿面。
書房裏的鐘離睿哪裏安睡得下,他心如刀絞,一如失去父親母親時的疼痛。此時溫以仁輕聲走了進來,安撫地拍了拍鍾離睿的肩膀。
「睿兒,你當真狠得下心?」溫以仁問。
鍾離睿再不似往日那般隱忍,竟是埋着頭哭出了聲音:「我不趕她走,她就要被牽連其中了。」
「可她已經牽連其中了呀!」
「只要能讓她脫身便好。」鍾離睿抬起頭,堅定地說:「六公主一事,皇上如果怪罪下來,是要誅九族的,我不能讓她跟着我,更何況還有尹昭儀,只有她不在我身邊,沒有了利用價值,皇后才不會為難尹昭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