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越攻會稽,柳浦遇故人
鍾錄事府邸,鍾起邀三人來到宴會廳,掌間輕拍兩下,只見仕女圖屏風後轉出四名手持不同樂器,身着大袖衫訶子裙,胸前籠透明輕紗的歌伎來。
這四名歌伎妝容各異頗為大膽,額前花鈿如魚鱗,如桃花不一而足,髮髻樣式也十分新奇,有開天年間頗盛行的雙鬟望仙髻,也有仿照宮廷貴女梳高峨髻配花冠的,四女皆懷抱各式樂器,向賓主行萬福禮后便侍立於屏風兩側,低眉順眼,只等主家言語號令。
直看的楊箕直瞪大了雙眼,喉頭滾動鼻息粗重一副急色模樣,他長這麼大從未見過如此美艷精緻的女子,卻被錢鏐一把子拎過,細細告誡道鍾錄事府上非是市井惡少年放肆調笑之地,此時他二人便是顧郎君隨從,切不可逾越,給郎君惹出禍事。
看來錢塘富庶果非虛言,杭州錄事參軍便有三進豪宅作為別業家宅,其中隨時有四名美艷家伎陪侍,當真是享盡榮華,一副名士風流氣派,其家宴也是按時下方興未艾的合食制置辦,使用椅子而非床榻為坐具。
鍾起引顧柯坐賓客首座,由其長子鍾馥陪侍,卻使錢鏐,楊箕與鍾家僕役同坐於廳外。略略問過顧柯家中行狀及輩分后,便笑着作揖恭喜道:
“早聽聞禹巡賢侄年方十五便自會稽送解,而今弱冠便得檢校蘇州華亭縣丞,又有司徒曹公賞識,堪稱三吳士子魁首,不令顧逋翁公,元微之公專美於前,當真英雄少年!遠勝老朽膝下劣子頗多。
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今日家宴疏漏頗多,還望賢侄切勿怪罪,待過些時日,本官便邀及錢塘士子,西湖蘇小與賢侄相見,以彌補此次缺憾。”
顧柯連忙起身避開示意自己不敢受此大禮,也低頭拱手作揖道:
“下官初臨貴地,只覺錢塘風物竟不輸長安,民生安樂。可見鍾公治理有方,小侄頗有效法之心,還望鍾公不吝賜教,小侄魯鈍,從未曾主政一方,此番若能使華亭百姓得享鍾公治道一二,便覺無愧於心。”
鍾起聞言大笑,略微指點過後便說賢侄且留待錢塘小住幾日,本官必傾囊相授,不必急於一時,隨即命僕役將灶上熱着的點心菜式一一傳上,佈置於二人所坐小方桌上,又取來一盅溫好的黃酒親自給顧柯斟上一杯,讓顧柯大感受寵若驚,心想這鐘起還當真迷信相士,他自問若光是為了示好提攜同鄉後進,做到如此恐怕有些過分了。
待飲過一巡后,鍾起才鄭重其事地說起:“若賢侄近日想返鄉探親的話,恐怕難以成行。”
“還請鍾公明示。”顧柯連忙問道。
鍾起捋着鬚髮,不緊不慢地說:
“越州山民受龐勛餘黨蠱惑,會稽山中頗有山越騷動的傳聞,浙西觀察使,御史大夫王大年王公正招募鄉勇團練,還從潤州曹公處借兵數百,準備進剿山越,如若此時前往會稽,恐有不測,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望賢侄三思後行。”
這龐勛便是咸通年間天下最大的反賊,原是征南詔的徐州兵押糧官,因時任徐泗觀察使崔彥曾多次食言,拒絕將原定戍守桂林三年實則戍邊整整六年且被積欠錢糧頗多的八百名徐州兵調回原籍,士兵多次抗議請求無果后推舉龐勛為首發起兵變,隨後沿湘江北上,借南方漕運水網一路直奔徐州而去。
沿途南方各道早已被唐庭苛捐雜稅逼迫得忍無可忍的農民紛紛響應,使得龐勛一行由兵變轉為農民起義,最終席捲淮泗廣大地區,各地私鹽販子盜匪之流隨之群聚作亂,龐勛最盛時擁兵超過十萬,唐庭調集河東河朔兩浙中原等各路軍鎮兵馬耗時一年三月方才平定,還有大量龐勛餘黨流竄至各道。
而那山越自先秦時便屢屢進攻三吳,東吳,東晉,南朝乃至本朝都從未消停,雖規模早已不如當年,但於丘陵間聚寨而居,威脅仍舊不小,若與龐勛餘孽合流,怕是會掀起不小的動亂。
顧柯聽聞此事不由得有些愕然,龐勛之亂方平,不想浙東就又有禍起,看來腦中“天魔”所言非虛,天下將亂了,思及此處,顧柯眉頭緊皺,躊躇不定了好一會兒後方才抬頭說:
“鍾公好意,下官心領了,然孝悌之義安敢權衡,且待下官修書往家中及曹公節度衙門處分別說明情狀后,再談其他。”
鍾起聞言更為欣賞起顧柯來,暗自思忖起錢塘未許婚嫁的及笄仕女,已有了說媒的心思,但表面上則不動聲色地過問起他是否有婚配?
顧柯聽出鍾錄事言下之意,但一想到“婚娶”之事心口卻猛然一痛,他心驚之下強忍住劇痛,拱手告罪道:
“多謝鍾公照拂,下官早已心有所屬,卻是不便再提嫁娶之事。”
鍾起見他一副“為情所困”的模樣,心裏也不由得一嘆,想必是以為顧柯是因與長安高門仕女有了私情,然則困於門第,官位難以稱心無法娶得心上人,故而有此行狀,短短一剎那,頗喜傳奇志怪之說的鐘錄事就腦補出了各式寒門士子求娶五姓女而不得,暗自神傷的故事。
又想到半年前上元日浙東觀察使王龜於會稽宴請治下各州刺史及屬吏時酒後所說長安士子軼事,其中便有關這顧郎君的傳說,當即便有了計較。
“賢侄何必煩惱!那五姓七望雖是北地名門,然我三吳亦有顧陸楊朱四姓,賢侄既為顧逋翁公苗裔,待為官一任後於曹公節度衙門中升轉,想來不消兩年,便可得償所願,娶得那五姓女!如若那女子對賢侄並非真情早早嫁人,賢侄更勿須為此神傷,大丈夫何患無妻?”
鍾起想到王龜席間曾說過的諫議大夫盧子升之事,據說其人登科時“姿陋而語不正”,以致其雖出身范陽盧氏,長安高門多年來卻鮮有人願與之結親,京兆子弟深恐其女貌若無鹽,大都懇求家中長輩另尋他家。
而那盧氏女據傳也頗為高傲,曾放言長安子弟皆無甚可觀之處,脾氣古怪一向與他人不睦的盧攜也任其自選夫婿,故而若此女對顧柯真有情意,當不至於等不及兩年便草草嫁人。
更兼這位顧郎君曾祖顧況在兩京遊學時留下的“紅葉傳情”之事,於是鍾起的腦洞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幾乎要腦補出一部苦情傳奇長編,這下他看待顧郎君的眼神甚至帶有某種憐憫來,似乎比顧柯還要為他的情傷感到惋惜。
這讓飽受心痛折磨的顧柯一時間是哭笑不得,只能一言不發,拱手告退,鍾起一副“我完全明白了”的表情,頻頻點頭以示安慰,並安排家伎扶顧柯去西廂房歇息,然而他卻沒有注意到在一旁侍立了許久的兒子鍾馥對顧柯與五姓女的“苦情傳奇”一臉不屑,悄然與他安排的家伎擠眉弄眼了好一會兒后,擺出一副看好戲表情來。
......
楊箕時刻注意着堂內的動靜,只見顧柯一臉痛苦地由家伎扶着走出后,頓覺天崩地裂,惡少年的渾氣沖腦,臉色漲紅,與黝黑的麵皮相配竟顯出些紫色來,顯然是怒髮衝冠,將要發作了。
幸好錢鏐觀察仔細,顧柯雖面有不豫,但眼神清明,似乎並無大礙,於是便拉住了正準備走上前去奪過顧柯的楊三郎,罵了他兩句后帶着他一齊入了鍾府西廂房中。
只見那家伎身材高挑約五尺五寸有餘,面如鵝卵,眉似雙蛾,一對丹鳳眼目含秋水,額貼桃花鈿,發梳飛仙髻,顧柯坐在榻上,聽其口中吳儂軟語,紅酥小手撫慰之下漸漸舒展開眉頭,不再一臉苦色,謝過家伎后便問其名,只聽其捂嘴笑道:
“郎君倒也曉得錢塘不止有蘇小一名女子堪稱佳人?”
隨即便作了個萬福,依舊用她那軟糯的吳地口音答道:
“奴本臨安沈姓人氏,只因家貧,未曾及笄便遭生身父母賣與他人為奴,幸得鍾錄事垂憐,奴得以在鍾府覓得一席之地,鍾錄事還時常教習奴等可憐女子音律詩文,平日裏皆以禮相待,如同義女,門風甚嚴,更是不準鍾家郎君與奴等嬉戲。今日一見郎君風姿,便心生欽慕,卻深恐郎君目奴為南子文姜一類女子,不敢親近奴呢。”
顧柯聽得此語只暗自發笑,先前席間他便發覺此女與鍾起之子鍾馥眉來眼去,趁鍾起不注意時更是十指相扣,面飛桃霞,我唐官宦家伎豈有清白之身?而此女賣弄風情嫻熟不下平康坊歌伎,更難稱得上是潔身自好。
此女如此言語,簡直是將自己當成了什麼不識人慾沒見過豪門排場只知苦讀的腐儒來看待,想來是恃寵而驕。
怕是那鍾氏子對自己的寒門出身和明經及第頗為不屑,以為自己並無文才實幹,卻不得不遵從父命陪侍左右,怕是只欲見某在此女面前急色出醜,好以此在其父面前落某的面子,此女才敢有此行狀。
而先前於錢塘縣城所遇鍾氏子弟中也未見其人蹤影,恐怕他對錢鏐一個外姓遊俠兒比他更能討家中子弟歡心也頗有不滿之處,直想在顧柯身上找回場子。
想通此中關竅后,顧柯猛地伸出右手捏住了此女頗有些修長纖細的手腕,用因長期習練弓箭射術而長滿老繭的食指中指像摩挲箭桿般摩挲着她的指掌,戲謔道:
“沈姑娘有所不知,某在長安平康坊遊俠之時,人皆喚作神射郎君,使得一手連珠神射,平康坊北里女子大多領教過的,與棚友倒也一同出入過京兆豪門,卻是未曾聽聞積年家伎有清白之說,不想鍾公修習道術后家風如此嚴整,已然勝過長安大半官宦人家!既有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某必當稟明鍾公,令其割愛,贈與某之義弟楊三郎為妻妾,料想姑娘應是不會推辭?”
此時楊箕正急切地走入廂房要看看顧柯的情況,那沈姓家伎見了他那黝黑粗糙的臉色后頓時煞白,而待丑漢錢鏐走進來時更是嚇得幾乎落淚,心裏已然悔恨莫及,不該被那鍾馥的話迷了心竅對這寒門郎君心生輕視,倘若真被嫁與這丑漢惡少年般的人物,怕是早早便要年老色衰,最終淪為棄婦,只有投江而死。
這時顧柯才放過她,整了整衣冠后說:“多謝姑娘看顧,本官好受許多,還請姑娘替本官向鍾公告罪,便說某剛接到家書,父兄命我速回會稽搬遷家廟并行冠禮,父兄之命難違,故未能親自與鍾公辭行,待此間事了某再親自登門賠禮!”
顧柯便示意錢楊二人隨他一同離去,只留下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的沈姓家伎在廂房裏,好一會兒才長出了一口氣,幾乎癱倒在地,隨即立刻起身向鍾起稟告此事,不敢有半分拖延或隱瞞,萬一顧柯再次登門時兩相對質之下有所差錯,她的命運絕不會比被嫁與那丑漢要好過半分。
不料鍾起聽聞此事後竟未惱怒,反而嘆息一聲,搖搖頭說:“此子用情之深,頗類其祖顧逋翁公,察覺本官欲為其說媒竟落荒而逃,不給本官半分開口機會,當真是情根深種。”說罷甚至有些垂淚,只看得一旁的沈姓家伎暗地裏直翻白眼,腹謗不已。
......
三人騎馬來到錢塘縣城外錢塘江柳浦渡口邊,只見一烏篷船正搖櫓靠到岸邊,顧柯看清船頭戴着斗笠之人樣貌時不由驚呼出聲:
“徐七哥!怎的竟在此處?”
船頭那人卻爽朗一笑,摘下斗笠夾在腋下,待船近岸后猛一發力竟一躍跳上三尺高的碼頭來,雙足卻絲毫未有顫抖,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掌拍了拍顧柯寬厚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右手食指,左手手掌關節處,摸到老繭的厚度后滿意地點頭,說道:
“看來是未曾荒廢了射藝!某之射術,小郎君離家時便已習得七七八八了,剩下不過是水磨工夫,想必如今郎君之射術已不輸老夫當年!”
說罷,身高六尺五寸的他橫過一雙虎目,盯住錢鏐楊箕二人,似乎是想詢問二人身份。
顧柯連忙為徐七哥引薦道:
“這位乃是楊三郎,某在鹽官縣觀潮時曾失足落水,虧得三郎捨命相救,今已聘為屬吏,只待歸家后與某一同上任。
這位乃是錢大,小字婆留,臨安人氏,與楊三郎是通家之好,也與某一見如故,頗為投緣,某欲與楊三郎與錢大郎結拜為義兄弟,正準備修書至家中,不想徐七哥已然等在此處了。”
隨後又轉向錢楊二人介紹說:“徐七哥乃某大人之義兄彼此有生死之誼,既是某之從父也是某之母舅,從小便教授某射術,彼此親近與某耶耶一般無二,某往日裏也事之如父。”
這下錢楊二人也執晚輩禮見過徐七哥,徐七哥坦然受過後指着錢婆留笑道:“某本名徐逸,小字半江。某於泰州時聽聞臨安錢婆留之名,久聞其人有古豪俠之風,曾於如皋架橋使鹽河兩岸得以交通,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你二人可如顧郎君一般喚某為徐七哥。”
然後徐七哥一臉嚴肅地對着顧柯說:“會稽山新近有龐賊餘孽盤踞,五兄放心不下,特命某前來接應郎君歸家,二郎君已在蕭山備好車馬等候。”
錢大便在此與三人別過,離開前猶自提醒顧柯別忘了十一月中旬結義之事,隨後便打馬一溜煙地走了。
而顧柯則帶着楊箕如釋重負地坐進了烏篷船中,艙內早已坐了三名勁裝漢子,目露精光,腰間用皂巾繫着一柄二尺半長棍狀的物什,頗類橫刀形制,顯然是長年與顧家一同行走江湖間販運私鹽的好漢,一見顧柯便恭敬拱手行禮。
這下楊箕反倒有些不安起來,雖說他在鹽官縣是有名的惡少年,也略知錢大販私鹽的事,但實則未曾見識過真的亡命徒,此時被這幫正牌私鹽販子包圍住,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只好選了個角落將背囊卸下環抱在胸前,下意識做出一副防禦的樣子。
那幾個漢子見狀也不取笑,只閉目養神起來,船內很快便陷入了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