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蕭山遇二兄,牙兵謀作亂
渡過錢塘江后,一行人換乘車馬朝蕭山縣城行去,待得望見城牆時卻轉了個方向沒有進城,往東南面的小山中去了。
入山後,顧柯棄車騎騾,只見竹林密佈,隱約飄來幾縷炊煙,便是顧家於此處新修別業所在,但顧柯頓覺有股魚腥味兒,幸好此處山風呼嘯,又植有菊花,兩相中和之下,不至難以忍受。
這別業牆高一丈余,厚過兩尺,佔地約兩畝,雖名為別業,實則如同塢堡土樓,會稽山深處山越寮寨不在少數,故而山脈周邊所修建築大多為防賊而增大外牆規模並以磚石加固,而對於顧家來說,此別業的功能除了供子弟往來居住外還兼有藏匿私鹽的功用。
顧家尋機將此處私鹽發往山越寮寨中換取物產如茶葉,毛皮,金銀等貨物,再轉手沿江南河或出海至泉州,廣州等地換取胡椒等南洋物產。顧家商行之興起,皆因這條隱秘商道上流轉的各類物產,故而這座別業對於顧家來說相當重要,乃是連結山海通衢的橋頭堡。
而顧氏能在販私鹽這行能脫穎而出,躍居越州有數的大商賈,還能供子弟遠行長安求取功名的秘密最初便在這“藏匿私鹽”之法上。
顧氏家主顧珏與淮南積年老販徐逸相識后痛感人手不足且鹽難以安全運送,便利用販鹹魚掩人耳目,以制販鹹魚為名自沿海鹽場分散收購私鹽,將少量鹹魚置於船艙上,鹽袋則置於夾層中。當時正值裘甫之亂新平,兩浙各地鹽監管理鬆懈,如此方才驚險過關。
隨後將會稽山中難得一見的鹹魚當做打開寮寨貿易路線的敲門磚,作為贈予僚人山越首領的貴重禮物,如此開闢茶鹽走私商路便無往而不利。
當然更多則是因為兩浙兵額多次遭到裁撤,巡鹽監院更是兵少器缺,地方根本無力管束私鹽流通,只要每年收購官鹽數量沒有明顯下跌便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顧氏作為會稽大族願意遮掩一二打點上下,當然更能得官府包庇。
顧柯等人在門前將騾馬交予此處駐守的僕役餵養看顧,讓僕役為楊箕安排一間廂房休息后便走入其中,只見樓內走出一長相與顧柯有七分相似,但年齡略大之人,身穿皂色對襟短打,顯得幹練非凡。
這便是顧柯唯一活到成年的兄長顧博,已然三十有二,正好大過顧柯一輪,一直以來都是會稽顧氏家主顧珏處置家中各種事務的好幫手,現在由他負責出海行商,徐逸負責往會稽以南的丘陵地帶販鹽換取山貨。
他們兄弟四人皆是一母所生,即顧珏髮妻顧徐氏,在顧柯十歲時病故,此外家中還有其父顧珏的庶妻李氏所生的一對兒女,年方總角,養在會稽老家此次未曾前來。
顧博蓄了兩寸短須,仔細修剪得很整齊,襯出他稜角分明的方臉來,抬眼望見顧柯便笑着招手,用渾厚帶着點沙啞的吳地口音說:
“狐狸兒離家經年,不想已然長大成人,一路返鄉可有看上三吳各郡誰家小娘子?二兄替你去提親!”
許久沒有聽過家人喚他小名的顧柯聽了一時間竟忍不住垂淚,他連忙低下頭來抬手用袖子盡量遮住眼睛回答,聲音已然有些更咽:
“正是顧四,幸不辱命,離鄉五載,終得功名而還。如今回想起少年時多有頑劣不肖之處,幸得二兄與耶娘縱容,後來思之頗感惶恐,還請二兄責罰一二!”
那大漢果真走上前來拍了拍顧柯的黑襆頭,再握拳用了三成力砸了砸顧柯的胸口,見顧柯竟站得穩穩噹噹絲毫不動,不由驚喜地說:
“好小子,你倒是從沒荒廢了功夫!待用過飯後,到後院,讓某與徐七哥來考教你的射藝如何。”
安頓好騾馬的徐逸這時也走進院裏,聽得這話也哈哈大笑着說要得,再不練箭手要生疏了。
顧柯笑笑,隨即正色問道:
“某在錢塘時,州錄事參軍鍾公曾言會稽將亂,讓某在錢塘稍作停留觀望一二再走,敢問二兄確有其事?”
顧博點點頭,說:
“自新任浙東觀察使,(御史)大夫王公到任以來,浙東牙兵便多有騷動,只因他甫一到任便因故發難,殺牙門將白約,又廣招各州鄉勇為團結兵以分越州牙兵之勢,近來又風傳其要削減牙兵兵額和薪錢。
然而白約之弟與假子三人均未能捕殺,一同率十數人搶奪馬甲兵器逃入會稽山中去了。
更兼前些年淮泗大亂,龐勛餘黨多有竄入江南各道山林隱匿的。今年朝廷對越州,台州,明州夏糧徵收又加額頗多,農戶,亭戶紛紛棄地逃入山間寮寨投賊,今夏以來,山賊多次攻打浙東各縣城池,雖未攻克,但裹挾民眾甚多聲勢越發浩大,因此你舅父今次便未曾深入浙南販鹽,這才有閑心去錢塘接應你。”
顧柯聽完不由得眉頭緊皺,暗自思忖道朝廷屢屢加征,東南各州郡早已不堪重負,大中末年裘甫叛亂席捲兩浙不過十餘年光景,他還記得兒時被母親和二兄拉着逃入越州時的驚慌失措,龐勛之亂席捲徐泗也才剛過去三年而已,今日又要因加征而掀起民亂了,如此不恤民力,壓榨財稅豈非竭澤而漁?
看來自己必須早日赴任儘快試行新鹽法,以求開源增加鹽稅產出,希望能使朝廷稍稍減輕兩稅戶的負擔,更何況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全繫於在這鹽法成敗之上。
心中有所定計后,顧柯對顧博和徐逸講了自己的想法:
“某自長安出發以來從洛陽乘船沿汴河至潤州,沿途所見中原腹地群盜蜂起民亂沸騰,又聽聞南詔入寇,進逼成都,頓覺天下將亂,家中還需早做準備。
某此次歸家便是與父兄長輩商議此事,既然舅父無法深入會稽販鹽,不如隨某一同往華亭赴任,某正欲革新鹽政為進身之階,此事頗缺人手協助。此外,某也欲於華亭招募團結兵,萬一王龜進剿山越亂黨不利,浙西曹公調兵救援時也便於及時救援鄉里。”
顧博仔細一想近日所見所聞,也一臉嚴肅地點頭,表示認可顧柯的計劃,但徐逸還是謹慎地詢問了顧柯的全盤打算,要求他列個條陳給自己做參考。
顧柯於是不厭其煩地跟舅父講解自己打算從何處着手開始改製鹽政,並詳細講解了自己在長安遊學期間研讀《元和郡縣圖志》與河東製鹽之法的成果。
在講解過程中,顧柯腦中“天魔”也不斷向他傳來一些模模糊糊的製鹽之法,但大多是聞所未聞,唯有所謂“土法精製”之說似乎可行,所需材料也可在江東尋到。
聽得顧柯胸有成竹地一一解答自己有所質疑之處,所言河東解池製鹽法與他在台州象山縣的鹽場所見之法有道理相通之處,徐逸這才放下心來,真正相信了顧柯是認真研究比較過江東普遍流行的煮鹽法與河東之曬鹽法后才起了改進的心思。
以他行走兩浙淮南之間多年的經驗來看,此法絕對可行,但江東風平浪靜少雨的時節只有陰曆九月至來年三月春末,如若要行此法,必須抓緊時間在九月下旬前到任並推行,否則今年便趕不上了。
想到此處,徐逸立刻拉住顧柯急切地說:
“此法可行,但需風平浪靜日照充足,今年適行曬法的時節除去伏夏便是重九后,如若禹巡想儘快見到新法成效,免不得要速速到任華亭,事不宜遲,明日某親自送你回會稽老家拜見你耶娘,然後隨你一同乘船北上赴任,為助新法順利推行,免不得要招募屬吏胥員,不如直接從顧氏鹽幫中選拔。”
顧柯點點頭認可徐逸的意見,隨即對顧博補充道:
“二兄可詢問鹽幫眾人,如不願隨某去華亭的,二兄可將之招入顧氏商行擔任護衛,切不可發放錢財將其遣散,若王公討賊不利,到時還需二兄衛護家人,帶着商行護衛助會稽守城,靜待弟與曹公攜兵來救。如若王公討平山越,也可重建鹽幫,以華亭鹽為根本,不必再跑遍兩浙搜鹽。”
“四弟已然有主政一方的氣魄,某總算可以放心了,且去華亭赴任,家中自有某與父親照拂,必不令四弟憂心,要振興家門,光宗耀祖,令曾祖之名不墮,還需四弟多多努力,某不如矣!”
顧博勉勵了顧柯番后,想到自己曾屢次參與鄉試,可惜文章詩賦經學均難打動本州司功參軍,不像這同母所生的幼弟,自小便是讀書種子,不由得又是一聲嘆息,隨後便一口答應下來。
三人議定大事後便將此處鹽幫眾人與楊箕喚進院內,向其宣佈了方才的決定,有約十七人願隨顧柯往華亭,其餘三十一人只願繼續追隨顧博行商走海。
顯然,顧氏鹽幫內對剛從長安歸來的四郎君尚有幾分懷疑態度,但顧柯相信在他鹽政改制功成后,他們會知道誰才是顧氏未來家主的。
楊箕此時黝黑的臉上滿是乖巧的神色,顯然平日裏好勇鬥狠的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顧家的這些好漢才是真正的亡命徒,與他這般市井兒可不是一樣貨色。
“三郎,你且去庫房領一副橫刀,弓箭防身,一身對襟短打換洗,某可指望着你為某傳號令呢,可不要落了某的面子。”見楊三郎有些低落躊躇不敢上前的樣子,顧柯故意激了激他。
這下楊箕可不服氣了,他黝黑的圓臉一下子漲紅了,口中不服輸道:“好教郎君曉得,某鹽官縣楊三也非是浪得虛名,必不會墮了郎君名聲!”
他“騰”地站起來,鼓足了勁兒氣勢洶洶地按着顧柯的指示轉進院裏取橫刀與衣服去了。
顧氏兄弟二人與徐逸見狀不由得哈哈大笑,徐逸見楊箕步伐穩健,筋骨結實活絡,頗有些練武的才能,便對顧柯說道:“將楊三郎交予某調教些時日,保管還郎君一個十人敵的牙門將種子!”
顧柯大喜,拱手謝道:“那某便替楊三郎先行謝過舅父了!”
徐逸擺擺手,示意不必在意此等小事,待楊箕取來橫刀弓箭后,便領着眾人前往後院射箭場處準備試試顧柯的射術是否有所精進。
......
山陰縣外茅山深處數十里,十數名身披鐵甲,手持長槊,骨朵,陌刀,弓箭的牙兵正下馬靠着大樹休息,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咕咕咕——”只聽得深林中傳出一陣呼哨,牙兵們猛然睜開眼,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捏緊了兵器,張開弓,臂甲下的肌肉緊繃著,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可是越州牙門將白約弟白澄?”
從林中走出一人,身高只五尺四寸,卻目露精光,手持包鐵藤牌,遮住大半身子問道
“正是某,龐勛從子竟膽小至此,不敢親自相見嗎?”那牙兵一眾中頭戴鳳翅盔的馬臉漢子撥開人牆,走上前來說道。
藤牌后的矮腳漢子“嘿”地一笑,卻不肯放下藤牌,說:“龐郎君可信不過爾等,誰人不知越州牙兵跋扈,浙西諸州第一,不然王觀察使何必到任數月便斬白約?”
那馬臉漢子冷笑一聲,也不發怒,說:“廢話休提,爾等是否要攻打越州?如若不是,某自領人找一山寨落草去也。”
“白郎君休急,且隨某來,只要你等真心反那長安聖人天子,反這天下狗官,某這身皮囊便是為郎君填了溝壑,又有何不可?”矮腳漢子粗魯地笑起來,言語間竟有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氣干雲之感。
那白姓小將也不回話,示意矮腳漢子帶路,隨即第一個往林中前進,牙兵們也並未收起兵器,一臉警惕地跟着鳳翅盔小將走入深林小道。
“郎君且於山中稍稍蟄伏,可待秋糧徵收完畢再作計較,那王龜老兒為向長安聖人天子獻媚必將大索諸州兩稅戶,到時便是你我用武之時!”
矮腳漢子一邊正色說,一邊恭敬地為白澄帶路
“但願如爾所料。”白澄只說了一句,便不再開口
一行人逐漸深入茅山,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會稽山中,各路反賊正暗中合流,靜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