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130
一期一振養了一棵秋海棠,火紅的一簇,配着綠葉與陶瓦的花盆,像是燃燒的火焰。他將之種在了天守閣的窗外,每當那個姑娘欣賞初晨的第一縷微光、便能看到那連成一片朝霞中的盛放。
而閣樓上那個總是掛着一副可憐表情的女人、也的確能看到這份心意。
三日月宗近散步時看見了燭台切光忠,太刀以他能切斷燭台的名號把花盆削掉了一半,泥土和根莖裸露在外,火紅色的花瓣映照着那雙猩紅的瞳,昭示着這把太刀並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正常可以溝通。
真可憐。
不管是這座本丸,還是自己。
三日月宗近是這個月月初被購買來的刀劍,他出自黑市地下流通市場,那些運氣較好又缺錢花的審神者總會把自己多餘的刀劍放在黑市寄賣,這裏的收購價格比官方的刀坊要高一半,與他同行的還有一把一期一振。
當然,現在他可憐的小夥伴也淪陷了。
畢竟嘛,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一個女人淚眼婆娑的握着你的手求救呢?
編號為1336的這個本丸大致有二十幾振刀劍,審神者是一個「柔弱而無助」的人類姑娘,靈力也並不是很強,購買兩振稀有刀的理由則是「希望被拯救」。
這是審神者私下裏和他們說的。
這個本丸不知從何時起,便因為審神者的魅力而陷入了奇怪的修羅場,受到這群失去理智的男人所賜,審神者不被允許鍛造新的刀劍,一群失了智一般的同僚為了每日的寢當番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簡直就像西方童話中描述的那種高塔公主一樣。
「……為什麼都到了現在這種程度了,主君還不關閉寢當番……」最美的太刀撿起那剩下的半棵、蔫趴趴的秋海棠,把它種在了屋外。
「這當然是因為姬君需要保護,」一期一振心疼的給藤四郎們上藥,自從這群成年體型的付喪神陷入了暗墮之中后、出陣的壓力就落在了短刀們身上,「她的靈力並不優秀,無法壓制住那些禽獸不如的傢伙的暗墮,但是,不開放寢當番,晚上就不會只有一把刀會……」
「你不會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吧?」三日月宗近覺得有些不妙:「你的眼睛開始變紅了。」
「……弟弟們都變成這樣了,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一期一振不去看那棵屋外的秋海棠,既然這一盆被砍掉了、那麼下一次就換成別的,他要讓姬君知道,有人一直在努力把她救出去。
「那就請求狐之助吧,讓時之政府派人來幫助姬君。」
「不行,」原本溫和的太刀神情陰沉下來,「他們不會讓狐之助有機會出去的,被發現反而會使姬君的日子過得更艱難。」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而且他不覺得能溜出去給自己買兩把稀有刀防身的女人沒機會給時政遞信。
三日月宗近面無表情,沒覺得審神者有多可憐,只覺得這本丸里茶味兒很重。
比茶茶的茶味兒還重。
他看了看一期一振那張在太刀里也以俊秀出名的臉,再想想「三日月宗近」一直以來在各大本丸受到禮遇的理由,莫名生出了一種對自己貞操的危機感。
接下來的日子他很少再去藤四郎家了,這位和他一起來到本丸的同僚被日益增傷的弟弟們摧殘的夠嗆,那個頂着他們主君名頭的女人被一群紅着眼的刀劍搶來搶去,起初只有一半因為修羅場而暗墮的刀劍、現在因為出陣安排被打亂、審神者靈力不足無法修復傷員而擴散到了整座本丸。
真是有夠亂套的。
這天三日月宗近剛出陣回來,審神者難得有空露個臉、慰問一下她辛辛苦苦維持本丸開支的打工仔們,然而太刀一想到那個女人帶着一身在妝粉掩蓋下的麝香味,看着他的臉有一瞬間迷亂的神情……
他壓了壓今劍的頭,趕緊把自己中傷的哥帶走了。
這幾天的近侍是壓切長谷部,能出陣的長刀們因為受傷需要「補魔」,搞得這傢伙每天都冷着個臉,看誰都跟看小偷一樣。三日月宗近看着因為代替弟弟們出陣而搞了一身傷的一期一振也爬上了審神者的床、眼睛紅的像兔子似的,只是慶幸三條家目前只有他和今劍,短期時間之內那個把自己一個星期都排滿的審神者還不至於有空為難他這個老爺爺。
作為豐臣秀吉與寧寧夫人的定情刀,見慣了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他可太明白綠茶白蓮花是種什麼樣的屬性了。
三日月慢悠悠的帶着今劍回到三條家的部屋,像是對這個搖搖欲墜的暗墮本丸視而不見,一切都歲月靜好、恍若晨曦透露的花枝,隔壁的鄰居也不是滿身骨刺令人避之不及的源氏重寶。
他今天給今劍換了藥膏,希望能緩解自己這位矮個子哥哥的疼痛,再多的也做不了了。
老爺爺實在不想在明知道那是個綠茶的情況下還去爬審神者的床。
當然,這種事情倒不是他會吃虧,畢竟他再怎麼樣還是個男刃,男人對自己床上到底是個貞潔烈女還是個□□的差異只在於他的性癖,三日月宗近只是覺得和一群失了智的男人搶一個女人這種行為看起來很傻,作為一把練度尚低的太刀,他很容易前腳從天守閣出來、後腳就被這群紅眼病拉去剁了。
他用自己作為寧寧夫人這位主母的刀、幾十年的後宮經驗來保證,本丸這位審神者絕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那種人。
審神者深諳欲拒還迎之道,便是散步時也總是用一種求救一般的眼神看着一些暗墮程度較輕的刀劍,彷彿身邊守着她的刀不是因為她的誘惑而墮入地獄,便是這麼做做樣子,晚上的天守閣便會傳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以及細如貓崽聲的求饒與抽泣。
搞得這座本丸越來越像一群畜生。
一期一振難以接受他「審神者樂在其中」的論調,他認為三日月宗近在搞受害者有罪論,並十分生氣的把刃打出門去,不願再與之往來。
清脆的鳥鳴聲伴隨着櫻花綻放的時節、彷彿是把世界分割成了兩個,一邊是平平安安毫無事端的假象,他依舊可以坐在廊下喝茶,可以無視同僚們猩紅的雙眼和骨刺,一邊是嘶吼着要將神明也拉入慾海的緣障女,她有着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溫柔順從,本丸里有多少真心喜歡她的尚不清楚,但能為了她打起來,可能也是忍受不了自己被戴綠帽這件事。
想當英雄救美的、自以為忠心護主的、幻想兩心相許的……被暗墮切斷了後路的付喪神,幻想着付出一切和主君一起下地獄,整座本丸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淺粉色的花瓣飄落下來,落在了衣襟上,紺藍色的太刀依舊在喝茶,即便身邊的茶友們已經化作了野獸互相爭搶餌食,隔壁那個尚且保存着最後一絲清明的膝丸怒斥他不為今劍着想,彷彿這樣就能掩蓋住他自己紅的滴血的雙瞳,為他的暗墮找到理由。
我們都會死的,着想不着想,差別也只是逝去的快慢而已。
他在與審神者的拉鋸中如常出陣,盡量保持自己不要受傷,實在不行就裝裝樣子溜達一圈,出陣失敗、那人也不會訓斥。直到這大半年過去、櫻花樹不再抽出新葉,整座本丸似乎只有這把執拗的太刀一身乾乾淨淨了。
當然,這也只是看上去而已,今劍在上個月自裁了,自然也不會有人再去注意這把三日月宗近的眼中是新月還是紅月。
——
這樣的生活也只是在數着日子過,三日月宗近從未打算摻和過那個修羅場,審神者玩厭了現下那幾把遺留下來的刀、或是暗墮到最嚴重程度的刀劍外形太過驚悚,她一副心痛欲碎的模樣暗示着裙下之臣們斬殺了變成怪物的同僚,刀劍們永遠都在這方寸本丸之間鬥爭,他們總在這柔聲細語之中把彼此劃分了陣營打的不可開交、讓那柔弱的審神者「一不小心」召喚出新的刀劍來拯救自己。
現在的三日月也是暗墮之刃了,新來的刀劍自然也不會自找沒趣接觸一把暗墮刀,他們重複着上一輪的戲碼,在女人裙底團團轉。
三日月宗近喜歡喝茶,但是不喜歡喝綠茶。
本丸變得破敗了許多,但依靠着往裏填短刀還能勉強運作下去,一期一振被關起來了,作為短刀大戶的栗田口家傷亡慘重,過於溫柔含蓄的太刀只是這位重欲重色的審神者眼中的一道清粥小菜,如果能夠維持住這樣的生活,她不介意犧牲掉這可有可無的美色。
暗墮是暗墮,但既不用工作又不用幹活,每天醒來還有美麗容顏伺候着的生活誰不,昨天我們店裏可是收到了一振不得了的稀有刀啊!土御門家,土御門家您知道吧,他們家那把祖傳靈刀的分靈……那可真是絕色。」
入手的冰涼刀鞘是銀白的、與纏着綠色繩結的刀柄相得益彰,配着點金纏枝的桔梗紋、有種簡約而高雅的美麗,三日月宗近自然聽說過自己這個傳說中的義兄,換做別的時候,他必然會想要見識一下這位傳聞中能夠斬除妖魔的傳家靈刀,只是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是烈焰中的阿鼻地獄,現下他只覺得這把刀燙手至極。
「換一把。」他說。
交易師聞言,原本熱情的語氣登時冷淡了少許,錢已經到了他們黑市手裏,萬萬沒有再吐出去的道理,「這已經是本店最貴的刀了,有了它,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輕鬆擁有支撐一個本丸的靈力。」
「我說換一把。」斗篷下的聲線依舊充滿磁性悅耳動聽,卻是吐露出不容拒絕的話語。
氣氛有些冷。
三日月宗近只是一個代替主人前來購貨的付喪神,本丸是狼窩,黑市未必不是虎口,眼看着周圍幾個同樣遮住臉的付喪神已經快要包圍過來,一隻手忽然握住了他準備拔刀的手腕……
「怎麼,這價買我,你不滿意?」
一縷銀髮搭在了三日月宗近的肩上,入耳是成熟而冷淡的語氣,還帶着顯而易見的嫌棄。
是他那個倒霉的哥。
——
刀劍之間的羈絆說深有深,說淺也就那副樣子。大家都是模仿着人類,親緣、摯友、同僚,這些東西在鐵疙瘩們的世界裏原是沒有的,只不過得了這副人身,才會對這些原本沒有的感情產生好奇。
鴉刀的正名是「黑切」,乃是平安時代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護身刀,據說這位流傳千古的大陰陽師不擅武藝,這把刀在他身邊時便是以付喪神的形態保護其安全,直到後來晴明公斬蛇(至今仍被質疑為杜撰的神話故事)、作為太刀的黑切折斷,晴明公傷感其功勞,重金請當時已頗具聲望的刀匠三條宗近將之重鑄,又在鍛刀時投入了妖獸之骨,這才有了土御門家世代相傳的靈刀黑切。
所以這是一把骨刀也很正常……?
作為鍛造時間最為相近的三把刀,他們之間被世人拿來說道的情況太多了。
審神者託付給他的錢財還有許多,三日月宗近前兩天有聽到幾振刀在討論神隱之事,這女人大概是想着到了神國也用不到錢財,便一股腦的全拿來買刀了。
於是便出現了兩把刀悠哉逛街的場景。
黑市雖然是開在一處被模糊了坐標的暗墮本丸里,但原本的建築已經被拆除建成街道了,幾座本丸拼接在一起,除了主業的刀劍生意,倒是也能做些其它買賣。以前太刀深居簡出,從不往這幫人眼前湊,生怕被女魔頭抓去暖被窩,竟也沒在意過這裏還賣點周邊用品。
他看見自己那便宜哥哥業務熟練的買了人家放在櫃枱最上面的鍍金煙桿,還循着味兒找着了「土御門家為照顧流落在外的黑切分靈們出售的家傳煙絲」,當然,這肯定不是門店直銷而是走私來的。
黑切的付喪神以白色與綠色為主、絨黃為輔,身上的狩衣乍一看有些神似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們,卻是短了右邊的袖子,衣擺做了疊層收束、連烏帽也矮半截,還掏了個洞用來安置長馬尾,看着不倫不類,與其說像陰陽師,不如說更像為排演歌舞而裝扮成平安男子的「白拍子」們,加之他腰身纖瘦有力,踏着雙與屐不同的軟底靴,便是下一刻抽了刀舞起來也有人信的。.
主要是他眉毛長得和小狐丸有點像。
三日月宗近很慶幸自己的本丸里沒有小狐丸,1336是個火坑,誰跳毀誰,他只是見過本丸里的那本刀帳圖錄,審神者閑着沒事兒就拿出來翻翻,與床伴溫存時便說看看你的證件照,其實眼神盯的全是未收錄。
而便宜哥哥和他親哥是雙胞胎這件事說起來很複雜,大概是晴明公委託重鍛黑切時和小狐丸的鍛造時間撞了車,他們爹三條宗近想賺兩份錢,就乾脆把刀條並排放在了同一個爐子裏鍛燒……
以至於這兩把刀算是同時孕育,在相貌上也有三分相似。
走在前面的銀髮付喪神並不想搭理自己的便宜弟弟,三日月宗近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識貨,這把過於自傲也有資本自傲的骨刀是用來給普通本丸辟邪的,或者靈力比較貧瘠的本丸可以靠這隻太陽能充電寶暫時緩解一下本丸的窘況。
而三日月宗近一出現,看這眼睛裏暗紅一片,他就知道等着自己的大概不是什麼好丸。
銀白色的長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黑切不僅自己買了一大包煙絲,還有閑心給這略顯拘謹的三日月宗近拿了套高檔茶具,一點也沒有花別人錢的愧疚感。
「唔……」白毛付喪神餘光瞥見便宜兄弟購物袋那盒未拆封的小雨傘,有些無語:「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現代人類□□用的……?」
太刀提兜的手一瞬間僵住了,「啊……這是審神者的,只是希望你不會需要到它。」
雖然感覺可能性不大。
黑切一言難盡的看了他一眼,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這把響徹靈能界的名刀有着自己的靈力汲取方式,能夠不經過召喚自己跑出來也並非難以接受的事情,在交易達成之時、這把刀就已經通過三日月宗近連結上了本丸的靈力場,二刃沉默着花光了審神者的活動經費,在日落之前踩點回到了這個即將被神隱的破敗本丸。
紺藍色的太刀做了個深呼吸,他需要竭力壓制住自己的愧意給兄弟簡述一下這個環境,「本丸稍微有些破落,但各種設施尚在正常運行,北邊的建築群沒事不要去,沒有重要的事情也不要去天守閣附近亂晃,出陣表去大廠間看……不想去找我也可以。」
「你太緊張了,便宜弟弟。」明顯開始神遊天外的白毛骨刀嗅了嗅空氣中陳腐的銹氣,毫不猶豫的評價道:「千年難得一見的【嗶——】窟。」
「男性還是女性?」
「……女性。」
「真少見。」好傢夥,真想知道你漫長的生命里到底經歷了什麼我的便宜哥哥。
三日月宗近笑的勉強,他實在有些擔憂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兄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只是現下審神者醒了,他也不得不帶刃過去復命,錢的問題自己裝裝天然也就糊弄過去了、只有黑切……
天人殊色可不是鬧着玩的。
1336本丸是女人崩壞的遊樂場,他看着審神者虛偽的露出羞澀的笑,還拉着便宜兄弟的手、一副被美色沖昏了頭的昏君模樣,連帶着自己花了那麼多錢都沒有選擇性的忽略過去了。
紺藍色的太刀十分慶幸這頭狼不再總盯着自己這一塊肉饞,但又有種深切的罪惡感徘徊不去,那輪紅月在眼底時隱時現、惹得對邪物有些敏感的黑切總是回過頭來看他。
「怎麼了嗎,黑切殿?是這座本丸看起來太不像樣了嗎?抱歉,我……」女人的注意力時刻都放在這位新成員的身上,她的手捏緊了一角,在只有黑切與三日月能看到的方向略帶恐懼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近侍,一副緊張而又怕被嫌棄的模樣我見猶憐,任誰看了都不忍心斥責。
而那和審神者幾乎寸步不離的暗墮近侍,大概已經想着怎麼把這個剛來就搶走審神者注意的傢伙教訓一頓了。
本丸里刮著毫無眼色的和煦春風,諷刺而令人慶幸的是,審神者的手段向來都比較含蓄,若是你真的軟硬不吃、又能冷的下心來對同伴熟視無睹,倒也能像三日月宗近這般熬過去,只是會不會因為自己太過心冷如鐵的愧疚而被染上暗墮,這就不保證了。
傍晚時,審神者將黑切喊去一同吃飯,三日月獨自待在分給三條家的部屋,那個女人做夢都想把這個刀派的圖鑑填滿,可惜人品太差,神明都看不下去,三把三條刀里有兩把都是買的。算了,神明估計也看不到這,不然眼睛會瞎掉的。
本丸里有誘人墮落的艷鬼,但卻不影響今夜的明月的確很美,三日月宗近擺了茶具、靠在門廊邊,縹緲的熱氣亦無聲息,他在等人,那個人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但比起等不到的結果、太刀更希望這個人能出現在這裏,就算打他一頓也好。
而三日月在等的人其實並沒有想打他。
「謝謝,不過我不喝這種茶,」那把骨刀懷裏抱着自己的烏帽,雪白的長辮子在月光下像一尾閃爍着鱗光的銀魚,他想到自己方才在天守閣的所見,又及時補充道:「綠茶也不。」
太刀的手顫了顫,半晌才道:「……我也不喝。」
黑切大馬金刀的坐在屋頂賞月,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和其清俊優雅的外貌不同,他當是一個行事直白而大氣的付喪神,聽聞除卻土御門本家的那振正品、其餘的黑切分靈都是取自明治維新沉湖之前的記憶,這樣便不會暴露家族的機密……
「小狐丸還好嗎?」他突兀的問了一句。
「還沒有見到……」
「源君呢?」
「兩位源君都不太幸運,他們就住在隔壁。」
「喔。」
話題就頓在了這裏。
銀白色的骨刀對屋頂這種地方似是情有獨鍾,三日月宗近隱隱有些恐懼這樣的場面,對方坐在高處,像是即將行刑的劊子手,又像監督切腹的介錯人,隨時都能跳下來給他一個首落死。
他仍記得今劍無法承受這種壓抑而選擇自裁時的模樣,而現在的兄弟,則是他親自從黑市帶回這個地獄……
被帶進地獄裏的骨刀看着他一副沒了全家的模樣,難得因為美好的大自然而升起的好心情都不見了,他有點想罵刃,但是長久以來在那群小崽子們的絮叨之下、黑切的說髒話能力日漸生疏,且實在不宜因為一把分靈刀而破功。
他只能拐彎抹角的罵:「第一次當人?」
樓下的當事刃並沒有感覺被侮辱到,只是低頭喝了口茶,心裏悶的發疼。
是啊,都是第一次當人,都是稀有刀,憑什麼我要被召喚在這種地方,跟隨這種令人作嘔的主君……
白色的骨刀看了一眼,沒理他,翻身下去睡覺了。
冷漠無情,且難以相處。
有了來自萬能充電寶的補充,1336本丸起碼在表面上看起來正規了許多,審神者痴迷於新品種花卉的美麗顏色,那顆想摘的心無時無刻不在蠢蠢欲動,然而那把骨刀卻從來不會給人好臉色,他在門前掛了物忌的牌子閉門謝客,有出陣任務就把三日月宗近支出去替他。
他們日常把大門關緊,三日月宗近已經在這壓抑而扭曲的環境中變得絕望自閉,完全不覺得哪裏不好,本丸里的刀多多少少都有點毛病,他也不想和這群有問題的同僚多做交流以加深自己的心理問題。
不想變成怪物。
冷漠也好、自私也罷,不想變成怪物。
本丸的刀解池依舊可以正常運轉,如果他自己也變成了喪失理智的怪物,大概率會在這之前搬去刀解室住。
隔壁源氏家依舊不時傳來怪物低沉嘶啞的吼聲,三日月偶爾去廚房搞點飯吃時、還能看見紙門下未完全清理乾淨的血跡。
只是不知道黑切每天都在忙些什麼。
他自覺自己在本丸里已經算得上正常,但是真正和外界未受過暗墮影響的嶄新刀劍交往時、才發現自己哪裏都不像一振三日月宗近,哪裏都不正常。
以往還覺得沒什麼奇怪的,現在只覺得這座本丸就像是一支飼養籠,不管進來的人是誰,都會變成老鼠。
審神者出門的次數變多了,太刀知道那是在找他的便宜哥哥,而白色的青年幾個翻越爬上屋頂、像是一隻快活的小鳥,在板瓦與樹冠之間、只能看到他被風吹起的發尾……
那個女人又來了,她今天的近侍又換人了,但這對誰來說都沒有什麼影響。
「……三日月君,我很擔心黑切殿,他這樣每日不出陣、該怎樣提升實力呢?我想要找到他,但黑切殿卻一直避而不見。」
不出陣就不會受傷,不受傷自然不用找審神者以手入的名義被佔便宜,黑切討厭是討厭,但他不傻,三日月既然很愧疚把他帶到了這座本丸,那麼就讓他代替自己出陣洗涮罪惡感,這是他們不用言明就達成的共識。
「審神者這是在嫌棄老爺爺的練度太低了啊,」美麗的太刀低斂眉目,竟是和審神者烹茶時的姿態有幾分相似:「這也怪我,既然出陣經常失敗就不要太自不量力……」
審神者被這熟悉的茶香震驚了。
黑切彼時正躺在屋頂的另一邊、曬着太陽做手工,那根鍍金煙桿就掛在他的腰帶上,底下墜着煙絲小袋,叮叮噹噹像是掛了一串、猶如少女心泛濫后不堪重負的手機殼,他一邊給那紙人畫上眉眼,一邊跟底下的人請託道:
「源君,予我些血來。」
不時,便有個水綠髮的青年端了只盛有血液的酒碟給他。銀白色的骨刀認真的給紙人以那朱紅點了唇,那白紙剎那間便燃盡了。
「再過三天,就差不多能活動了。」
眼見在隔壁查房的審神者走遠了,黑切這才跳下來,跟着膝丸進了房間,還囑咐他把隔壁那振自閉的三日月喊過來。
而三日月宗近更納悶這刃明明是自己的哥哥,為什麼天天往別人家哥哥那跑。
黑切彷彿看穿了他的疑惑,耐心解釋道:「做刃,兄弟可以有很多,但朋友只有那麼一兩個,哪個更重要顯而易見。」
不光是三日月宗近,就連膝丸聽了這番話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
倒是那一身崎嶇突刺的髭切「赫赫」笑出了聲。
他的喉嚨上有一棵一指長的白骨,修長的身軀也佝僂了,比起人形,更像是一個滿身白骨的怪物。
膝丸用外衣把他罩住,那些尖刺便刺透了衣物生長出來。
「源君狀態不錯。」
黑切見狀似是有些欣慰,看着這位距離變成時之溯行軍只差一線的暗墮好友的眼神格外友好。
就連一直在照顧兄長的膝丸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位所說的「半吊子陰陽術」下,兄長好歹能聽得到人說話了,更別說還能做出反應。
「黑切閣下,我個刃十分感激你對阿尼甲的幫助……但是,這是為什麼?」
總是被兄長故意喊錯名字的太刀拘謹的握緊了雙手,他的雙眼同樣猩紅,甚至在經常近距離接觸重度暗墮者的情況下,染上了同樣的骨刺。
中度暗墮。
這座本丸每一把刀都活的小心翼翼,生怕恩惠之下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藥,不敢和別人交流,不能相信審神者,甚至於擁有相同刀派的親人也會被利用到這層關係……
黑切看了一眼自從被叫過來就一直充當背景板喝茶怪的三日月宗近,這把太刀從一開始就不發一語,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看過這位名義上兄弟的出陣記錄,十次里起碼有七次是失敗的,莫約是潛意識裏懼怕受傷、或者說在恐懼受傷所帶來的後果而選擇了自行中斷探索,俗稱逃跑。
孩子這是嚇着了。
被第一次召喚出來的刀劍就如同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幼童,即便這個幼童的腦袋裏已經被教導了各種常識,甚至如同看電影一般見識過了幾十代人的人生,也改變不了他們本身並沒有成為人、以及與人類平等打交道的經驗。
和他年輕時那會兒似的。
「原本就只是想來找源君一起打遊戲的,」銀白色的付喪神眨眨眼,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順便交流一些僅憑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隨即摘了那繁瑣的烏帽子,變魔術似的掏出從天守閣順出來的掌機,用一種純良的眼神看着面前暗墮的三刃:「要一起玩嗎?」
很可惜,本丸的眾刃因為審神者的關係已經喪失了對GalGae的熱情,付喪神想要緩和氣氛的計劃失敗了。
鴉刀是很奇怪的刀,雖然從那雙綠寶石一樣小清新的眼睛裏看不出有什麼危險性,但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總會讓人聯想到那些已經和世界告別了幾個世紀的陰陽師。
還是說陰陽師的刀都是如此呢?
但是,怎麼樣都好,到了這種地步難道還要祈求會有什麼好事出現嗎?就算下一秒把大家都殺掉,那也是在變成怪物之前的體面罷了。
眾刃沉默着。
「真可憐,被女人戲耍的團團轉。」
給大家畫上了奇怪的咒文,便聽見這更加奇怪的便宜哥哥如此感嘆着。
「那就一起殺掉她吧。」傷勢依舊很猙獰的源氏寶刀努力扯出一個微笑。哪有這麼簡單。
三日月宗近聽見自己說:「髭切殿不正是因為靈力反噬才流落到這種地步的嗎?如果想攛掇大家送死的話,恕我不能奉陪。」
啊,原來我也變得冷漠自私了嗎,真是毫不意外。
「看來老爺爺說了不中聽的話呢,告辭。」
被莽撞的傢伙們當做壞人了。
誰也不知道那柄骨刀留下和源氏兄弟說了些什麼,倒是經常見到膝丸除卻補充補給,一副在本丸各處小心踩點的模樣。
然而這只是三日月宗近單方面戰戰兢兢的一個星期,什麼也沒有發生。
「你想活下去。」
陽光很好的那一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黑切仰躺在屋頂上,長長的髮辮垂下來,像銀白的蛛絲。
太刀給出陣失敗而造成的傷口綁上繃帶,頭也不回的答道:「想活下去,不應該嗎?」
「即使變成怪物?」
他看不到屋頂上便宜兄弟是什麼樣的表情,也是,靈刀是非常厭惡暗墮者的吧,不然也不會費心思給隔壁的源氏子治療,但是……
「或許一開始是想着要在變成怪物之前了結,但是現在的我並不能理直氣壯的說自己到了那一天就一定能下定決心……大概底線就是這樣一退再退。」
他已經找不到作為天的自己了。
在這座由人類編織的囚籠之中。
骨刀沒有再接話,他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抽着煙,從屋裏翻出來那套高檔茶具,「做些像你的事情會不會好一點?」
「我已經淪落到要模仿自己了嗎?」三日月苦笑兩聲,倒也沒拒絕這並不討人喜歡的善意,畢竟和自己比起來,黑切都算是正常刃。
正常刃願意和暗墮者交流就不錯了,還想要什麼呢?
「沒有特別想做的事……也想活着嗎?」
兩刃少有平靜的坐在一起聊天,更何況是在這麼危險的本丸中,所有刃都大門緊閉不見外人,好在離天守閣不近,不會被抓個正着。
或許以往都沒有注意到,黑切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翡翠色的、充滿了璀璨的空虛,直視時會讓刃莫名聯想到一些寂靜的生機,就例如只有植物而沒有動物的森林。
這樣的刃……無法想像它會暗墮的場景。
「我說,」那雙眼睛忽而對上了他,「給你三天時間,能夠把自己暗墮的痕迹清理乾淨吧。」
開什麼玩笑?
「啊……那就沒辦法了,我原是計劃着三天之後就把這座本丸爆破掉……」
!!!
藉由咒術封印入本體刀,眼底暗墮的痕迹這才徹底消失,只是區別於其它分靈,接近於刀柄處的刀條上微不可察的細小咒文,以後怕是需要費心遮掩。
來自名義上便宜兄長的任務是事後協助仍留有意識的髭切作偽證,很明顯,一個有着暗墮跡象的刀不論說什麼都明顯無法取信救助站等官方組織。
一個空氣清新的午後,銀白色的骨刀摘下烏帽子,輕快的、猶如舞蹈一般殺入大門緊閉的刀派部屋,仗着自己怪物一般的機動將這些善的、不善的,一併殺了個乾淨。
祂將那個女人的頭顱從天守閣的窗子踢了下來,血肉模糊的東西一下子就摔成了稀爛。
「這樣就清理乾淨了吧,真是噁心死了。」
這衣冠楚楚的、綺麗又令人膽寒的惡鬼斜睨了一眼,像是並沒有在意本該被安排在它處冒充受害者的太刀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祂只是這麼說著,看了一眼手裏沾滿了噁心血跡的骨刀,轉身走向了刀解室。
「就這樣,不必送了。」
閑適的就彷彿是吃了個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