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關東之局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對話。
那時兩個五十餘歲的中年人,看向不遠處的對方。
眼含熱淚。
或許那時候他們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
但只是一眼,在慌亂的藩鎮割據時代,他們相遇了。
正如同今天,哪怕突然的造訪都如此合情合理,毫不唐突。
白居易會心一笑,隨性地搖了搖頭。
他沒有回應裴度,也或者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做出了回應。
白居易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看起來很好,站起身絲毫不費力,他走上一旁,邊上的侍從還想扶他可他只是擺了擺手讓他們不必擔心。
他拉開側方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樸素乾淨的茶几和兩張墊子。
白居易一生保持清廉,年輕時充滿辛勞,四處奔波,讓他一直保持了冷靜和刻苦的態度,哪怕如今身份已經不同過往,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往那卑微和艱難的日子。
“是有什麼事想和我商議吧,中立。”白居易伸手拂袖示意裴度坐下議事。
“多謝,”裴度禮貌地點了點頭,坐在了軟墊上,“樂天,今天確實有要事找你,非你不可。”
李德裕仔細聽着兩人的對話,這兩位七十多歲的老臣估計是這世上僅存的兩位上國元老,他們的歷史經驗與思想不是後輩可比的。
白居易似乎注意到了他,他看着面前恭敬的李德裕,倒是有些滿意,“文饒,何必不坐?”
“少傅,您與裴公乃是當今世上少有之肱骨重臣,裴公向您求教,自然事態鄭重不凡,我為晚輩又深有學習之慾望,便避席站立,好聽得細緻。”
白居易點了點頭,他還是很欣賞這位裴度向聖人舉薦的賢才,雖然李德裕也年過不惑,可依然有一顆謙卑學習的心態,過去李德裕也曾身居宰相之位,如今雖然暫時寓居東都跟從裴度身邊但日後還有重新回朝的可能,謙遜至此,卻非一般之才。
“那文饒就暫立一旁吧。”白居易頷首以示尊敬。
“樂天,度已然儘力,可哪怕有些聲譽有些地位,卻無法救再多的士大夫了,如今北司已然徹底做大,統轄長安關中,手握神策軍,我得到消息,宦官自上而下貪腐嚴重,剝削百姓,長安之華麗樓宇十之三四都歸於宦官所有,”裴度看了看左右,似乎十分謹慎,立馬壓低了聲音,“心腹來報,王平章已經率領數萬精銳進入關中,隨時有東出的可能。”
裴度的話讓李德裕大吃一驚,裴度居然之前能保持得如此泰然自若,絲毫沒有半分透露和情緒的流露讓他難以想像,這樣一個老者到底有多麼深沉的城府他也看不穿。
“中立還真是把我當做自己人吶,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捨得透露。”白居易笑了笑,他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才又開口,“你一定還有話要說。”
“呵呵呵,”裴度很是佩服地猛拍了桌子,面前這個老者或許真的是他這輩子最後的知己,對自己的想法如此了解,“不錯,今天文饒也在這裏,我也直說了,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已然聯繫與我,此刻朝廷已經在宦官之手,是順是反,是靜是動,其皆以我為響應,隨時聽令。”
這下李德裕徹底怔住了,他沒想到局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戰爭在即將碎裂崩斷的弦上隨時可能發生,雖然他對天下的局勢也有自己思慮,他也是堅定地反對宦官的一派,
但激烈到這個地步,激烈到已經有人準備反抗朝廷,這是他完全無法想像的。
對面的白居易卻顯得極為冷靜,他不由得輕輕抬動眼睛,鄭重地看着裴度,“中立,你自己是怎麼看的。”
“謀定而動。”
四個字,沒有拖沓,直接表明了裴度的態度。
謀,便是謀划,天下將變,一切未定,不可能直接發起檄文也不可能立馬召集兵馬。
定,則是要徹底做出決定,有準確而有效的戰略方針。
動,則是徹底的實行,將所有需要完成的準備工作徹底完善,在立即出手,毫無拖沓與憂鬱,一擊必中。
“謀定而動!謀定而後動!”白居易直起身子,“說得好,說得很好,中立看得很透徹,既不激進也沒有優柔寡斷,不知有什麼要問我。”
“有我想要知道的,”裴度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聲音更加沉重,更加嚴肅,更加直截了當,這一刻面前這三個人,這三個人都不簡單的官宦老臣似乎都想到了一塊。
裴度想要的,裴公想知道的,白居易可以有,也可以給。
“裴公,你一直以來都足夠老成持重,易很是佩服。”
“那就是樂天有什麼是想告訴我的。”
“不錯,你猜對了,”白居易點了點頭,“謀定而動,我也有一謀可以助你。”
“少傅請講。”
“山南道,公孫楚,不知,裴公想不想見。”
白居易話音剛落,李德裕與裴度的表情都一樣有了變化,確其實從一開始裴度就猜到,一定有節度使已經聯繫白居易,這天下見有能力高舉義旗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裴度,還有一個便是公孫楚。
然而公孫楚早年與裴度其實矛盾重重。
李德裕之父李逢吉與公孫楚一直都是政治同盟,與裴度一派的軍事貴族早年相互傾軋,直到宦官當政,李逢吉去世這一切才有所緩和。
只是李逢吉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拜在裴度的門下。
“公孫大人,也有此意,想樂天代為接觸。”裴度露出了微笑,這是他難得地展現態度的一刻,如此真實如此直接,如此沒有遮掩。
“樂天在此為晉國公賀!若有得公孫大人相助,加上劉從諫,或許這謀字就有了。”
“謀字!謀字有了,”裴度難掩激動的心情,他不斷地重複着謀,他早就想要得到這個機會。
一個士大夫集團徹底凝結的機會,如今,他猜想的沒有錯,在南方那個有着絕對地位的公孫楚已然卸下了多年前的積怨。
“下一步就是定了。”白居易輕輕抿了一口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