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探春進宮(2)
與王夫人略聊了幾句,便借口更衣悄悄展開手心裏的紙條細瞧。
但見虎皮宣紙上一應簪花小楷寫道:元春吾妹,自昔年進宮一別已有幾載,愚兄甚是想念。今妹在宮中如履薄冰、其中辛酸苦楚,兄不能替。隨探春身邊紅綃綠意二人,頗通醫理,妹可留在宮中早晚調理身體。此二人皆為娘家子,妹可善待之,日後放出宮去。妹在宮中不必惦記家中父兄,該一心保養身子,伺候君王為重。妹在宮中大好,父兄家人在外方能大好。萬不可因小事亂了方寸。亦不可妄議它事,一心只在伺候君王身上即可。切記切記。再:宮中私相傳遞亦是有罪,妹閱后即焚。
元春看完,喚抱琴過來點了蠟燭,將紙條燒掉。又將紙灰細細碾碎,倒進香爐里與爐火攪勻了。不覺流下淚來,感嘆自進宮以來,家中諸人無不喜悅,倒只有這一位兄長還惦記自己。一時又疑惑,自己在家中之時,賈璉常在外面玩耍,不大親近的。如何這時又想起自己來?倒要尋機找三丫頭問個清楚。
回至殿中,王夫人與女官一里一里的說些閑話,探春恭恭敬敬在旁坐着,倒不像是格外親近的樣子。王夫人瞧見元春回來,忙站起來道。「娘娘如何眼睛又紅了?」
女官尚未說話,探春忙笑道。「娘娘姐姐在家的時候,若遇着風就好落淚。今日與母親見面,難免有些感觸。剛剛被風一撲,眼睛略紅點也正常。」又跌足,「娘娘姐姐在家之時,若被風撲了眼,祖母就用家裏的眼藥水給娘娘姐姐滴上兩滴也就好了,偏這次沒有帶來。」
王夫人老實,笑道。「胡說,你姐姐何曾有這個毛病?老太太也不曾有什麼眼藥水。」
元春早明白了探春的用意,忙把王夫人的手一拈。笑道。「母親當日何等忙碌,又要管理家務,又要照顧我們姐妹兄弟。這些小事,我們自己就解決了,母親又怎麼能知道?」
王夫人渾然不覺元春用意,想起當日她少於關心元春,一心都在賈珠身上,日夜督促他讀書寫字。誰知元春今日入了宮,反是她為一族爭光。偏賈珠因着讀書熬壞了身子,雖是中了舉人,偏又早早去了。如今女兒雖好,究竟在宮中不得見面。剩了寶玉一人膝下承歡,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到底不愛讀書,惹得賈政打了幾次總不改。她這心裏操了多少心。又恨寶玉不聽話,又怕賈政打壞了寶玉,又愁寶玉不學好,又惱老太太太溺愛了寶玉。幸而寶玉如今一心向好,賈政也開心了,老太太也放心。就是這個大女兒元春,自小懂事孝順,進了宮又爭氣做了貴妃。可知老天爺開眼呢。
想着不覺又落淚下來。哭道。「我的兒。虧得你懂事,叫為娘少操了多少心。如今進了宮伺候聖上做了妃子,給娘面上添了多少光。小時候娘沒關心到你,如今大了,又關心不上了。」
探春見王夫人又哭上了,忙替手帕與王夫人拭淚。笑道。「母親鎮日在家惦記阿姐,如今見阿姐過得這樣好,想是喜極而泣了。」
原來宮中不可隨意落淚,王夫人與元春初見面時落淚尚可解釋為人倫常情。幾次三番落淚,不免就有些落人話柄了。因而探春忙過去與她找補,以免宮中有人藉機為難元春。
元春也知其意,亦拉住王夫人的手笑道。「不過是一點小毛病,母親又何必掛懷?況原在祖母處幫我煮葯的兩個小丫鬟紅綃綠意今日可巧也來了,母親不如將她們兩個留下,我也多兩個人照顧。」
每日伺候賈母的大丫鬟就有八個,小丫鬟也有十幾個。王夫人日理萬機,所識得的不過常在眼前的那幾個,聽得元春這樣說便信以為真。忙點頭道。「你既用得上,就留下罷。你三妹妹那,我再挑好的送去。」
探春亦很乖巧,忙笑道。「母親又何必費心?我正覺得人多鬧得慌呢,姐姐用得上,那自然是她們的造化了。」
至此紅綃綠意入宮之事始達成,元春和探春初次聯手,便十分默契。探春對這個元春姐姐多了一層敬慕,元春又何嘗不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欣賞有加。
探春見元春慢慢從王夫人閑言中套問賈璉鳳姐行事生平等語,就知元春對此事尚有疑心。此事原在意料之中,賈璉亦說原先與元春關係並不是甚好,她是中間傳遞者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話。便借口更衣,出了內室。抱琴忙過來伺候笑道。「三小姐可是要更衣?隨我來就是了。」
探春原沒有這個意思的,見抱琴來問。倒含笑應了。二人都有意試探的,反聊的投機,到得從宮廁出來,二人已是相談甚歡了。探春笑道。「這些年姐姐在這裏,幸虧有你相伴。省了她多少煩憂。」
抱琴陪笑道。「奴婢做的不過是些本分事情。小姐幾次照顧我,不然三小姐也不得來見我了見到我了。吳貴妃近日有了身孕,小姐家常不去招惹她。周貴人時常來請安的,小姐和她倒還多聊幾句。」
探春就知吳貴妃與元春同處妃位,難免有些不睦。如今吳貴妃有了身孕,元春自然避嫌躲是非。周貴人位分低,自然是賠着些小心。這也是常情。笑道。「姐姐在宮裏就這麼一個好朋友,倒也清靜。」
抱琴道。「小姐不大出去,平日裏也就在宮裏做些針線活。時常也替太后、皇后抄寫佛經。周貴人愛熱鬧,倒是常來找小姐說話。小姐也不好總駁她情面。」
探春心裏暗暗點頭,想是宮裏是非多,寧可悶着些,躲着是非是有的。正要再問抱琴。便覺突覺得額頭上挨了什麼東西一下,頓時覺得痛不可當。禁不住「哎吆」一聲。
抱琴、侍書忙上來瞧,已是青紫了一塊。探春忙擺擺手,示意無礙,輕展衣裙行了一禮,款款道。「不知是哪位貴人,若有得罪之處,也該先告訴我們一聲,將來好改的。」
眾人見探春如此行事,都是不明所以,還是抱琴先瞧見了,忙也行禮,故意大聲道。「奴婢給十四皇子請安。」侍書等人聽了,知道果然是貴人
原來月洞裏不知何時來了一位錦衣宮裝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手裏拿着一枚彈弓,想就是拿它傷了探春,面上一臉桀驁不羈的的模樣。此時也不理會旁人,對着探春道。「你倒不疼,反顧着先行這什勞子的禮。」
探春微微低了頭道。「聖人有雲,禮不可廢。既然見了十四皇子,自然先該行大禮的。」
十四皇子聽了便覺無趣,大步就往裏面走,嘴裏咕噥道。「瞧着挺機靈的,誰知也是個迂腐透頂的。」
抱琴低低道。「十四皇子是今上的親弟弟,太上皇陛下中年才得了十四皇子,寵愛異常。小姐忍耐則個,奴婢這就給小姐上藥。」
探春笑道。「也不必麻煩你了。好容易進宮一番,若鬧出什麼是非風雨來,反不好了。橫豎也不怎麼疼。拿頭髮遮住回去再拾掇也好的。」
抱琴聽了心裏暗暗思忖道:「怪道叫這三小姐陪夫人進宮來,原來這樣機警伶俐。心又細又這樣機變。」一面想,一面堆上十分的笑來道。「小姐放心,因着這十四皇子性子與旁人原有些不同,各宮裏都時常備些傷葯。小姐隨我來就是了。」
探春聽了方頷首。待抱琴拿來傷葯,侍書給探春掀開劉海,見不過一會,那傷處又鼓脹了一寸有餘。不禁咬牙道。「這皇子手也太重了,無冤無仇的就下這樣的狠手。」
探春忙搖手,悄聲道。「禁言。如今不比在家。寧可忍着回去再說罷!」
侍書輕輕上了葯,又果然撥了劉海遮擋。剛剛收拾停當,就見那十四皇子推門進來,冷冷道。「倒是被你騙過去了。你又不曾見過我,如何知道我就是什麼貴人?」
探春沒奈何,陪笑道。「十四皇子英姿合宮皆知,我雖不曾見過,亦曾聽過,因而一見就知。」
十四皇子明知她是信口胡扯,倒也奈她不能。冷冷盯了探春半日,見探春只管低頭不應,倒也不卑不亢,也無可奈何。「嘿」的一聲冷笑道。「賈家的女兒,嘿嘿,都是好樣的!」說罷拂袖便走。
原來這十四皇子自幼在宮中生長,又是今上親弟,從來寵愛異常。宮闈中常來常往,所見嬪妃以及臣女閨秀,無論才情品貌皆未有稍及賈元春者。他少年慕艾,情事稍通,心中早存了一番纏綿痴意。偏元春又是他兄長寵妃,這也是無可奈何。時常來元春宮中玩,待見了元春后見她與今上恩愛和諧,難免又刺心。總待不長時間。此生私心既不能得償所願,難免化作各種怪譎行為發泄。此次來宮裏亦是如此。
元春最是溫和純良,只當他與寶玉一般,孩子氣重些。總不與他計較,格外多忍讓罷了。哪裏知道他少年懵懂心事。就連今上也只當是少年時節,脾性難免叛逆些,總不以為意。因而合宮上下都道是十四皇子脾性不好,誰也不知他的心事,探春此時初到宮中,更不能知了,又不肯輕易多生事端,唯有以禮待之。
這十四皇子見了探春,便覺她年齡雖小,亦是絕色,且聰慧不下元春。私蓄千迴百轉之間,心裏就有些異樣。此皆少年情事,也難備述。
只是十四皇子這一來,王夫人也就不好多待。匆匆用了些飯也就要回了,元春百般不忍待要哭泣又竭力忍住。探春不免又上來勸慰一番,又道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王夫人雖不忍別,又怕錯了規矩,降禍於元春,反掩袖急出。這裏抱琴好容易將元春勸住了,又悄悄問,「新來那兩個要如何安置呢?」
元春想了想,道。「先就叫她們做些內室洒掃,院裏花草也交給她們。你留意着,別太累着她們就是了。這話也說與宮裏其他人聽,別叫委屈了她們。」
抱琴應了,又低聲笑道。「小姐在宮裏總惦記家裏,如今夫人與三小姐都得進宮瞧了,總該放心了罷!聽說寶二爺在家可愛讀書呢,老爺還叫他明年再去考一回。更別說璉二爺,如今有了進士出身,眼見就要入閣修書了。」
元春經她一提,倒想起來了,忙道。「寶玉那篇文章今日母親在,我倒沒有細瞧。你去拿來我再瞧瞧。」抱琴笑道。「小姐放心,我仔細收着呢。」說著就拿過來。
元春拿起文章細細瞧了一遍,又忍不住流淚道。「我道沒有這一日了。誰知竟也等到了。當日若賈珠大哥哥不曾去了,我又何苦待在這見不得人處。如今寶玉竟肯讀書,可見家裏眾妹子必不會受我這樣的苦楚了。」又嘆。「以寶玉的本性,最不耐去寫這些科舉文章,如今要學這些個,心裏倒不知多難受煎熬呢。可惜我不是男兒身,替不得他。若我是男兒,又何必他受着苦楚,父母姐妹更能多安樂些了。」
抱琴笑着勸慰道。「小姐又忘了。如今咱們家裏不有個現成的好哥哥么。璉二爺雖醒悟的晚些,如今也立起來了。雖是賜的進士出身,誰還敢瞧不起咱們家不成?聽三小姐說起來,咱們家璉二爺如今很是能幹呢,家裏家外一把手。對老太太、老爺太太們的孝敬不必說了,對弟弟妹妹們的那種疼愛呵護,千萬個人里也挑不出這麼好的呢。就是在自己家裏對二奶奶對巧姐兒茂哥兒也是呵護備至。可見咱們家人總是不錯的,縱是年輕的時候愛玩些,及至年齡大些,總會往好了改的。依着我說,三小姐說得沒錯,小姐既然進了宮,倒不如把憂心家裏的心思挪開些,放寬心,多將養些身子,好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