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寅病危
揚州書局曹寅官邸,夏日晚,曹寅對書童曹泉:“江寧有人問鳳華他們的去處嗎?”
曹泉:“有,老爺的令郎,令侄,都問了。”
曹寅:“哪個問的最詳細?”
曹泉:“令侄。他還一再問老爺在哪裏。”
曹寅:“你咋說啊。”
曹泉:“我說老爺在揚州。”
曹寅:“嗡。我連夜騎快馬去鎮江,你在鹽署守着。”
曹泉:“是。”
兩日後的早晨,曹寅獨自騎馬下金山。
半山腰,曹寅迎面遇上曹頫。曹頫步行,身後跟着丁江龍、孟三鮮。
曹頫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從容向曹寅施禮:“伯父早安。”
曹寅騎在馬上,親切和藹:“頫兒來游金山寺?”
曹頫:“是,伯父。”
曹寅:“好,我走了。”
曹頫:“伯父這麼早就下山?”
曹寅:“揚州鹽署有急務,我去處理一下。”
曹頫:“伯父慢走。”
曹寅:“去遊玩吧,今兒天氣也好。”
曹頫:“嗯。”
曹寅打馬下行。
曹頫站在原地,目送曹寅下山。
曹寅漸行漸遠。
曹頫對丁江龍:“看來果真在金山寺。還用我陪你們上去么?”
丁江龍:“四爺回酒樓等我們的好消息。”
曹頫:“我備好酒菜,準備給幾位好漢慶功。”
丁江龍和曹頫耳語:“銀子也備好。”
曹頫:“忘不了。”
蘇州李敦英和田鳳華住室,曹雪芹坐在竹席上,田鳳華和李敦英守在曹雪芹兩側。
田鳳華給曹雪芹誦《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曹雪芹神情專註地看着田鳳華,聽田鳳華的朗誦。
田鳳華慈愛地看着曹雪芹:“兒子,今天就聽這麼多吧,你休息,娘和奶奶說話。”
曹雪芹稚稚地一笑,順勢倒在田鳳華懷裏,口中哼哼着,像是模仿田鳳華的朗誦。
田鳳華看着李敦英:“娘,你說,那偷孩子的賊,是奔着咱家芹兒來的嗎?”
李敦英:“不好說。按說,不應該是。你爹在官場沒有仇人,只有朋友;在江湖上,你爹一向樂善好施。咱家在江寧辦了義學,還辦了義倉,逢凶年荒景,就用義倉里的米糧賑濟那些窮民。誰會算計咱家呢?”
田鳳華:“娘,咱們身邊,眼前,會不會有小人對咱家懷恨呢?”
李敦英:“那也不會有。所有的親戚,沒有你爹不周濟的;所有的鄰居,沒有你爹不關照的。再往近處,頫兒從三歲到咱家,我和你爹把他養大,供他上學,給他治病,就連到北京在宮裏當差那三年,本來就在他爹娘身邊,一切花費,一切應酬,依然全是咱家支應。從北京回來,咱家給他娶媳婦,給他置辦整個的家,把整個東院給他住。像這樣一個孩子,他再不成器,不至於嫉恨咱家了吧?”
田鳳華:“在北京,聽坊間傳說,當今皇上南遊,御馬被盜;皇上鞋尖上的珍珠被盜;皇上在太湖上遊玩,差點兒被人刺殺。”
李敦英:“那存心和皇上作對的人還是有的,他罷了那麼多人的官,殺了那麼多的人,恨他的人也是有的。”
田鳳華:“娘,咱家后樓的‘萱瑞堂’三字,和中堂兩邊的楹聯,像是當今皇上的御筆?”
李敦英開心地:“就是。”
田鳳華:“難怪江南人盛傳,說皇上六次南巡,四次住在咱們織造府。”
李敦英:“這不是誇張,確實是四次住了織造府,但不是四次全住在織造府。有時也到鎮江金山行宮去住。皇上前兩次南巡時,你爹還沒來江寧。”
田鳳華:“但就是這樣,也是江南仕宦人家絕無僅有的殊榮了。”
李敦英興奮地:“因為咱家就住在織造府,所以,外人們就傳說皇上四次住在咱家,平心說,皇上是住在織造府,不是住在咱家。當然,皇上到了江寧,不住總督衙門,不住巡撫衙門,單單住在織造府,這就是你爹的浩蕩天恩了,也是咱家的浩蕩天恩。”
田鳳華:“娘,皇上每次到織造府,您都見到了吧?”
李敦英:“見到了呀。”
李敦英若有所思。
李敦英:“皇上六次南巡,後面四次,我經歷了,親見了。第三次是康熙三十八年。那年你奶奶還健在,皇上到咱家,提出要見見你奶奶。你爹接你奶奶到皇上近前,皇上迎出好遠,親切地抓住你奶奶的手,給隨從官員說:‘這是我家老太太。’皇上給你奶奶送了禮,寫了‘萱瑞堂’匾額。”
田鳳華:“‘萱瑞堂’匾額就是那時寫的。”
李敦英:“是。皇上第五次南巡,是第三次住咱家,還給咱家寫了一幅對聯,在織造府那邊掛着呢。”
田鳳華:“娘,咱家是不是每次也要給皇上進些貢?”
李敦英:“那是自然的。凡是有幸見到皇上的官員,都會進貢的,有的是金銀玉器,有的是古人留下的字畫。皇上喜歡古人字畫,你爹聽說皇上要來,預先買一些,等皇上到了織造府,悄悄送給皇上。也有娘娘的,也有太子的,也有阿哥的,還有貝勒的,還有那些隨員的。”
田鳳華:“那也要花不少銀子吧?”
李敦英:“花的銀子多了去了,哪一次迎駕,少說也要幾萬兩,有一次花了十幾萬兩。還有一次,你爹和你舅聽說皇上手頭不寬餘,他們每人給皇上孝敬兩萬兩銀子,杭州的孫織造是你表叔,也給皇上孝敬了上萬兩銀子。皇上賜封你爹為通政使,也給你舅加了官階,杭州你表叔也加了官階。”
田鳳華:“娘,迎一次駕,要花去我爹多少年的薪俸啊?”
李敦英:“你爹是正三品,年俸約是一百三十兩銀子,捐給皇上一半,還剩六十五兩銀子。”
田鳳華:“我爹的年俸是六十五兩銀子,迎一次駕要花去我爹三、四百年的薪俸。”
蘇巧兒在門外招呼李敦英。
李敦英站起,對田鳳華:“鳳華,你照顧芹兒,我看看巧兒有啥事兒。”
田鳳華站起:“你去吧,娘。”
李敦英快步走出房門,隨蘇巧兒去了隔壁房間。
田鳳華將曹雪芹抱在懷裏,審視許久,低聲:“兒子,你長大,只讀書,不做官;若是萬不得已做了官,你千萬別做貪官,有多少薪俸吃多少飯。你要是颳了老百姓,娘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曹雪芹高興地在田鳳華懷裏手舞足蹈。
初秋日,曹寅躺在揚州書局卧室床上,身上蓋着兩層棉被。
貼身隨從曹泉穿單衣單褲站在床前,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拿着紙質摺扇,滿臉是汗。
曹寅少氣無力地問曹泉:“還有棉被嗎?”
曹泉:“老爺,隔壁還有。”
曹寅:“快抱兩床來給我蓋上,要厚的。”
曹泉:“好的,老爺。”
曹泉放下茶杯和紙扇,快步走出。
曹寅呻喚:“娘呀,我難受啊。”
曹泉抱來兩床厚棉被。
曹泉將兩床棉被輕輕放在床前的坐椅上,取一床,輕輕蓋在曹寅身上,再取一床,輕輕蓋在曹寅身上,並將被子的邊角揶緊了。
曹泉:“老爺,好些了吧?”
曹寅:“稍好些,稍好些。”
曹泉:“再喝點水吧,老爺。”
曹寅:“不喝了。”
曹泉:“好的,老爺。”
曹寅:“你派個信差回江寧,要曹顒曹頫都來,儘快來,來侍候我。”
隨從:“好的老爺,我就辦。”
蘇州楝園李敦英和田鳳華住處,田鳳華給爬在她面前的曹雪芹朗誦千家詩:
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曹雪芹看着田鳳華的臉,靜靜地聽。
李敦英看着曹雪芹,靜靜地聽。
田鳳華慈愛地撫摸著兒子的頭:“兒子,先聽這麼多,你玩一個時辰,睡一個時辰,然後再聽。”
曹雪芹爬向一旁。
李敦英看着孫子:“這孩子好像能聽懂大人的話了。”
田鳳華:“娘,他能聽懂一些了。”
李敦英:“鳳華,在江南過夏天,還習慣吧?”
田鳳華:“慢慢習慣了,忒熱,其實這個季節北京也熱,但那邊只熱不濕,濕也只是十來天,江南夏天是天天熱天天濕。”
李敦英:“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還是江南好,安葬你奶奶的時候我去了北京,那是春天,天哪,那個風沙,那咋那麼大呢,感覺能連騾車一塊兒給刮到山東去。那花兒也開了,那草兒也綠了,可是,風沙之下,花兒不像花兒,草兒不像草兒。那樹葉兒不能用手摸,一摸就是一手土。我在北京住了四十多天,總計遇上一場小毛毛雨,下了有半個時辰,地皮還沒濕呢,它不下了。平日裏風乾物燥,幹得臉皮發緊,嗓子冒煙兒,鼻子出血。我天天睡覺前在床前擺一盆水,但不行,還是干。看咱們江南,清濕潤柔,多好啊。”
田鳳華:“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李敦英笑:“看俺這才女兒媳婦,開口就是詩詞文章。”
田鳳華:“娘,我不惦念北京,我到死都不願意再回北京。”
李敦英:“孩子,娘知道你的傷心處。”
田鳳華眼角濕潤:“娘,只是我經常夢見死去的親人們。”
李敦英:“孩子,人死不能復生,想北京的親人的時候,就坐在我面前,咱娘兒倆說話。”
田鳳華:“我爹我哥跟錯了王爺,可我娘有啥罪?我五歲的小侄子有啥罪?為啥要滿門抄斬呢?王爺們爭權奪利,卻把幾家朝官抄斬了,真是豈有此理。”
李敦英:“為你家的冤屈,這邊你爹星夜兼程趕到北京,打點了東平王和一個和你爹相好的大學士,見了皇上。皇上給你爹說,王爺們打仗,比公牛相鬥還凶。皇上不讓你爹介入,怕你爹也卷進去。你爹說你是曹家下了聘書送了聘禮的媳婦,是曹家的人,不是田家的人,田家犯了王法,不能把曹家的人給殺了。你爹跪着給皇上磕頭,腦門上都磕出血來了,皇上才在抄斬的名單上用硃筆圈掉了你的名字。”
田鳳華:“娘,是這樣啊!再到過年的時候,鳳華一定給爹娘多磕幾個頭。”
李敦英:“爹娘不讓你磕頭,就盼你把芹兒養好教好。”
田鳳華:“放心吧,娘。”
李敦英輕輕嘆息:“鳳華,家裏的事,大事小事,我和你爹都不瞞你。你也知道了,曹顒再也不能生孩子,咱這一門,眼睜睜看着,絕戶。你叔那邊,他四個兒子生了九個孫子,一個曹頫就生了三個兒子,要是咱這邊沒有芹兒這麼個寶貝疙瘩,你想啊,他年以後,你爹掙下的一應家業,全是曹頫的兒孫們承繼了。”
田鳳華:“娘,我明白您和爹的心情。”
初秋的晚上,曹寅躺在揚州書局官邸卧室的床上,穿一身米黃色薄絲便裝,一絲不蓋卻汗濕衣裳。
曹泉、曹顒、曹頫,三個人並排站在床前,每人拿一把大蒲扇,各自奮力給曹寅扇風。
曹泉、曹顒、曹頫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曹寅:“再大點兒風,再使些兒勁兒,特別是頫兒,你用不上勁兒呀。”
曹頫邊扇風邊回應:“好的,伯父。”
門童傳報:“李老爺到。”
曹寅:“顒兒、頫兒,快去接你大舅。”
曹顒、曹頫放下扇子,走向房門。
李煦進門。
李煦約六十歲,體態發福,氣韻不俗。
曹顒、曹頫:“大舅。”
李煦:“嗡。你倆來了,你爹少受些苦。”
曹寅:“一樣苦啊。誰也不能替我。”
李煦走到床前:“好些了吧?”
曹寅少氣無力:“還不如昨天呢。”
李煦:“臉色不對呀,比昨天還紅呢。”
曹寅:“沒想到這一場瘧疾能要命。”
李煦:“要命倒不至於,受罪呀。”
曹寅:“大哥,恐怕是要命。”
李煦:“子清,別怕。咱再另請大夫,再尋葯。”
曹寅:“從江寧到揚州,有名望的大夫全請來了,葯湯子喝了有半缸了,沒用啊。”
曹顒和曹頫抬着窗前的官帽椅,輕輕放在李煦身後。
曹顒:“大舅,坐吧。”
李煦坐下,輕輕一擺手:“你們仨出去吧。”
曹泉、曹顒、曹頫輕輕走出。
李煦親切地抓着曹寅左的手:“老弟呀,我有個想法,給你商量。”
曹寅:“大哥你說。”
李煦:“我在廣州的時候,聽下人們說,西洋來的傳教士不怕瘧疾,說他們有一種葯,是從更遠的西洋一個地方刮的一種什麼樹皮,那種樹皮能治瘧疾。廣州那邊,我還有幾個熟人,是不是派人去廣州,托舊相識從傳教士手裏買一點那種樹皮製的葯。”
曹寅:“大哥說的是金雞納吧?”
李煦:“是是是,他們叫金雞納。”
曹寅:“這是個希望,只是路程太遠了,將近三千里,往返將近六千里。”
李煦:“這不是為了治病救命嘛。咱們都是死不起的人哪,別的不說,單是拖欠皇上的這幾十萬兩銀子,死了變作一百個金身,也還不上這些拖欠。”
曹寅:“是啊,我心裏急啊。”
李煦:“要儘快想辦法控制病情。”
曹寅:“大哥剛才提到金雞納,我忽然想到,皇上手裏有金雞納,是內務府用茶葉和瓷器給西洋傳教士換的。”
李煦:“你的意思是?”
曹寅:“給皇上寫個摺子,請皇上賜一點聖葯,治病救命。大哥你算算,揚州到北京,大約兩千里,往返四千里;揚州到廣州,大約三千里,往返六千里,況且咱在北京有家有人有親戚,比在廣州方便許多。不妨向皇上伸手。”
李煦:“那就快起來寫摺子。”
曹寅:“我寫不了呀,坐不起來,坐起來也拿不住筆。”
李煦:“讓顒兒寫,皇上一看就知道是你們父子的手筆。”
曹寅:“小孩子胸無點墨,怎能寫得了這樣的摺子?”
李煦:“那怎麼辦?你呈的摺子皇上不準別人代寫,你還能忘記了?”
曹寅:“我怎能忘記聖訓?可是我寫不了呀。大哥你寫吧。”
李煦:“我?皇上看是我的筆跡,會不會龍顏震怒?”
曹寅:“大哥,你先寫明我病情嚴重,生命垂危,自己不能寫了,是我請你代筆給皇上啟奏,然後再說請了許多醫生,治療無效,必得主子聖葯救我,則尚可起死回生,實蒙天恩再造。”
李煦:“那好吧,這樣才行。我現時就去起草奏摺。”
曹寅:“大哥,趕明兒,你看看書局裏哪個畫師才藝高,安排給我畫張像,給敦英和孩子們留一個念想。”
李煦:“那要穿上官服,坐在你官邸桌案前,才能畫出你的精神。像這樣在床上躺着,畫不得。”
曹寅:“行,讓下人們把我攙過去。”
次日晨,李煦坐在曹寅病床前的官帽椅上,拿着一頁用毛筆寫的文字,給曹寅念:
臣李煦跪奏:
江寧織造臣曹寅於六月十六日自江寧來自揚州書局料理刻工,於七月初一日感受風寒,卧病數日,轉而成瘧,雖服藥調理,日漸虛弱。臣在儀真視掣,聞其染病,臣遂於十五日親至揚州看視。曹寅向臣言:我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聖葯救我。但我兒子年小,今若打發他求主子去,目下我身邊又無看視之人,求你替我啟奏,如同我自己一樣。若得賜葯,則尚可起死回生,實蒙天恩再造等語。臣今在揚看其調理,但病勢甚重,臣不敢不據實奏聞,伏乞睿鑒。
曹寅氣喘吁吁,氣短力弱:“挺好,說明白了,快派快馬呈皇上。”
李煦:“我就去辦。”
李煦走出。
揚州書局曹寅官衙,曹寅穿三品官服,戴官帽,整飭一新,坐在寬大的楠木桌案前。
案上文牘堆積,文房四寶齊全。
曹泉、曹顒、曹頫抬一架冬天的取暖鐵爐進來。
爐火已生起,火苗升騰。
曹泉、曹顒、曹頫將取暖鐵爐放在曹寅近前。
曹顒:“爹,可以嗎?”
曹寅:“要火爐離我近些,再近些。”
年近六十的畫師坐在曹寅對面的竹凳上,將畫板斜架在雙腿上,畫紙鋪在畫版上,毛筆和硯墨在右手邊的小方桌上。畫師聚精會神,仔細觀察曹寅,謹慎下筆。
李煦輕手輕腳進來,站在畫師身後,觀看畫師描繪。
李煦向曹寅伸出右手大拇指。
幾個老翰林湊上來,站在門外,看着畫師懷裏的畫像,嘖嘖稱讚。
蘇州李敦英和田鳳華住處,秋日晚,李敦英和田鳳華守着曹雪芹。
田鳳華給曹雪芹誦千家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曹雪芹興奮地看着田鳳華,他的表情隨着田鳳華誦詩的抑揚頓挫發生着變化。
李敦英聽得入神。
田鳳華對李敦英:“娘,今晚就給芹兒誦這麼多吧。”
李敦英:“好。娘都聽迷了。同樣一首詩,俺鳳華誦出來,那聽着不一樣啊,聲情並茂。”
田鳳華:“娘就喜歡誇我。”
李敦英:“那是你可誇。”
田鳳華:“娘,有個事兒,想向你老人家討教。”
李敦英:“說,凡是娘知道的。”
田鳳華:“娘,皇上為什麼說我奶奶是他家的老太太?”
李敦英:“噢,那天沒給你說明白。這說來話長,皇上不是八歲登基嗎?”
田鳳華點頭。
李敦英:“皇上登基前,很小的時候,按他們皇家的規矩,給登基前的小太子請四個奶娘、四個丫環,他們的孩子生下來,不吃親娘的奶水,不知他們有什麼忌諱。”
田鳳華點頭。
李敦英:“你奶奶是皇上小時候的四個奶娘之一。”
田鳳華:“我說呢。”
李敦英:“這一般的奶娘還不到那個份兒上。皇上做太子的時候出天花,被放在一個和眾人隔離的屋子裏,選一個奶娘陪着他,照顧他。活過來,算他命大,活不過來也就活不過來了。”
田鳳華點頭。
李敦英:“那個陪着小太子出天花的奶娘,就是你奶奶。為這,皇上對你奶奶又比對其他奶娘更重一層。”
田鳳華:“難怪,難怪。”
李敦英:“還一層呢。按照皇宮裏的規矩,當今的皇上被立為太子以後,因為年齡小嘛,要給他找和他年紀相當、身體康強、聰明伶俐的在旗的孩子陪太子玩耍。你爹本來比皇上小四歲,可是,你爹特別聰明伶俐,又健實,皇后就選中了你爹陪皇上玩耍。小太子和你爹玩的特別開心,特別投緣,玩出了感情。太子登基當了皇上的那一年,你爺爺就被委任為蘇州織造。皇上親政不久,你爹還不到十八歲,就被召到宮裏,在皇上身邊行走。後來,你爹還做了皇上的保駕隊長,不幾年就在內務府混出了名堂。你爺爺過世的時候,你爹剛三十歲出頭,皇上就任他做蘇州織造,後來皇上又把你爹要回宮裏,後來又派你爹出來做江寧織造。”
田鳳華:“娘,咱家和皇上交情這麼深。”
李敦英:“和皇上沒這個交情,什麼人家能在江寧織造的衙門裏父死子繼前後掌印四十多年。”
曹雪芹在地上爬東爬西抓這抓那不肯消停。
蘇巧兒和趙嫫嫫端茶送餐。
李敦英抱起曹雪芹:“芹兒,咱們吃飯。”
田鳳華用手中的竹筷輕輕敲着曹雪芹面前的小瓷碗,朗誦:
鋤禾日當午,
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
曹雪芹看着碗,口中嘟嘟着。
李敦英若有所思,看着田鳳華:“鳳華,你做過女工嗎?”
田鳳華笑着搖搖頭:“沒有,我從記事起就是讀書。”
李敦英:“娘是做過的,栽桑,養蠶,收繭,繅絲,紡線,織錦,縫衣,都做過的。”
田鳳華:“太好了,娘做過女工。”
李敦英:“那時候,家裏窮,我爹給人放牛,我娘給人幫傭,我兩個姐姐在家裏照看我的兩個妹妹,我卻是跟着母親去幫傭。我伯父家那邊過得好些,你堂舅看我不笨,自作主張送我到塾學裏識字,書筆紙墨的花費全由你堂舅負擔。你堂舅比我大十七歲,長兄如父,他對我有恩。我斷斷續續讀了三年塾學,後來你堂舅去廣東做官了,我爹娘又不讓我上學了。咱家真正吃過苦受過累的,就是你娘。”
田鳳華:“娘是命大福大造化大。”
李敦英自矜地:“你舅也這樣說。”
田鳳華:“娘,我有親舅嗎?”
李敦英:“沒有。你有四個姨,兩個比我大,兩個比我小。你堂舅有了功名,給你姥爺捐了個官,在湖北那邊。你的四個姨都跟着你姥爺在那邊,也在那邊嫁了人安了家,只有我留在蘇州。”
田鳳華:“娘福大。”
李敦英若有所思:“哎,鳳華,我今兒夜裏夢見你爹來蘇州了,這麼熱的天,他穿着大皮襖,還穿着關外的那種帶毛的皮鞋,他說他冷,我不信,他讓我摸摸他的手,果真冰冷匝涼。我迎他趕快進屋,給他生暖爐,一轉眼,你爹不見了。”
田鳳華微笑:“娘,咱們出來的日子久了,俺娘該見俺爹了。是不是派個仆佣給我爹送個口信兒,就說咱們想回揚州。”
李敦英:“我安排。”
北京皇宮金鑾殿,金碧輝煌的陳設。
五十八歲的康熙穿着龍衣莽袍端坐在桌案前辦公。
一個大學士拿幾件奏章在側跪地侍候。
四個宦官跪地待召。
康熙右後方靠牆處有一道帷幔,帷幔後設一張桌,兩把木椅,兩個“起居注”史臣伏案作錄。
大學士遞上一件奏摺:“啟稟萬歲,蘇州織造李煦奏摺。”
康熙:“蘇州織造李煦,他又有什麼事啊?”
大學士:“江寧織造曹寅病篤。”
康熙:“曹寅病篤?快給朕看。”
康熙接過奏摺,展開,仔細閱讀。
康熙習慣地抓起毛筆,在硯台里蘸足紅色墨汁,在李煦奏摺的上端和右邊批寫:
爾奏得好。
今欲賜治瘧疾的葯,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蔘,今得此病,亦是人蔘中來的。金雞納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康熙將批折退給大學士:“速派驛馬給曹寅送葯。”
揚州書局曹寅官邸,曹寅半仰半躺在床上,氣息微弱,額頭上敷着一塊濕毛巾。
六床棉被和兩件皮襖疊得整整齊齊垛在床的另一頭兒。
李煦坐在床前,焦慮地看着曹寅。
曹寅運運氣力:“大哥,我恐怕等不到聖葯來到。”
李煦:“要是皇上在宮裏,想着也快。”
曹寅:“做兩種打算吧。家裏老老小小的事,得安排一下了。”
李煦:“安排就安排,這也無妨。”
曹寅:“大哥,把隔壁曹顒曹頫叫過來。大哥你給作記錄,也作見證。”
李煦:“行。”
李煦走出。
曹寅呻喚:“娘哎,噢哈哈,我不能活了。”
李煦帶曹顒曹頫進來。
李煦坐在官帽椅上。
曹顒曹頫站在床前。
李煦從窗下的小桌上取過紙筆。
曹寅努力提起精神:“顒兒、頫兒,東院歸頫兒,西院歸顒兒和芹兒。”
李煦記錄。
曹寅:“頫兒,你沒意見吧?”
曹頫:“伯父,頫兒感激不盡。”
曹寅:“城東一千八百畝地,城西兩千一百畝地,頫兒,把城西的田畝全給你,你沒意見吧?城南城北的地我要留給你伯母。”
曹頫:“伯父,頫兒感恩不盡。”
曹顒有話要說,但欲言卻止。
曹寅:“顒兒,城東的一千八百畝地和楝亭書樓,你任選一件,另一件我送人。”
李煦記錄。
曹顒:“爹,一定讓我選?”
曹寅:“快選吧。”
曹顒面有喜色:“我自然要選一千八百畝地。”
曹寅:“好。城東的地歸你了,藏書樓我送給我孫子,你沒意見吧?”
曹顒:“那書,給誰我都沒意見。”
曹寅:“不止是書,帶着藏書樓。”
曹顒:“我知道,我沒意見。”
曹寅:“好。就這麼定了。餘下的家產,不再分,全由你娘掌管,你沒意見吧?”
曹顒:“沒意見,沒意見。哎,爹,那義學、義倉,誰供應?”
曹寅:“你娘活着由你娘供應,你娘死後由你供應。”
曹顒爽快地:“行。”
李煦記錄。
曹寅:“顒兒,我囑咐你兩句話。”
曹顒:“爹您說。”
曹寅:“孝敬你娘。”
曹顒:“爹放心。”
曹寅:“看護好芹兒。”
曹顒:“爹,我記住了。”
李煦記錄。
曹寅對曹顒:“你先出去吧,我有一句話要單和頫兒講。”
曹顒:“嗯。”
曹顒不情願地緩緩走出。
曹寅示意李煦迴避。
李煦走出。
曹寅看着曹頫:“頫兒,伯父這輩子,對你怎麼樣?”
曹頫:“伯父的恩情,天高地厚。”
曹寅運足氣力:“曹頫啊,看在我曹寅對你的情分上,求你聽我一句話。”
曹頫:“伯父您講。”
曹寅加重語氣:“骨肉至親,手下留情啊。”
曹頫驚愕:“伯父,這話從何說起?”
曹寅:“我不是木瓜。”
曹頫:“看來,或許是哪裏讓伯父誤會了。”
曹寅:“你回江寧吧,把你媳婦你孩子和曹顒的媳婦孩子都接來,讓我再看一眼,還有你姨。”
曹頫:“伯父……”
曹寅:“去吧,叫曹顒來。”
曹頫誠惶誠恐地走出。
李煦回來,坐回原處。
曹顒進來:“爹。”
曹寅:“你帶幾個家丁,速去蘇州楝園,接你娘你嫂和芹兒來,越快越好,我怕等不得了。你用鹽署最快的馬去,雇蘇州最快的騾車回,星夜兼程。”
李煦:“不用雇,我寫個片子,用織造府的騾車。”
曹顒:“嗯,更好。”
曹寅:“你大姐那邊,死前是來不及見了,等我死後給他報個喪,但不要他們來,等我的棺材運到北京安葬的時候,他們該怎麼哭就怎麼哭。你妹妹那裏,也等到死後報喪吧,既然不讓你大姐來,也就不讓你妹妹來。”
曹顒:“爹。”
曹寅:“快去吧。”
曹顒走出。
李煦看着曹寅:“沒那麼嚴重吧?”
曹寅:“病在我身上,我清楚,不行了,就是不行了,五臟六腑都不運行了。”
李煦:“聖葯到了就好了。”
曹寅:“最快的驛馬,從北京到揚州,也要十多天,我等不得了。”
李煦:“你別這樣操勞,就會好些。”
曹寅:“不安排不行啊。我沒有孫子,他們是一種算計;我有了孫子,他們是另一種算計。”
李煦:“不省心哪。”
曹寅:“大哥,你能體會養的羊變成狼的滋味嗎?苦心孤詣,嘔心瀝血,許多慷慨,許多悲憫,最後才發現原來養的是一隻狼。”
李煦:“人生,總是有些無奈。你還算好,至少你兒子不讓你傷惱。”
曹寅:“不說了,來生來世長些教訓。”
李煦:“不說了,歇着吧。”
曹寅:“大哥,皇上的差事,只有大哥代勞了。”
李煦:“你我之間,一輩子的親情友情,不是兄弟,勝過兄弟。”
曹寅:“我走後,拖欠皇家的銀兩,還要從鹽務上想辦法。”
李煦:“看情況吧。總計還欠多少?”
曹寅:“江寧織造府歷年虧欠錢糧九萬餘兩,又兩淮鹽商欠錢糧,去年奉旨官商分認,我亦應完二十三萬餘兩。合計為三十二萬餘兩。”
李煦:“合計為三十二萬餘兩?”
曹寅:“是啊,寅無貲可賠,無產可變。身雖死而目難瞑。”
李煦:“真有不測,我想辦法吧。”
曹寅:“皇上把鹽務監督的差使交給你我輪流主持,很顯然,就是讓咱們藉此差使把皇上四次南巡給咱們兄弟造下的虧空補一補。”
李煦點頭。
曹寅:“明年該我主持,大哥,你給皇上呈個奏摺,提出由你代我主持一年,皇上會恩準的。這樣,我欠皇家的銀兩,應該能還個差不多,剩下的部分,自然還是靠大哥想辦法補平了。”
李煦:“這個事,你放心,皇上心知肚明,不會過意難為咱們。這是其一。這其二,咱倆是一輩子的兄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對得起你的。”
曹寅感慨地:“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李煦:“更結來生未了因。”
曹寅:“皇上安排咱們幾位掌管幾個榷站的銅的買賣,我死後,如果皇上不撤走,大哥你要多關照,顒兒畢竟年幼,還不知東西南北。”
李煦:“我看吧,若是曹顒不能應付,那就把咱倆的銅榷合在一起經營。”
曹寅:“這樣最好。”
李煦:“你的銅榷,皇上不會撤走,要是別人的,必定撤走。”
曹寅:“感沐皇恩。”
李煦:“總督病了也不敢向皇上討葯,王爺、阿哥、貝勒病了,也要琢磨再三,只有你,直截了當向皇上討葯。”
曹寅:“皇上也講人情啊。”
李煦:“皇上的人情是對人來,某些王爺,在皇上面前,也不如你有面子。”
曹寅:“皇上對我沒猜疑,對某些王爺有猜疑。”
李煦:“這倒也是。”
曹寅:“大哥,勞你替我給喬道長寫幾句話,派最可信的人送去。”
李煦:“好的。你口授。”
曹寅:“還要代我啟奏皇上,寅惟以遽辭聖世,不克仰報天恩為恨。”
李煦:“嗯。”
江寧一處茶樓,秋日晚,曹頫和丁江龍密談。
曹頫:“那寡婦和小崽子確定不在揚州。”
丁江龍:“我發誓他們也不在鎮江。”
曹頫:“老東西不行了,就是最近三幾天吧,皇上的聖葯能來到,他還有救;聖葯來不到,他就撒手歸西了。”
丁江龍:“這是個機會呀。那寡婦那崽子,總得哭靈守孝吧?趁那亂鬨哄的機會,弄出那孩子,應是不難。”
曹頫:“我約你的用意,不是讓你趕緊,而是讓你放緩。”
丁江龍:“四爺,夜長夢多啊。”
曹頫:“那老東西分明已經察覺。不然,他不會把那俊寡婦和那小崽子藏起來;還有,他警告我,或者說是哀求我,要我手下留情。他又和曹顒單獨談了許久,必定是安排曹顒如何防範我,如何對付我。不能小瞧了這老東西的威勢。我不能讓死諸葛害死活司馬。先放一放。”
丁江龍:“四爺,那銀子可是快花光了。”
曹頫:“我只是讓你放一放,並沒要你退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