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曹寅駕鶴歸西

第九章 曹寅駕鶴歸西

揚州書局曹寅官邸,秋日凌晨,曹寅在床上半躺半仰着,額頭上敷着涼毛巾,虛弱卻興奮地看着床前的老伴李敦英、大兒媳田鳳華、二兒子曹顒、孫子曹雪芹。

李敦英坐在官帽椅上哭成了淚人。

田鳳華啜泣不止。

曹顒眼淚汪汪。

曹雪芹在田鳳華的懷裏驚恐地看着曹寅。

曹寅拼盡全力,斷斷續續地給家人說話。

曹寅對曹顒:“去城門外看看,你周姨娘,曹頫一家和玉蓮、雁兒來到沒有,再來不到,就見不到了。”

曹顒:“嗯。”

曹顒走出。

曹寅吃力地伸出左手,伸向老伴李敦英。

李敦英兩隻手捧住曹寅的手:“老爺!”

曹寅:“衙署里的事,我都給大哥說了,你不用操心。”

李敦英:“嗯。”

曹寅:“給皇上賣的人蔘,賣夠給皇上的銀子,就先給皇上。”

李敦英:“嗯。”

曹寅:“皇上給的銅榷生意,讓大哥照應着做下去。”

李敦英抽泣:“嗯。”

曹寅:“每年給皇上送的鰣魚、變蛋、酸梅醬等等,按往年的規矩送。”

李敦英:“嗯。”

曹寅:“東院給曹頫,西院歸咱家。”

李敦英:“嗯。”

曹寅:“城西的田畝歸曹頫,城東的田畝歸曹顒,城南城北留給你。”

李敦英:“嗯。”

曹寅:“藏書樓和樓里的書,全歸芹兒和鳳華。”

李敦英:“嗯。”

曹寅:“義學,義倉,戲班,由你供應。”

李敦英:“嗯。”

曹寅:“揚州、蘇州的家產別業,歸你掌管。”

李敦英:“嗯。”

曹寅:“兩個閨女,都不讓她們來看望了,我等不得了,等殯埋的時候讓她們一併兒哭吧。”

李敦英抽泣:“嗯。”

曹寅:“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照顧好你自己的身體。”

李敦英:“嗯。”

曹寅:“管好咱的家。”

李敦英:“嗯。”

曹寅:“我走了,別難為她,她也怪可憐的,慈悲為懷吧。”

李敦英:“嗯,不難為她。”

曹寅:“只要楝亭還有一磚片瓦,就要保住鳳華她娘兒倆的吃穿住。”

李敦英:“嗯,務必的。”

田鳳華哭着:“爹。”

曹寅對田鳳華點點頭,轉向李敦英:“看好咱孫子。”

李敦英:“嗯。”

曹寅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試着伸手拉曹寅。

曹寅的目光轉向田鳳華:“鳳華。”

田鳳華哭着:“爹。”

曹寅:“你和你婆婆情同母女,這是你們婆媳倆的緣分,也是老曹家的造化。”

田鳳華哭着:“嗯。爹。”

曹寅:“以後就是你和你娘相依為命了,留給你娘的家產,就是你們婆媳倆過生活的費用。想來應該夠了。”

田鳳華哭着:“爹,我要爹活着,我不要家產。”

曹寅流淚:“爹哪裏不想活着,這都是命,人不能給命犟。”

田鳳華放聲大哭:“爹!”

曹寅:“鳳華兒不哭。”

田鳳華忍住哭卻忍不住淚。田鳳華的淚撲撲簌簌落在曹雪芹臉上。

曹雪芹看看田鳳華,看看曹寅。

曹寅:“鳳華,爹有萬萬千千的話想給你說,可是爹沒氣力了,想必你都懂得。”

田鳳華點頭:“爹盼望的,就是鳳華應該做到做好的。”

曹寅高興卻吃力地點點頭。

曹寅注視曹雪芹。

曹寅用盡平生氣力,往上挺了挺身子:“讓我再抱抱我孫子。”

田鳳華輕輕地把曹雪芹放在曹寅身旁。

曹寅伸手拉曹雪芹。

曹雪芹會意,順從地趴在曹寅身上,低聲哭着啊啊呀呀。

曹雪芹的淚滴在曹寅臉上。

曹寅露出一絲笑意,努力親吻孫子。

曹寅看着孫子,少氣無力,斷斷續續:“芹兒,爺爺盼你康健成長,會讀書了就多讀書,讀好書;也要能上得去馬,拉得開弓,能文,也要能武。若有機會報效家國,你就盡情施展;若無緣報效家國,你就另闢蹊路,做一番如麗日光風那樣的功業,澤被蒼生,惠濟來世。”

曹雪芹對着爺爺啊啊呀呀說個不停。

曹寅轉向老伴和兒媳:“楝亭曹家就這一條兒根苗兒,我就拜託你們二位了,我欠你們的,來世補償。”

李敦英哭:“老爺。”

田鳳華哭:“爹!”

曹寅:“若是家道許可,芹兒入塾前,看看能不能學一年兩年武功。縱然成不了功名,總也不至於任人欺凌。”

李敦英:“老爺說到哪,我做到哪。”

田鳳華:“爹,鳳華砸鍋賣鐵也讓芹兒學兩年武功。”

曹寅輕輕點頭。

曹寅:“棲雲觀喬道長是我摯交,已有信給他。家裏若是遇到危難不好解脫時,可請喬道長相助。”

李敦英:“嗯。”

曹寅艱難地:“芹兒還小,這些年要防火,防水,防病,防曹……”

房門響。

曹寅收住話頭。

周秋麗和曹顒曹頫兩家人進來,曹頫走在前頭。

次日天亮,曹寅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即閉上眼睛,斷了氣息。

曹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和乾嚎的哭聲匯在一起。

門童傳報:“驛馬送聖葯到!”

深秋,從揚州書局到揚州運河碼頭的路上,曹家送葬的靈隊從書局到碼頭佔據整個道路。

曹寅的靈柩在前,棺槨上罩着彩紙紮的房子,彩紙房的式樣酷像楝亭樓。八個壯漢抬着棺槨。

孝子們的車隊在棺材后。第一輛騾車上是李敦英,第二輛騾車上是周秋麗,第三輛騾車上是田鳳華和曹雪芹,第四輛騾車上是曹顒和曹頫,第五輛騾車上是馬玉蓮和她的女兒曹雪雁,第六輛騾車上是陶秀清和她的三個兒子,第七輛騾車上是曹二秀。

李敦英是黑綢秋裝。周秋麗是白綢秋裝。其他人則是素衣素裳披麻戴孝。

一向不愛哭的曹雪芹受了大人們哭聲悲情的感染,哭得特別響亮。

揚州運河碼頭,曹寅的棺槨裝上一艘官船。

李敦英帶着孝子們上船。

秋雨中,李敦英一行乘坐的官船在運河裏向北行駛。

田鳳華坐在船艙的第二排,摟着曹雪芹,慈愛地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睜大眼睛看着田鳳華的臉。

田鳳華:“咱們在送你爺爺的路上。你爺爺走了,咱家的天塌了,兒子,你要跟着娘受些風雨了。”

曹雪芹乖乖地聽。

初冬的一個下午,北京通州境內張家灣附近曹家墳地,雨雪霏霏。

一片古柏。古柏叢中6排墳墓,從東北向西南依次是曹寅的老爺爺曹錫遠,爺爺曹振顏,父親曹璽、叔父曹爾正,前妻、弟弟曹荃,兒子曹順。

曹寅前妻的墓穴內棺槨旁,承辦喪事的人給曹寅挖好了墓穴。

曹寅的棺槨下葬。

李敦英和兒孫們哭聲動天。

李敦英坐在騾車裏哭得昏天昏地,她懷裏攬着哭腫了眼睛的曹雪雁。

周秋麗坐在騾車裏哭得傷心悲痛。

田鳳華在靠近墓門左前角的位置,懷裏攬着曹雪芹,跪在濕泥里,哭得肝腸寸斷。曹雪芹哭啞了嗓子。

曹顒跪在田鳳華右邊,哭得昏天昏地。馬玉蓮跪在曹顒對面,哭得聲嘶力竭。

曹頫跪在曹顒右邊,哭得悲悲切切。陶秀清跪在馬玉蓮左邊、曹頫對面,她的哭聲若有若無。

曹頫的三個兒子依次半蹲在曹頫右邊,左顧右盼看熱鬧。

曹大秀和曹二秀跪在陶秀清左邊,哭得淚人一般。

葬儀主持人是五十歲上下的皇宮大內梁主管。梁主管右手裏提一隻鑽了孔的陶盆,到騾車前和李敦英交談片刻,然後走到墓門前,將陶盆倒扣在墓門前面中間位置的地上,盆下面罩着一塊磚。

梁主管走到田鳳華近前,彎下腰,高聲對田鳳華:“曹家大少奶奶,請安排曹老爺的長孫曹雪芹為曹老爺摔墓盆,就是江南人說的墳前盆。”

田鳳華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大人,應該讓顒弟摔俺爹的墓盆吧?”

梁主管高聲:“小兒不壓長門孫,就是曹雪芹摔你公爹的墓盆。”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湊到陶盆前。

曹雪芹看着陶盆發怔。

田鳳華對曹雪芹:“兒子,摔盆。”

曹雪芹伸手摸摸盆,然後哭着伏在田鳳華懷裏。

田鳳華對梁主管:“老爺,我兒子還小,他還不會給他爺爺摔盆,我能替孩子摔嗎?”

主持人:“那不行。摔這個墳前盆,不是對過世的曹老爺行孝,是承繼曹老爺的家業。”

田鳳華:“啊?那更應該讓顒弟摔。”

梁主管:“那不行,曹顒沒有承繼曹老爺家業的資分。”

田鳳華:“那還有誰呢?”

梁主管:“只有曹老爺的長門長孫曹雪芹能摔這個墓盆。曹顒是次子,不是長子,沒有資格摔這個盆。別人更不行。快,快,讓曹雪芹摔盆。”

田鳳華:“老爺,還是讓俺顒弟摔這個盆吧。”

梁主管嚴肅地:“天下沒這個禮數,次子不及長門孫。這事不容商量。”

田鳳華:“那咋辦呢?我兒子忒小,不會摔盆;我也不想讓我兒子承繼我爹的家業。”

梁主管:“這不是你說了算。這是老聖人定下的規矩。這樣吧,你抱着曹雪芹,你把着曹雪芹的手,拿起盆子摔了,摔爛就行。”

田鳳華:“能讓俺娘抱着芹兒摔嗎?”

梁主管:“曹雪芹畢竟是你兒子,剛才已和老太太商量,老太太就是這樣安排的,曹雪芹能摔就是曹雪芹摔,曹雪芹不能摔就是你把着你兒子的手摔。快快快,孝子們親戚們都等着呢,雨變成雪了,越下越大了。”

李敦英在騾車上喊:“鳳華,快些吧。”

曹顒在旁邊催:“嫂,這是老規矩,你把着芹兒的手摔吧。”

田鳳華難為情:“行吧。”

曹頫在曹顒旁邊用惡狠狠的眼光看着曹雪芹。

田鳳華把着曹雪芹的手,幫曹雪芹提起陶盆,在備好的半塊磚上摔爛。

曹雪芹好奇地看着田鳳華。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回到原來位置。

梁主管高聲發令:“燒紙錢!燒牛馬紙樓紙房!”

忙事的人燒紙牛紙馬紙轎紙房紙錢。

曹寅的墓堆起。

曹璽墓前,李敦英率全體孝子們燒紙上香。

曹荃墓前,曹頫全家燒紙上香。

曹順墓前,田鳳華抱着曹雪芹燒紙上香。曹大秀、曹二秀、曹顒、馬玉蓮陪在田鳳華身邊幫着燒紙上香。

運河張家灣碼頭,雪雨日,一隻官船在碼頭等待。

曹顒坐在船艙里慪氣。馬玉蓮帶着曹雪雁勸曹顒。

李敦英一行在碼頭上和曹大秀道別。

曹大秀:“娘,你多保重。我很想留你在北京住些日子,只是你離不開你孫子,而鳳華卻無心在北京停留。”

李敦英:“自芹兒到家,直到今天,我沒有一天不看着這孩子,我也真想偎着你住些日子,可是我真是放不下芹兒。就讓我回去吧。你也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曹大秀:“我還好。娘,實在放不下你孫子,那就回吧,你多保重。”

李敦英:“俺就要上船了,你和鳳華她們道個別吧。”

曹大秀:“二秀去看俺嬸兒了,說然後去我家裏住一兩天。”

李敦英:“她給我說呢。”

曹大秀:“曹頫讓我給娘帶話,他家人陪俺嬸住些日子再回。”

李敦英:“就這吧,我上船了。”

曹大秀:“還一件小事呢,娘,你外孫福彭會讀書了。”

李敦英會意:“往下不要說。江山都是你家的,你家買書還不容易?你爹把書樓給你侄子了,你爹定的書樓規訓你知道,書不出樓,不析分。你要看上楝亭的任何家產,我作主,送給你,但我孫子的書不能分。”

曹大秀半真半假:“老太太你偏心!就知道給你孫子,外孫都不給。”

李敦英:“不說了,我上船。”

曹大秀:“我先送你上船。跟我來,娘。”

曹大秀送李敦英上船。

曹大秀回到岸上和田鳳華灑淚惜別。

曹大秀:“鳳華,咱爹走了,有咱娘,有顒弟,有我,你有難處就開口。記住常給我寫信。”

田鳳華點頭,流淚:“姐,你多保重,別為我擔心,我和芹兒一切都好。”

曹大秀:“咱爹走了,楝亭的天塌了,顒弟能頂起來當然好,若是頂不起來,就該你當仁不讓了。”

田鳳華鄭重點頭。

曹大秀:“咱爹走了,咱娘能不能支持得住,我很擔心,但我很無奈,就拜託你替我行孝了。”

田鳳華:“姐,照顧咱娘是咱們的責任,姐放心,我會盡心儘力,哪兒做不好,姐多提示。”

穿一身道袍的周秋麗在一個青年道姑陪同下來到碼頭。

眾人矚目周秋麗。

周秋麗對着李敦英施道家禮以示拜謝。

李敦英驚訝地看着周秋麗,點頭表示還禮。

周秋麗對曹大秀、田鳳華施道家禮。

曹大秀、田鳳華還禮。

周秋麗對坐在船上的曹顒一家施道家禮。曹顒一家沒有發覺。

運河上,寬大豪華的官船里,李敦英一家六口人坐在船里。

李敦英滿臉悲傷,坐船艙前端第一排。

田鳳華表情凄惋,抱着曹雪芹坐第二排右端。曹雪芹靜靜地看着船外的河水和落在水面上的雪花。

曹顒和馬玉蓮帶着曹雪雁坐第三排左端。

曹顒一臉失落。馬玉蓮表情淡然。曹雪雁兩眼含淚。

曹顒站起,走向船艙後部,看着船舷下的水流,皺着眉頭,鬱鬱不樂,長吁短嘆。

馬玉蓮跟過來,輕聲對曹顒:“咱家是來出殯呢,不是來生悶氣呢,你不安慰娘,你還裝樣子,像話嗎?”

曹顒憤憤不平,壓低聲音:“我還是不是咱爹的兒子?大哥不在了,這墳前盆還不該我摔?為啥寧可讓一個不滿一歲的孩子摔?”

馬玉蓮:“那能怪誰?誰叫你不是爹娘的長子呢。”

曹顒:“有我在,怎麼也輪不到芹兒呀。”

馬玉蓮:“芹兒是長子的長子,就該他摔。”

曹顒:“誰定的這混帳規矩,讓人倒憋氣。”

曹雪雁抹着淚追來,站在馬玉蓮近前:“娘,雪芹能在我爺爺墳前哭,為啥不讓我哭?”

馬玉蓮:“你是女孩子。”

曹雪雁:“那你和大娘也是女的。”

馬玉蓮:“我和你大娘嫁到曹家,是曹家的人。”

曹雪雁:“難道我不是曹家人?”

馬玉蓮:“你,現在是,但長大了要嫁人,嫁了人就不是了。”

曹雪雁:“大姑二姑為啥能在墳前哭?”

馬玉蓮:“你大姑是王爺家的人,咱家不好難為她。你大姑去了墳前,你二姑也跟過去了。其實你大姑二姑都不能到墳前哭。”

曹雪雁:“不公平,不講理。”

曹顒問馬玉蓮:“二秀為啥不和咱一起回?”

馬玉蓮:“我去看咱嬸兒,咱嬸兒說想二秀,留二秀和曹頫全家一同住幾天。”

曹顒:“曹頫保准要對着咱家折騰事兒,咱家只有二秀能上他的當。還有周姨娘,她怎麼也不回呢。”

馬玉蓮:“周姨娘沒去咱嬸家。你剛才沒看見周姨娘?”

曹顒:“我沒看到。她怎麼不坐官船回江寧?”

馬玉蓮:“通州有個尼姑庵,周姨娘去了那裏。她把她的房門鑰匙給了咱嫂,咱嫂給了咱娘。”

曹顒:“周姨娘在,像個瘡;走了,卻也讓人悵然。”

馬玉蓮:“娘問咱願不願住周姨娘的房子,我說咱們還住雪硯樓吧,習慣了。”

曹顒:“不住楝亭樓,在咱娘眼皮子底下不自由。”

馬玉蓮:“咱娘說,把周姨娘的屋子當庫房,把放在園子裏的值錢的東西挪到家裏來。咱娘住咱爹的房子,咱嫂住咱娘的房子,咱嫂的房子留備他用。”

曹顒:“咱嫂住哪去?”

馬玉蓮:“咱娘住咱爹的房子,咱嫂住咱娘的房子。”

曹顒:“這對咱不利,咱的親娘成了咱的後娘,咱嫂的後娘反倒成了親娘。”

馬玉蓮:“不會吧?咱娘還能對咱差了?”

曹顒:“咱娘對二秀就不如對大秀好。”

馬玉蓮:“咱姐做的好。二秀啥也不會做,就聽她相公的,沒完沒了地從咱家要東西。”

曹顒:“那是二秀家窮,大秀家富。”

官船的前排,李敦英轉回身對田鳳華:“鳳華,回到江寧,我住你爹的屋,你和芹兒搬我那屋住。樓下東廳做庫房,西廳留作他用。”

田鳳華:“娘,問問顒弟和玉蓮,看他們想不想住娘的房間。”

李敦英:“你是老大,娘要你守在身邊,還有芹兒。”

北京皇宮太極殿,康熙皇帝上朝。

一位大學士跪地侍側。

四個宦官在旁跪着等候吩咐。

大學士拿着幾份奏摺向康熙報告:“啟稟皇上:蘇州織造李煦奏頒賜藥餌未到曹寅即已病故折。”

康熙接過奏摺,表情嚴肅沉痛,瀏覽多時,唏噓再三,拿起硃筆,在奏摺上硃批:

知道了。

大學士展開另一份奏摺:“蘇州織造李煦奏代管鹽差一年以鹽餘償曹寅虧欠折。”

康熙:“念。”

大學士念:

臣李煦跪奏:

江寧織造臣曹寅與臣煦俱蒙萬歲特旨,十年輪視淮鹺,天恩高厚,亘古所無。臣等雖肝腦塗地,不能報答分毫。乃天心之仁愛有加,而臣子之福分淺薄。曹寅七月一日感受風寒,輾轉成瘧,竟成不起之症,於七月二十三日辰時身故。當其伏枕哀鳴,惟以遽辭聖世,不克仰報天恩為恨。又向臣言江寧織造衙門歷年虧欠錢糧九萬餘兩,又兩淮商欠錢糧,去年奉旨官商分認,曹寅亦應完二十三萬兩零,而無貲可賠,無產可變。身雖死而目未瞑。此皆曹寅臨終之言。

臣思曹寅寡妻幼子,拆骨難償,但錢糧重大,豈容茫無着落。今年十月十三日,臣滿一年之差,輪該曹寅接任,臣今冒死叩求,伏望萬歲特賜矜全,允臣煦代管鹽差一年,以所得銀余,令伊子並其管事家人,使之逐項清楚,則錢糧既有歸着,而曹寅復蒙恩全於身後,臣等子子孫孫永矢犬馬之報效矣。伏乞慈鑒。臣煦可勝悚惶仰望之至。

康熙:“嗡,朕再看看。”

大學士將奏摺呈給康熙。

康熙瀏覽片刻,取硃筆批諭:

曹寅與爾同事一體,此所奏甚是。惟恐日久爾若變了,只為自己,即犬馬不如矣。

康熙將奏摺退給大學士:“退李煦。”

大學士:“是!”

康熙:“還有要折么?”

大學士:“江西巡撫郎廷極奏請以曹寅之子曹顒為江寧織造。”

康熙沉吟:“郎廷極奏請以曹寅之子曹顒為江寧織造。”

大學士:“着。”

康熙:“郎廷極怎麼說?”

大學士看奏摺:“竊照江寧織造曹寅在揚州府書館病故,已經具疏題報。今有江寧省會士民周文貞等,並機戶經濟王聘等,經緯行車戶項子寧等,緞紗等項匠役蔣子寧等,絲行王楷如等,機戶張恭生等,又浙江杭嘉湖絲商邵鳴皋等,紛紛在奴才公館,環繞具呈,稱頌曹寅善政多端,吁懇題請以曹寅之子曹顒,仍為織造。此誠草野無知之見,天府重務,皇上自有睿裁,豈臣下所敢妄為陳請,奴才亦不敢遽以入告。因身在地方,目睹輿情,亦足征曹寅生前實心辦事,上為主子,下為小民也。謹據實具摺奏聞。奴才曷勝冒昧悚惶之至。”

康熙伸手接奏摺。

大學士將奏摺呈上。

康熙瀏覽奏摺。

康熙在奏摺上硃批:

知道了。

康熙沉吟:“以曹寅之子曹顒為江寧織造。曹顒,就是連生吧,方才二十二歲,為江寧織造。”

康熙對大學士:“此事緩議,容朕斟酌。”

大學士:“着。”

數日後,康熙皇帝上朝。

一位大學士跪地侍側。

四位宦官跪在一旁聽候使喚。

康熙看着一位宦官:“正傻子。”

宦官正傻子:“奴才在。”

康熙:“你去內務府,將梁總管給朕找來。”

傻子:“着。”

正傻子小步走出。

康熙批閱奏章。

正傻子帶梁總管進來。

正傻子對康熙跪地:“稟報主子,梁總管到。”

穿三品官官服的梁總管對康熙跪地:“啟稟皇上,奴才到。”

康熙看着梁總管:“爾傳諭內務府曹頎,特命李煦代曹寅管鹽差一年,著曹顒看着將該欠錢糧補完。倘有什麼不公,可由曹顒奏摺給朕。欽此欽遵。”

梁總管:“着!奴才記下了。”

江南的官員將曹寅牌位立入江南名宦祠。

江寧的官員將曹寅牌位立入江寧名宦祠。

楝亭樓二層東廳,李敦英住進曹寅生前住的房間。曹寅的卧室成了李敦英的卧室,揚州書局畫師給曹寅畫的肖像掛在西牆上;曹寅的書房成了李敦英的女僕蘇巧兒的住室;曹寅的會客室成了李敦英的茶室;曹寅的小庫房成了李敦英的小庫房。

楝亭樓二層西廳,原李敦英的住室成了田鳳華和曹雪芹的住室。最東的一間是田鳳華的小書房,曹寅小書房裏的書桌連同文房四寶全由李敦英給了田鳳華;從東向西第二間是田鳳華和曹雪芹的卧室;從東向西第三間是女僕趙嫫嫫的住室,壁爐邊附設簡單的爐灶;最西頭一間是田鳳華的小庫房。

曹泉在楝亭樓李敦英房間門外:“稟報老當家的。”

李敦英坐在茶桌前品茶:“曹泉嗎?有事進來說。”

曹泉進來,向李敦英作揖:“老當家的安好。”

李敦英:“說吧。”

曹泉:“蘇州李織造老爺派人送喜信來,李老爺的兒媳生一千金,取名李芳。”

李敦英沉吟:“生一千金,取名李芳。喜事啊。”

李敦英思考:“只可惜家裏剛出了殯,不能出席親戚家的喜事。”

曹泉:“老當家的說的是。”

李敦英:“明天我封一千八百兩銀子,你去蘇州送給李老爺,算作我家的賀儀。”

曹泉:“是。”

李敦英:“去吧。”

曹泉退下。

田鳳華帶着曹雪芹進來:“娘,我今兒帶芹兒出去走走。”

李敦英:“天像是要下雨?”

田鳳華:“不怕,下不大。我就是想讓芹兒看一看江南的雨景。”

李敦英:“那就去吧。鳳華,有個事要告知你。”

田鳳華:“娘說。”

李敦英:“蘇州你表嫂生了個丫頭。”

田鳳華:“好啊。”

李敦英:“咱家都是重孝子,不能去親戚家,我封一千八百兩銀子,明兒差曹泉送去。”

田鳳華:“我該做什麼?娘。”

李敦英:“不用做什麼,知道就行了。”

曹二秀來到楝亭。

晚上,李敦英在卧室和曹二秀交談。

李敦英:“你嬸兒身體還好吧?”

曹二秀:“看着還好。在我嬸家就停了兩個時辰。”

李敦英:“去你大姐家了?”

曹二秀:“嗯,呆了三天。回來就回家了。”

李敦英:“福彭可好?”

曹二秀:“挺好,討人喜歡,會讀書了。”

李敦英:“你大姐的公公婆婆都好?”

曹二秀:“都好。”

李敦英:“你姐夫好嗎?”

曹二秀:“還好。我姐說我姐夫比前幾年身體好。”

楝亭雪硯樓馬玉蓮家會客室,馬玉蓮和曹二秀低聲交談。

曹二秀:“大姐的日子並不像咱想像的那樣美滿。”

馬玉蓮:“哪裏不美滿?”

曹二秀:“在那個家,什麼事也不當家,她公公婆婆說啥是啥,她相公只聽她公公婆婆的。”

馬玉蓮:“不會吧?”

曹二秀:“我原來也想着不會,看了三天,有了這個感覺。”

馬玉蓮:“不應該呀。”

曹二秀:“大姐說,她不會說滿語,也不認識滿文,她和婆家人交流不暢,以至於她公爹發話,福彭長大娶媳婦要找滿族女孩子,或是會說滿語的漢族女孩子。”

馬玉蓮恍然:“二秀,我知道你為啥不和俺們一塊兒回來了,你是去大姐家探詢你家霏霏和福彭的娃娃親了!”

曹二秀髮怔:“二嫂,你真神!”

馬玉蓮:“孩子才幾個月,不該這樣急不可耐。”

曹二秀:“他催我去探探大姐的口風。”

馬玉蓮:“他他他!他讓你跳江你也跳?”

曹二秀:“那還不會。”

馬玉蓮:“你千萬別讓大嫂知道,大嫂知道了,你閨女和芹兒的娃娃親就沒指望了。”

曹二秀:“我不會告訴大嫂,你也別告訴大嫂。”

馬玉蓮:“不告訴。咱娘知道了吧?”

曹二秀:“沒敢告訴咱娘。”

馬玉蓮:“那還有救。”

曹二秀:“可是,他說,不再設想霏霏和芹兒的事了。”

馬玉蓮驚異:“怎麼了?”

曹二秀:“他說,咱爹死了,咱家不是織造老爺家了,芹兒不會有大出息。”

馬玉蓮恍然,情緒陡然衝撞,語氣依然平淡:“很是,很是。楝亭曹家不是織造老爺家了,楝亭曹家的孩子不會有大出息了,你們老趙家少給俺家來往吧,別讓楝亭曹家的窮氣撲到你們身上了。”

曹二秀觀察馬玉蓮:“二嫂,你生氣了吧?”

馬玉蓮:“生啥氣呢,俺家確實不再是織造老爺家了。”

曹二秀:“我給二嫂說的都是大實話。”

馬玉蓮:“明白。你看,是你給咱娘說,還是我給咱娘說,就說你家霏霏和俺家雪芹的事不再提了,因為俺家不是織造老爺家了。”

曹二秀:“他說先不給咱娘說,怕咱娘生氣,過些時日再說。”

馬玉蓮板著臉:“你還是給咱娘說吧。你想想,俺家不是織造老爺家了,俺家的男孩子娶不上媳婦了,你曾經提念過你閨女和俺家芹兒訂娃娃親,那俺家還不得粘上你家?說不定哪天,俺家就托個媒婆,去你家送聘禮,那時候你家再拒絕,不如眼下就說明白,免得俺家還有念想。”

曹二秀:“是的,是的。她爹還說,霏霏長的特別俊美,說不定長大了能被皇上選美呢。”

馬玉蓮:“哎呀,那你們老趙家就是皇親國戚了。你快去給咱娘說吧。”

楝亭花園,秋日,外

李敦英和曹二秀觀景。

李敦英:“二秀,有啥話還不能在屋裏說,非要到園子裏來說?”

曹二秀:“和俺大嫂有關,怕俺大嫂聽到。”

李敦英:“什麼事,怕你大嫂聽到?”

曹二秀:“其實也只有一句話。”

李敦英:“一句什麼話?”

曹二秀:“她爹說的。”

李敦英:“她爹又說什麼了?”

曹二秀:“以前說的,霏霏和芹兒訂娃娃親的事,以後不提了。”

李敦英:“不提了?你相公說的?”

曹二秀:“嗯。他說,俺爹死了,咱家的山倒了,天塌了,沒啥盼望了,芹兒長大也沒啥依靠了,不會有啥出息了,娃娃親不能再提了。”

李敦英面帶不悅:“不提了好。你回去吧,我知道了。回去告訴趙奎,楝亭曹家的孩子就是打了光棍,也不會去你們趙家求親。”

楝亭樓二層西廳走廊田鳳華用餐處,田鳳華坐在小馬札上,曹雪芹坐在圈椅里。

田鳳華用小勺取了米飯喂曹雪芹。

曹雪芹推開小勺,自己伸手去桌上的米飯碗裏抓米飯,他抓到杏核大小的一團米飯,嘗試着放進嘴裏。

田鳳華觀察曹雪芹。

曹雪芹有一種成就感,接二連三抓了幾團米飯放進嘴裏。

田鳳華瞅機會用小勺取了米飯喂曹雪芹。曹雪芹抬起小手推開小勺,繼續自己抓飯吃。

田鳳華把小勺放進自己面前的飯碗裏,看着曹雪芹抓飯吃。

曹雪芹抓的開心,吃的開心,表情歡悅。

田鳳華端起自己的碗吃飯。

曹顒上樓,在樓梯口看到曹雪芹抓飯吃的情狀,不覺心頭一震,他大步來到田鳳華飯桌前,極力遏制自己的情緒:“嫂,芹兒才一歲多,怎能讓他自己抓飯吃呢?”

田鳳華看着曹顒,心頭感動:“二弟,原是我喂他的,可他推開小勺,硬要自己抓着吃。”

曹顒:“誰家的孩子能這麼小就自己抓着吃?嫂,哪怕你先吃了再喂芹兒,也不能讓芹兒自己抓着吃呀。有僕人你不用,咱娘和玉蓮想給你搭把手你不讓,你卻這樣讓芹兒自己抓飯吃。”

曹顒抹淚。

田鳳華:“二弟,對不起,我沒想那麼細。”

曹顒往回走:“嫂,人心都是肉長的。芹兒可是咱家的香火根苗啊,咱爹咽氣前囑咐我保護芹兒的安全啊,嫂,咱娘也為芹兒揪心呀。”

田鳳華欲言又止。

曹顒轉身走進李敦英房間。李敦英坐在官帽椅上抹淚。

曹顒:“娘,你哭啥呢?”

李敦英:“我看見芹兒自己抓飯吃,心裏難受啊。”

李煦來楝亭。李敦英茶室,李敦英和李煦對坐在茶几前。

李敦英:“哥從家來,還是從揚州來?”

李煦:“我從北京回來,在揚州沒停,下了船,換了轎,就來江寧。”

李敦英:“有着急事?”

李煦臉上現出笑容:“倒也不着急,是件家務事。”

李敦英:“老哥哥你說。”

李煦臉上現出笑容:“子清活着的時候,我的孫女芳兒還沒出生,子清走了以後,接二連三的煩心事擠得我顧不上和三妹說正經事。”

李敦英會意:“哥你說。”

李煦:“我忖度已久,咱這老堂兄妹倆,幾十年來比親兄妹還親。”

李敦英:“哥說的是。兩個老人去世后,哥就是我最親的人。我這幾十年都是在哥的蔭護下。這輩子對我惠助最多的,就是老哥哥。”

李煦:“我和三妹是這樣,我和子清也是情同骨肉,義薄雲天,親兄弟未必能如此。”

李敦英:“是的,是的。子清在的時候,大事小事都想着老哥哥。”

李煦神情凝重:“為了賡續咱們這一輩人的深情高義,我有個想法,急着當面和三妹商量。”

李敦英:“哥,你說到哪裏,我做到哪裏。”

李煦:“三妹,你有孫子,我有孫女,可不可以讓這兩個孩子長大以後結成連理?”

李敦英開心:“哥,三妹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嫌三妹家旁落中衰,不配老哥的榮耀。”

李煦認真地:“我和子清你們兩個可以說是一輩子的交情,我落魄的時候,是子清奮力相助,現在子清不在了,你這個老哥哥怎麼能用那種勢利心對三妹。”

李敦英:“老哥哥,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只能說感恩了。”

李煦:“三妹,我不求你馬上就為兩個孩子出具婚約,我只要三妹記着,大哥有這個念想。”

李敦英:“老哥哥放心。只要老哥哥有這個美意,三妹更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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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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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曹寅駕鶴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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