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揚州游未足倉黃去蘇州
曹寅在揚州衙署和李敦英交談。
李敦英:“老爺,在二秀家,兩個事讓我不開心。”
曹寅:“說給我聽聽。”
李敦英:“一個是二秀聽了她相公的話,巴不得立時間就讓我簽字畫押,答應芹兒和他們家的霏霏定下娃娃親,我很生氣。”
曹寅不假思索:“娃娃親不能輕易定,天下人間,高山為谷,深谷為陵,往往就是轉瞬之間。再說了,孩子們從出生到婚嫁,十幾二十年間,不知經歷多少變故,娃娃親比賭博還不講理。你生氣是對的。”
李敦英的表情舒緩些:“還一個,我在二秀的廂房裏聽到了鳳華在門外罵人的聲音,玉蓮在院門外撞上了曹頫咬呀切齒髮恨罵天。”
曹寅:“鳳華怎麼給你說?”
李敦英:“鳳華閉口不提。”
曹寅:“曹頫咬呀切齒髮恨罵天,那就是說,鳳華當眾罵了他。”
李敦英:“我揣摩着就是。”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進來:“娘,爹。”
曹寅笑着:“鳳華,天寧寺值得一看吧?”
田鳳華:“太好了。真讓我開了眼界。”
李敦英笑着接過曹雪芹:“來,奶奶抱。”
田鳳華:“娘累不累?”
李敦英:“我不累,歇息好久了。”
田鳳華伏在李敦英耳邊:“娘,茅房在哪裏?”
李敦英:“樓後頭。”
田鳳華點頭,走出。
李敦英對曹寅:“我和鳳華是住衙里,還是住家裏?”
曹寅:“你說呢?我是想讓你們住衙里,一是我隨時能看到孫子,二是陳翰林的閨女從天津來了,也帶着一個半歲的男孩子,也是男人病亡,這樣,鳳華恰好可以和陳翰林的閨女說說話。”
李敦英擺手:“不妥,不妥。”
曹寅:“怎麼不妥?”
李敦英:“咱是讓大兒媳來揚州散心呢,不是讓她傷心呢。”
曹寅恍然大悟:“噢!我一時糊塗,一時糊塗。”
李敦英:“務必躲開陳大人的女兒。”
曹寅:“那就住紅橋吧,順便游游瘦西湖。”
李敦英:“遊了瘦西湖,讓兒媳看看書局,讀書人,對書局有興緻。”
田鳳華進來,向著曹寅和李敦英點頭致意,挨着李敦英坐下。
曹寅:“鳳華,坐下歇歇吧。”
田鳳華:“爹,這會兒不忙吧?”
曹寅:“不忙。這兒是爹歇息的房子,不是爹處理公務的房子。”
田鳳華:“爹,自從在書樓聽了您老的教誨,鳳華每日都在琢磨爹垂詢的三條道理,但畢竟還是年幼無知,感覺不得要領。要說愛芹兒,我自覺是愛到命里去了。要說如何教養孩子,真是滿心茫然。我盼望爹不忙時給我教導一二,讓我教養芹兒有所遵循。”
曹寅立時倍加興奮:“鳳華,教養孩子可謂千頭萬緒,但就我的教訓和感悟,當扣緊以下幾端。”
田鳳華:“爹講。”
曹寅:“一是涵養浩然之氣,二是砥礪凌雲之志,三是保育純粹之德,四是教導博雅之學,五是開化超邁之識,六是訓造強毅之身。”
田鳳華連連點頭:“爹卓見精闢!”
曹寅搖頭:“我教子不算成功,楝亭曹家就看你的了,鳳華。”
田鳳華興奮:“有爹教導,我有遵循。”
曹寅:“一個孩子具有了這六種素養,想必不會流於庸常。”
田鳳華:“我照着爹說的做。”
曹寅:“咱們商量着做,都是為了芹兒。”
田鳳華:“爹說的是。”
曹寅:“鳳華,說說你的想法。”
田鳳華微笑:“爹,我只想照您說的做。”
曹寅笑:“不行,不行。第一個不行,爹在教子這個事上是失敗的,所言不足為訓。第二個不行,芹兒是你兒子,主要跟着你生活,奶奶爺爺無非是敲敲邊鼓。”
田鳳華略作思考:“爹,鳳華想把芹兒教養成對眾人有益的人,因為這是我的宿夢。”
曹寅點頭。
田鳳華:“怎樣把芹兒教養成對眾人有益的人呢,我想,一要讓他會做人,二要讓他會做事,三要讓他有以天下事為己任的情懷。”
曹寅點頭。
田鳳華:“做人靠德行,靠智慧。做事靠才具,靠康強,靠機遇。情懷靠陶冶。”
曹寅點頭。
田鳳華:“德靠養,智靠天分和勤勉,才具靠學和歷練,康強靠摔打,機遇靠追尋。”
曹寅點頭。
田鳳華:“鳳華的使命就是在爹娘教導下引着芹兒向這個路上走。”
曹寅點頭。
田鳳華:“積學儲寶是芹兒童幼時候的當務之急,但只會讀書不會做事又是家教之通弊,我將力戒。”
曹寅點頭。
田鳳華:“教子的義理,天下有識之士所見略同;教子的成與敗,取決於能否持久不懈地力行。”
曹寅深深點頭。
田鳳華:“教子力行要切戒一曝十寒,要切戒拔苗助長,要切戒坐而論道,要切戒越俎代皰,要切戒放棄宏圖,聽之任之。”
曹寅看着田鳳華:“鳳華,你爹臉紅了嗎?”
田鳳華不知如何回答,率真地笑。
曹寅認真地:“你爹,就失敗在最後這一款上,一曝十寒,拔苗助長,坐而論道,越俎代皰,我佔全了,最後就是放棄宏圖,聽之任之。”
田鳳華:“爹對自己太苛刻了。”
曹寅:“鳳華,只盼你不蹈我的覆轍。”
田鳳華平靜地:“我儘力踐行爹的教誨。只要爹娘管我吃穿住,我就能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芹兒上。”
曹寅:“你的吃穿住,鳳華,你爹娘管到底,你就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芹兒上吧。”
田鳳華認真地:“好的爹,鳳華記住了。”
揚州紅橋曹寅別業,夏日晚,田鳳華摟着曹雪芹躺在床上。
田鳳華看着曹雪芹:“兒子,你爺爺說了六條:一是涵養浩然之氣,二是砥礪凌雲之志,三是保育純粹之德,四是教導博雅之學,五是開化超邁之識,六是訓造強毅之身。”
曹雪芹咯咯發笑。
田鳳華:“就看咱娘兒倆的本事了。”
曹雪芹用小手拍打着田鳳華的臉,啊呀發笑。
紅橋曹寅卧室。一張寬大帶頂紅木床,曹寅和李敦英各睡一頭。
曹寅翻來覆去,長吁短嘆。
李敦英:“老爺,睡不着?”
曹寅感慨:“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我?”
李敦英:“老爺,咋說這話?”
曹寅:“‘教子力行要切戒一曝十寒,要切戒拔苗助長,要切戒坐而論道,要切戒越俎代皰,要切戒放棄宏圖,聽之任之。’這是鳳華說的。反躬自鑒,我佔全了。”
李敦英:“孩子不成器,是他們自身不勤勉,不能怪老爺。”
曹寅嘆氣:“我給鳳華講教子,全是雲山霧罩不着邊際的大道理。鳳華給我講教子,卻是可操可作的真經濟。”
李敦英:“鳳華也還是個孩子。”
曹寅:“老當家的。”
李敦英:“老爺說。”
曹寅:“鳳華說:‘只要爹娘管我吃穿住,我就能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芹兒上。’我承諾:‘你的吃穿住,鳳華,你爹娘管到底,你就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芹兒上吧。’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變故,咱倆把鳳華和芹兒的吃穿住管到底。”
李敦英:“那是當然了。”
揚州瘦西湖的湖面平明如鏡。遊船點點。絲竹聲聲。笑語頻傳。
李敦英、田鳳華、蘇巧兒、趙嫫嫫坐在同一隻遊船上。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
趙嫫嫫對田鳳華:“大少奶奶,讓我抱小少爺,你歇息一會兒。”
田鳳華:“我抱吧,我不累。”
李敦英對田鳳華:“讓趙嫫嫫抱一會兒,你歇一歇胳膊。”
田鳳華:“娘,芹兒在我懷裏,我心裏踏實;芹兒不在我懷裏,我心慌。”
李敦英點頭。
田鳳華:“今生今世,我只有這點指望了。”
李敦英點頭:“孩子,娘陪着你養芹兒。”
田鳳華:“娘,明兒後晌帶我和芹兒去我爹的書局吧,晚上住在書局,我想請爹細說一說教養芹兒的道理。”
李敦英:“好的。也讓你爹看看芹兒。”
第二天,曹寅抱着曹雪芹,帶李敦英和田鳳華參觀揚州書局。
田鳳華心情興奮,穿上了紅綢上衣、藍綢下衣,畫了淡淡的淺妝。如此一來,更加風彩照人,韻致出神。
書局編輯區,校書的翰林們一個個長袍馬褂,全是學者風韻,各自案頭上卷帙山積,各自伏案編校。
翰林們恭敬地起身迎接曹寅:“曹大人早安。”
曹寅:“先生們早安。你們各忙各的,我讓我孫子看看咱們的書局,沾一分翰林們的靈氣。”
陳翰林:“令孫必定聰穎早慧。”
曹寅:“借陳翰林吉言。”
陳翰林:“令孫多大了?”
曹寅:“半歲,還不到七個月。”
陳翰林:“我那外孫也是剛過半歲,趕明兒我也帶外孫來沾沾靈氣。”
曹寅:“好,好。諸位翰林大人忙吧,我帶我孫子走走看看。”
諸位翰林:“曹大人慢走。”
曹寅:“哎。”
李敦英左看右看,滿眼新鮮。
田鳳華興奮好奇,笑容滿面。
田鳳華對李敦英耳語:“娘,世間我最喜歡的東西是書,可是我從沒見過做書的,今天見了。謝謝爹,謝謝娘。”
李敦英低聲:“你爹說,校書的這八九位,都是北京翰林院的翰林,他們對當朝不以為然,或是告病,或是告假,回到江南家鄉來,隱居鄉間。好在你爹也是讀書人,和他們氣味相投,都成了朋友,換了別人,恐怕請不動他們。”
田鳳華:“這些夫子們,是有氣節的。”
曹寅抱着曹雪芹,帶着李敦英和田鳳華來到雕版坊。
刻字工匠們起迎:“曹老爺早安。”
曹寅:“諸位巧匠辛苦。我帶孫子來長長見識,不打擾諸位做工。”
刻字工匠們坐下,各刻各的字版。
李敦英和田鳳華跟在曹寅身後。
田鳳華對李敦英耳語:“娘,娘,原來印版上的字是反着刻上去的,這些工匠師傅太不得了了。你看,還刻得那麼工整有神栩栩如生。”
李敦英:“人家就是吃這碗飯的。”
曹寅抱着曹雪芹,帶着李敦英和田鳳華來到印刷坊。
工匠們版起版落,一頁一頁的白紙印上了文字。
印刷工匠迎接曹寅:“曹老爺早安。”
曹寅:“早安,早安。你們忙你們的,我帶孫子來開開眼界。”
印刷工匠們繼續工作。
曹雪芹在曹寅懷裏啊呀有聲,格外興奮。
田鳳華對李敦英耳語:“娘,書是這樣做成的。”
李敦英:“是的。”
田鳳華:“盤中餐是粒粒皆辛苦,篋中書也是字字都辛苦。”
李敦英:“是的。是的。”
曹寅抱着曹雪芹走進裝幀坊。
工匠們起迎:“曹老爺早安。”
曹寅:“你們各忙各的,我帶孫子來感受書香,希望我孫子長大成為讀書人。”
工匠班頭:“那是一定的。曹老爺愛讀書嘛。”
曹寅開心:“借你吉言。”
田鳳華目不暇給:“娘,到這裏來一看,感覺咱家那些書太寶貴了。”
李敦英:“是啊。你爹常說,咱家真正的寶貝不是金磚和元寶,是書。”
田鳳華:“是書,書才是寶貝。”
曹寅抱着孫子走進裁切坊。
工匠們起迎:“曹老爺早安。”
曹寅:“你們忙,我帶孫子來觀賞你們做的書。”
工匠班頭:“請曹老爺觀賞。”
曹寅:“把成品庫給我打開。”
工匠班頭:“是。”
工匠班頭跑向一扇大門,吃力地把門推開。
工匠班頭迎着曹寅:“請老爺視察。”
曹寅:“你去忙吧。”
工匠班頭:“是。”
工匠班頭回到工作枱。
李敦英和田鳳華跟隨曹寅走進成品庫房。
庫房東西長約三十步,南北寬約二十步,房頂高約兩丈。
庫房裏一垛一垛全是書。書垛與書垛間留有走道。
田鳳華駐足細看,左邊一垛是《全唐詩》,右邊一垛是《佩文韻府》,後邊一垛是《全金詩》,前面一垛是《御選配畫詩》。
田鳳華低聲讚歎:“呀——!”
李敦英對田鳳華:“鳳華,你爹讓咱去他官舍休息。”
田鳳華:“好啊。”
曹寅抱着曹雪芹出了作坊,拐入房牆間的一個夾道,北行東拐,進入“淮揚來風堂”。
當廳一張書案,案頭擺着書筆紙硯。一個近似於大半個書櫥的楠木書箱擺在西間的書櫥中間的磚地上,上面貼一紙箋,紙箋上寫着三個行楷體毛筆字:
全唐詩
曹寅抱着曹雪芹進入室內。
曹雪芹新奇地東張西望,興奮得啊呀連聲。
曹雪芹看到西間的那口楠木書箱,他指着書箱對曹寅啊呀不止。
曹寅會意,抱着曹雪芹走到書箱近前,將曹雪芹放在書箱邊。
曹雪芹扶着書箱站穩,雙手拍着書箱啊啊呀呀興奮異常。
曹寅高興得合不攏嘴。
李敦英和田鳳華看着曹雪芹笑。
李敦英對曹寅:“老爺,明白你孫子的意思吧?”
曹寅特別高興:“明白明白!這一套《全唐詩》,本是皇上賞給我的,連同這口箱子,歸我孫子了!”
李敦英拍巴掌:“好啊!好啊!這套書連着箱子歸孫子了!”
田鳳華:“爹,這是您的寶貝,又是您的榮耀,不能給芹兒,他還不會讀書。”
曹寅:“一定要給我孫子。現在不會讀,長大就會讀。過些日子我安排騾車拉上這箱書送回家。”
田鳳華:“爹,我就替您孫子謝謝您了。”
曹寅忘情地自語:“不給我孫子我給誰?”
田鳳華哄着曹雪芹:“芹兒,快給爺爺磕頭。”
曹雪芹看着曹寅笑。
揚州碼頭附近臨河酒館,夏日晚,孟三鮮和趙旭俠坐在靠牆角的桌子前,邊喝酒邊交談。
孟三鮮:“一位大爺托我一件事。”
趙旭俠:“三哥,什麼事兒?”
孟三鮮:“從北方來一個俊寡婦,那寡婦帶一個半歲的男孩兒,可能住在鹽政監督衙署,也可能住在天寧寺書局,也可能住在紅橋別業。這位大爺看上了這個男孩兒,出一百兩銀子,請咱們給他抱出來。”
趙旭俠:“三哥,一百兩,兩個人分,是不是顯得那位老爺有些吝嗇?”
孟三鮮:“沒人分你的,我只是做個順水人情。咱倆這樣的交情,我怎能分你的銀子?你要接單,這一百兩銀子全歸你,接單就給你五十兩,見到孩子再給你五十兩。”
趙旭俠:“這樣勉強還能做。”
孟三鮮:“關鍵是你能不能進得去鹽監署。”
趙旭俠:“三哥,聽我說句狂話。”
孟三鮮:“你儘管講。”
趙旭俠:“趙某人進鹽監署和逛紅橋沒什麼兩樣。”
孟三鮮:“那這次發財的機會就歸你了。”
趙旭俠:“限我幾天的日子?”
孟三鮮:“三天。”
趙旭俠:“三天,三天也夠了。”
孟三鮮:“君子一言。”
黃昏,曹寅騎馬向書局走。
趙旭俠從院門向外走,後背上鼓着一個一尺多長的大包,曹寅隱隱聽到幼兒在窒息中呻喚的聲音。
曹寅轉回馬頭追趙旭俠。
趙旭俠撒腿便向路右側樹叢中跑,轉眼間不見蹤影。
晚上,李敦英和田鳳華在紅橋宅邸卧室守着熟睡的曹雪芹聊天。
曹寅匆匆趕來,如臨大敵:“芹兒在哪裏?”
田鳳華站起:“爹,怎麼了?”
李敦英站起:“喏,芹兒在這裏。”
曹寅:“今兒沒人來吧?”
李敦英:“沒有,就俺娘兒仨。”
田鳳華:“爹,出啥事了?”
曹寅:“大事。”
曹寅對李敦英:“明天一早,你帶鳳華和芹兒速去蘇州,住楝園,不可帶芹兒出院門,不準任何人進楝園,也不和大哥聯繫。我不安排接你們,不準回揚州,更不要回江寧。”
李敦英:“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曹寅:“我進書局院門,一個慣匪,像是人們傳說中的趙旭俠,後背上藏着一個孩子,慌慌張張向外竄。我聽見了那孩子捂着嘴的哭聲,我怕是芹兒。”
田鳳華:“爹,您別著急了,芹兒在家呢。”
曹寅:“這個賊,是漫無目的隨意偷個孩子?還是直奔陳大人的外孫?還是直奔咱家芹兒?但無論如何,你們娘兒倆帶芹兒到蘇州去躲一些日子。”
李敦英:“明天一早就去蘇州。”
曹寅:“我去陳翰林家。”
陳翰林全家老小像瘋了一樣找孩子。
曹寅進院。
陳翰林攔着曹寅作揖:“曹大人,見我外孫了嗎?”
曹寅平靜如常:“令外孫應該在家裏呀。”
陳翰林:“內子和閨女守着我外孫,內子去茅房,閨女去換衣裳的那一會兒,回來就不見了孩子。”
曹寅:“陳大人,我能幫你做些什麼?”
陳翰林:“求曹大人慈悲為懷。外孫是小女的命根子,丟了外孫,就要了小女的性命。”
曹寅:“陳大人,曹某儘力。”
三日後。
江寧漢府街南小樹林,夏日傍晚,一棵老槐樹下停着一輛騾車。
丁江龍站在車前,手裏提一個布包,得意地看着曹頫。
曹頫坐在車轅位置,手邊放着一大包銀子。
丁江龍興奮地對曹頫:“四爺,給您送來才是第九天。”
曹頫往上舉一舉手中的銀包:“這是二百兩。你把那小崽子取出來讓我看看。”
丁江龍伸手抓出布袋裏一個紅布襁褓,一個瘦巴巴的男嬰展示在曹頫面前。
曹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曹頫倒吸一口氣,忿恨地盯着丁江龍:“丁江龍,你他娘也是在道上混的,你混出成色來了,本事不大,膽子不小,敢誑你四爺!”
丁江龍發怔:“四爺,我要誑你,天打五雷轟。”
曹頫衝動地冷笑:“丁江龍,我要的那個孩子,肥頭大耳,十分富態。你從哪兒抱來這麼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崽子來誑我的銀子?”
丁江龍:“四爺,這孩子,就是從揚州天寧寺偷出來的,偌大的天寧寺里就只有這一個半歲大小的孩子,並且就是從北方來的一個年輕俊寡婦的孩子。鹽監署沒有孩子。天寧寺沒住第二個從北方來的年輕俊寡婦,若有一絲差錯,你把我的腦袋揪下來回家當虎子(尿壺)去。那要是沒有絲毫差錯,四爺,你也不能悔約,丁江龍和他的兄弟們也不是好惹的,你說是不是。”
曹頫發急:“丁江龍,四爺實話告訴你,那孩子肥頭大耳,哪是這等瘦猴胎子?”
丁江龍:“四爺,九天前你可是說你沒見過孩子呀。咱倆到底誰誑誰?這孩子半歲,是北方來的,他娘是年輕的俊寡婦,他們住在揚州天寧寺,哪一條哪一句不符合四爺要的條件?”
丁江龍手中的孩子哭。
曹頫聽孩子的哭聲。
曹頫:“丁江龍,就從這孩子的哭聲,四爺我就能斷定他不是北京來的,他是天津來的。北京的孩子不哭則已,只要哭,必定是放開嗓門充滿豪氣。這孩子的哭聲,一聽就是天津味兒。北京人狂放,天津人甜軟。四爺我在北京三年,去天津公幹二十多次,那北京人的口音和天津人的口音,我給你說,感冒咳嗽都不一樣。”
丁江龍:“四爺,當初你只說北方,你沒說北京,天津也是北方。”
曹頫:“丁江龍,四爺不和你打嘴巴官司。這孩子,你送回去,由你;你賣了,也由你;和四爺沒有關涉。”
丁江龍把手中的孩子丟進布袋。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丁江龍攔在曹頫近前,右手伸進懷中:“曹四爺,你當初說的,孩子你只看一眼,然後由我賣了,銀子歸我,你欠我的二百兩銀子一次付清。你想變卦么?你敢變卦么?你不怕我偷了你的兒子扔到江里么?”
曹頫盯着丁江龍。
曹頫將手中的大銀包提起,扔給丁江龍:“這小東西你看着辦。”。
丁江龍打開銀包,查看銀子的成色。
丁江龍將裹孩子的布包斜挎在肩上。
曹頫趕着騾車走出數十步,急轉頭走向丁江龍。
丁江龍見曹頫返回,忙將銀包攥在左手,右手伸向懷中,抓緊匕首的把柄。
曹頫停車,下車,雙手合掌,對丁江龍一拜再拜:“龍老弟,事已至此,四爺我已沒有退路,橫豎只有做下去,一不作二不休。”
丁江龍從懷裏抽出手:“四爺說個條段兒。”
曹頫:“我給你追加二百兩銀子,你把那小崽子給我送來,日子放長些,一個月,可行?若行,回去我給你取銀子來。”
丁江龍沉吟:“揚州天寧寺丟了孩子,全揚州的爹娘都會把孩子看緊了,二百兩忒少,一個月忒急。”
曹頫:“那就四百兩,兩個月。”
丁江龍:“四爺,你我都心知肚明,這次失手,緣由在你,因為我送來的孩子沒有一條不符合你的描述。當初你沒說肥頭大耳,你沒說來自北京而不是來自天津。我問你有什麼標誌,你說你沒見過。對不對?”
曹頫:“這次我給你說准了。那崽子姓曹,那寡婦姓田。”
丁江龍:“四爺去取二百兩銀子來,然後說話。”
曹頫:“你等我。”
江寧東南方風景秀麗的棲雲山,山頂一處道觀,名為棲雲觀。
棲雲觀的建築為粉牆黛瓦,院落井然。
觀內香爐成排,外有松竹環繞,門前有小道士看守。
道士們一色青衣道袍,鑲黑道冠。
香客們則是熙熙攘攘的綠女紅男。
曹寅隻身一人穿便服騎馬上山。
曹寅在棲雲觀門外數十步處下馬,將馬拴在一棵松樹上。
曹寅快步上山。
看門的小道士迎着曹寅施禮:“施主萬安。”
曹寅停下腳步:“小師傅,請稟報喬道長,曹子清有事相擾。”
小道士:“施主稍等。”
小道士快步走進道觀。
曹寅觀察出出進進的善男信女。
喬道長快步走向曹寅。小道士跟在喬道長身後。
曹寅迎上前。
喬道長:“施主駕到,貧道有失遠迎。”
曹寅:“又擾道長清靜。”
喬道長:“施主,裏面說話。”
曹寅隨喬道長走向道觀後院。
道觀後院一處幽靜道舍。
室內一張茶案,茶案上一套紫砂茶具。
喬道長和曹寅分坐茶案兩邊。
在室內值守的小道童斟上兩盅茶,輕輕放在曹寅和道長面前。
道長輕輕一擺左手,小道童輕輕退出,出門后將房門掩上。
喬道長:“施主請用茶。”
曹寅端起茶盅,輕輕呷一口茶,放下茶盅:“道長。”
喬道長:“施主儘管講。”
曹寅:“道長可識得揚州趙旭俠?”
喬道長:“揚州趙旭俠,貧道曾有耳聞,卻不識得。但凡有事,揚州有貧道的徒子徒孫,想來找趙旭俠或許不難。施主儘管吩咐。”
曹寅:“書局陳翰林的女兒喪夫,遺有一子,尚在襁褓,母子相依為命,數日前,趙旭俠將嬰兒從書局竊去,陳氏全家痛不能生,轉而求子清相幫一二,於是來求道長。”
喬道長:“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貧道焉能壁觀。”
曹寅雙手抱拳:“拜託道長。”
喬道長:“施主無須縈懷,貧道久思感恩報德,惜無機緣,此事或可聊表寸忱。”
揚州城外一處廢棄的院落,晚,趙旭俠被倒懸着掛在房樑上,周身上下血肉模乎。
四個彪形大漢手持刀斧圍站四面。
北面的大漢用腰刀刺在趙旭俠的腰上:“小子,想活,帶爺去抱孩子;想死,今夜三更時分,給你捆一塊石頭,用小船送你上路。”
趙旭俠:“稟報大爺,小的想活,小的帶大爺們去抱孩子。”
揚州書局陳翰林家,夏夜,陳氏夫婦和女兒在居室各自啜泣。
曹寅抱着啼哭的嬰兒來到陳家:“陳大人,外孫回來了。”
陳家三口跑出門外。
陳翰林連連抱拳作揖:“曹大人,救星啊!”
陳翰林的夫人和女兒跪在曹寅近前,連連哭着磕頭。
蘇州曹寅家的宅院楝園卧室,夏夜,李敦英和田鳳華睡在同一張床上,將曹雪芹護在中間。
曹雪芹酣睡。
李敦英和田鳳華低聲交談。
田鳳華:“娘,沒想到蘇州也有咱家的宅院。”
李敦英:“你爺爺和你爹都在蘇州做過織造,都是從蘇州織造遷調為江寧織造。門外這棵楝樹也是你爺爺栽的。”
田鳳華:“我說呢。”
李敦英開心地:“我嫁給你爹,就是他任蘇州織造那年。那時我堂哥李煦在廣州做官,回蘇州省親,來織造府看望你爹,見你爹帶着兩個孩子,卻沒有一個女人照應家務,回到家就給我說,你爹如何文武雙全,如何才高學富,如何和當今皇上情深誼重,只是前妻留下兩個孩子。你舅等着我回答。女人誰不愛英雄啊,兩個孩子就兩個孩子,我認。”
田鳳華:“娘,我舅那時就認識我爹?”
李敦英:“這兩家的祖輩父輩,都在遼東戍守,和清兵打仗,打敗了,被俘了,都成了清軍將領多爾袞家的包衣。清兵入關后,多爾袞被抄家,這兩家人都成了順治家的包衣。順治晏駕后,又都成了當今皇上康熙家的包衣。你爹和你舅他們的交情老深了。”
田鳳華:“娘,包衣是家奴,對嗎?”
李敦英:“是家奴啊。”
田鳳華:“明白了。咱們都是皇上的家奴。”
李敦英:“是的。是這樣。”
田鳳華:“爺爺和爹以家奴的身份打拚到這個境界,很不容易。”
李敦英:“你老爺爺功不可沒,他識字,皇上在旗人中間招考官吏,你老爺爺考取了,這樣,你老爺爺就從武官轉成了文官。”
田鳳華:“娘,咱家不是漢族嗎?”
李敦英:“是啊。”
田鳳華:“那咱家咋還是旗人呢?”
李敦英:“咱不是皇家的包衣嗎?皇家的包衣就是皇家的人呀,皇家的人都在旗呀。”
田鳳華:“噢,聽大人說過,有滿八旗,還有漢八旗,好像蒙古族還有旗人。”
李敦英:“對,咱是漢族的旗人。”
田鳳華:“娘,咱們是哪個旗?”
李敦英:“漢八旗中的正白旗。”
田鳳華:“噢,還屬於上三旗呢。”
李敦英:“是。”
田鳳華:“在北京聽說,旗人家的男孩子到十八歲,都要到宮裏去為皇上做侍衛。是這樣嗎?娘。”
李敦英:“是這樣。你爹你叔,順兒他們兄弟,到十八歲就要進宮服役三年。”
田鳳華:“娘,芹兒在旗嗎?”
李敦英:“在呀。”
田鳳華:“那,芹兒到十八歲,也要進宮當差?”
李敦英:“要的。”
田鳳華:“那我更要及早教他讀書。”
李敦英:“好,好。”
田鳳華:“娘,《三字經》我給芹兒誦了十多遍,到最後幾遍,芹兒竟然會跟着我的節拍擺手搖頭。”
李敦英:“噢!那太好了!”
田鳳華:“我想接着給芹兒誦千字文、千家詩。我不想誦《百家姓》,因為沒有文義。我也不想誦《弟子規》,我不想讓芹兒及早戴上這規矩那規矩的枷鎖。”
李敦英:“娘不懂,你有學問,一切由你。”
田鳳華:“娘開明。”
李敦英:“四書五經要早學,要學好,聽說鄉試、會試都考四書五經。”
田鳳華微微一笑:“娘,你孫子,你作主,你讓咋學就咋學。我和芹兒都聽你的。要是依着我,我就不讓芹兒去奔那科舉。”
李敦英:“聽說,奔了科舉,能當更大的官。”
田鳳華:“娘,不居高官不害怕,不享寶貴不擔驚。我家祖上要是不考科舉,這時應是全家老小几十口子在浙江故里聽家鄉地方戲呢。可是現在,被皇上給殺完了。”
李敦英:“也是這個理。”
田鳳華:“娘,等芹兒長大,讓芹兒選擇吧。”
李敦英:“好的。反正咱家的人不愁沒官做,只是覺着科場沒有咱家的人物。”
田鳳華:“娘,要是芹兒長大了不願意做官,您不生他的氣吧?”
李敦英稍一遲疑:“一切由着我孫子。”
揚州書局曹寅官邸卧室,夏日晚,內
曹寅對貼身隨從曹泉:“明兒你騎馬回江寧,若有人問及鳳華和我孫子,就說他們在鎮江遊玩,就說我安排他們母子游西津渡、金山寺、北固山、焦山,住在金山寺。”
曹泉:“是。老爺。”
曹寅:“你在江寧走動一天,就趕回揚州來。”
曹泉:“是。老爺。”
江寧一處茶樓,晚,茶客廖落。曹頫和丁江龍隔桌對坐,低聲私語。
丁江龍:“我的弟兄,在揚州,像農夫犁田那樣,將揚州犁了一遍,卻沒見田寡婦的蹤影。”
曹頫:“不會吧?”
丁江龍:“確確實實。”
曹頫:“必是爾等打草驚蛇,那寡婦和那小崽子蟄伏隱藏。”
丁江龍:“打草驚蛇的是我等,誘使我等打草驚蛇的是四爺。四爺若早告訴我那寡婦和那孩子的情狀,何至今日如此坐蠟。”
曹頫:“四爺我又怎能知道一個揚州天寧寺住着兩個年輕寡婦各帶一個半歲男嬰。”
丁江龍:“四爺知之不詳,致使我等勞而無功。”
曹頫:“這樣吧,這一次再給你說細些,那小崽崽叫曹雪芹,那寡婦叫田鳳華,是曹織造的孫子和兒媳婦。”
丁江龍恍然:“噢!那次去楝亭曹家踩點兒,我明白了。”
曹頫:“你用心查訪田寡婦母子的去處,不限江寧、鎮江、揚州。”
丁江龍:“四爺,那費用可就大了。”
曹頫:“我再給你加二百兩銀子,可以了吧?”
丁江龍:“眼下可以,用完了,還要向四爺討要。”
曹頫:“行吧行吧。”
丁江龍:“時限,要加一個月,以三個月為期。”
曹頫:“行吧行吧。一大一小兩個活人,鑽不到地下去吧?”
丁江龍:“四爺,我和兄弟們儘力了。”
曹頫:“接着找。”
丁江龍:“是。我倒想,四爺應該通過你的人脈,用你的神通,打聽一下那寡婦的去處。我帶着弟兄們滿天下亂找,比大海里撈針還難。”
曹頫:“我問誰?我要知道,還不早就告訴你了嗎?”
丁江龍:“剛才進城,我看見織造曹織造的貼身隨從曹泉騎着馬進城,曹泉應該知道那寡婦的去處。”